第二回 入云梦孙宾中毒 卧神龟蛇女相救
太阳升起的时候，孙宾已走进大山中。山顶上落下来的泉水砸在石板上，发出震耳之声。山谷中绿草红花，蝴蝶纷飞，松柏成荫，葛荆穿缠，犹如天然的帐篷。
孙宾走在山谷中既觉得心气舒畅，又觉得孤寂胆怯。这里太安静了，竟连一声鸟鸣虫叫都没有。
时过中午，孙宾只觉得腹中甚是饥饿，便寻了一块山石坐下，解开包袱，取出一块干粮，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完了干粮，他又觉得口渴，见前边有一清泉汩汩流淌，便跑过去俯身喝了，顿觉遍体清爽，精神为之一振。
孙宾吃饱喝足，收拾包袱，打算接着走。不料，包袱里露出用黄细链穿着的一块心形的碧玉，在它的正面刻着一幅画：一条小溪从山中流出，大树掩映着几幢房屋，一个妙龄少女倚树凝望。
孙宾一见此物，便知是婧竹偷偷放在包袱里的，心中顿生一种眷恋之情。
他将碧玉套在脖颈上，暗想：她是一个多情而美丽的姑娘，我要深深记着她，不枉她对我的一片真情！
孙宾打好包袱，急急上路。走不多远，他只觉得头重脚轻，迈步也很吃力，勉强走了几步，心跳头晕，周身冒出冷汗，终于晃晃悠悠地躺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孙宾觉得浑身冰凉，心中也清爽了许多。他睁开眼睛，只见这里黑洞洞的，四下皆是石壁，石壁上青苔很厚，向下滴着水珠。再仔细看，身旁坐着一个青衣女子，她明眸皓齿，面白如玉，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孙宾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身旁坐着的是什么人。他急着想坐起来，可没有坐稳，觉得身下冰凉光滑，一侧身就跌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抬头一看，原来他站在了一个大龟跟前。那龟的头一伸一缩，两只眼睛如灯光闪烁。
孙宾好害怕，拔脚便跑，却找不到出口。
那个青衣女子望着他“咯咯”笑起来。
孙宾转回身，对青衣女子恳求说：“大姐，请指一条路径，放我出去！”
青衣女子微微笑着说：“你还没有感谢我呢，就这样离去吗？”
孙宾突然明白，他走在山谷中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定是这位大姐救了自己。于是，孙宾便躬身下拜说：“承蒙大姐相救，在下不胜感谢，但不知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青衣女子说：“这一片大山叫云梦山，山中虽然草木繁盛，青泉幽幽，却没有鸟兽，更没有人居住，所以显得十分安静。”
孙宾问：“这是为什么呢？”
青衣女子继续说：“云梦山的主峰上有一蛇丘，有各种毒蛇。此外还有毒泉，人兽若饮了，三五日内也必肿烂身死。所以这云梦山之中，已经绝了人迹、鸟兽。山中还有一种无毒的大蛇，它专食毒蛇充饥，食饱之后，头就垂下，从嘴里流出涎液。这些涎液也有剧毒，人兽吃了沾有这种涎液的树叶、果实或青草，也会中毒……”
孙宾听得毛骨悚然，暗想：这里简直是毒蛇的天下！
他突然问：“既然是这样，大姐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青衣女子垂下黑茸茸的睫毛说：“十年前，因为战乱，父母及姐姐都死了。我逃进云梦山中，因为饥饿，吃了松果，喝了山泉水，只觉心中难受，在山上乱爬，所幸掉进这个山洞，而且正好落在神龟的背上。这样过了一天一夜，竟然好了。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出了山洞之后，我碰上了一个姓墨名翟的人。这个人立誓终身不娶妻室，云游天下，以济人利物为本。他告诉我，这只神龟不是凡物，乃是当年大禹治水所留。当年大禹治水，导引疏流时，黄龙摇尾在前，玄龟负青泥在后。大禹为答谢玄龟之功，特将它封为神龟。大禹死后，神龟就住在这里了。”
孙宾问：“难道大姐也住在山洞之中吗？”
青衣女子仍微笑着说：“不，我住在山左柴庵之中。我以清泉、松子为食，一晃已过了十年。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当然十分欢迎，也不枉我救你一场！”
孙宾好奇地问：“那么大姐不怕蛇毒吗？”
青衣女子咯咯大笑说：“俗语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在毒山中待久了自然就不怕其毒了。再说，我每月都要在神龟背上卧上一天一夜，体中之毒也就全都消解了！”
孙宾暗暗点头，说：“在下要去清溪山鬼谷峪找一位高人，学习兵法，以承祖业，所以还请大姐放我出洞！”
青衣女子听了，很不高兴地说：“你要寻找的那位高人，一定是鬼谷子了！”
孙宾一惊，急问：“正是。大姐怎么知晓？”
青衣女子说：“那云游到这里的墨翟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他主张人不分贵贱，反对只允许周王及诸侯祭天。他说：‘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认为凡是人都应‘兼相爱、交相利’，因此他反对欺压和侵略。他的徒弟遍天下，徒弟们个个言行一致，分财互助，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和严格的纪律。”
孙宾说：“大姐好像对鬼谷先生有些不满！”
青衣女子说：“这很对。但我未曾见过他，只听墨翟说要前往清溪山鬼谷峪去劝说他。”
孙宾问：“劝说他什么呢？”
青衣女子说：“听说鬼谷子是一个兵家，他研究的是打仗，讲的是用兵。大国为了兼并弱小国家，倚仗兵强马壮，倚仗有一个兵家当军师，就可以为所欲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平等和公理可言。鬼谷子教的学生们，心里就只想着打仗。所以，我反对他，墨翟先生也要去劝阻他。打仗太残酷了，我一家人都因战乱而丧了命。天下人只为打仗，你争我抢，受苦受难的是老百姓啊！”
孙宾听了青衣女子这一番话，心想：自己的爷爷就是一个兵家，自己也立志学习兵法。这难道是错的吗？
他默默无语，低头沉思，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更不敢道出爷爷的姓名。
青衣女子望着他说：“我明白，你去找鬼谷子无非是想跟他学兵法，将来成为一个兵家。你可知道，兵家就是打仗，打仗就要坑害百姓。我好心好意救你性命，却放你去做一个兵家，坑害众生，我怎么不伤心呢！”
孙宾听了，心潮翻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衣女子说：“我见你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不像是黑了心肠的人，所以才救你。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正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呢！好了，这山洞不是久居之处，我们先出去吧！”
青衣女子站起身，轻盈地拉着孙宾的手，向黑暗中走去。孙宾觉得她的手光滑柔软而且凉丝丝的，心中一阵惬意。
不知青衣女子用手撞了一下什么地方，山洞立刻露出一扇门。二人出了洞，青衣女子又回身用手轻轻一撞石壁上的一块巨石，“咕咚”一声，巨石下落，封住了洞门。
孙宾觉得太神奇了，便问：“大姐，当年你不是无意掉进洞中的吗？你怎么知道这里的暗门？”
青衣女子咯咯笑了，说：“当年顶上是有个洞的，这都是墨翟的安排。他心灵手巧，又心地善良，为了保护神龟，也为了我，设计开凿了这个石门暗锁后，就把顶上的洞用石头盖住了。”
走出山洞时，正巧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把大山照得绚丽多姿。群峰起伏如海浪奔涌，树木郁郁葱葱，树下绿茵如锦，好一派壮美景象！
孙宾揉了揉眼睛，再看青衣女子，只觉得她更加亮丽生姿，楚楚动人。她身材细匀，走路轻盈，真如仙女临凡。
二人不言不语，来到一座由几株古松掩映着的木制房舍前。只见房舍四周有用松枝搭成的围栏，小院中有石桌、石几、石凳，而窗前的山花正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青衣女子领孙宾来到院内，说：“这就是寒舍，请公子不要见笑！”
孙宾由衷赞美说：“如此幽静之地，求之不得，怎叫寒舍？”青衣女子让孙宾坐在石凳上，自己进屋去了。孙宾抬头观望，只见木屋成方形，顶和四壁全由松柏搭成，前廊的立柱上还刻着许多蛇形花纹。
孙宾正看着，青衣女子走出房来，手中端着陶制的盘子，盘中有两个陶盏。她将陶盏轻轻放在石几上，然后转身走到灶旁，取火燃柴，烧起水来。不多时，水开了，青衣女子在每个陶盏中倒上水，说：“公子请饮吧！”
孙宾端起陶盏要饮，忽又想起了什么，说：“大姐，这水中难道没有蛇毒吗？”
青衣女子说：“当然没有了，这水已经被解毒草滤过，所以没毒了！”
孙宾放心地饮着，嘴里赞美着立柱上雕刻的那些蛇形花纹。
青衣女子又笑着说：“这哪里是什么雕刻，而是金环蛇伏在那里啊！”
孙宾心中又是一阵害怕。青衣女子说：“一近中午，它们就会爬走，它们是不会轻易伤人的！”
孙宾说：“这样说来，大姐与这些毒蛇相安为伴了！”
青衣女子脸上现出一丝悲凉，好久才说：“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所以住在这里偷生。我何尝不愿与人为伴呢！”说着，便用饱含情意的眼睛看着孙宾，把孙宾看得低下了头。
突然，孙宾想到了晚上的住处，便问：“大姐，在下今天就要走了，不知大姐还有什么指教？”
青衣女子心头一震，说：“为什么这样着急去寻鬼谷子呢？暂且住些时日，我还有话说呢！”
孙宾说：“在下住在什么地方啊？”
青衣女子说：“寒舍虽小，尚有二室，足可供你容身！”
孙宾想了想，又问：“不知大姐贵姓芳名，贵庚几何？”
青衣女子说：“我还未问公子大名呢，权且先说说我的家事吧！我姓徐，名巧秀，墨翟临走时赐名蛇岐子。他对我说：‘你可采云梦之草，研究防治蛇毒的丹丸，以济世利民。’他还说将来可入无极之门，游无极之野，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他的话，我有的同意，有的却没有勇气去做。”
孙宾问：“不知大姐哪些同意，哪些没有勇气去做？”
蛇岐子说：“我愿终生采云梦之草，研制防治蛇毒的丹丸，以利世人。但没有勇气游无极之野，入无极之门，与日月天地同寿！”
孙宾喝了一口水，又问：“为什么呢？”
蛇岐子说：“因为我以为人活着，做一件有益于众生的事是完全应该的；人死了，只有事业有人接替，并且一代一代传下去，才是最美好的！”
蛇岐子说到这里，不由流露出一种浓浓的温情。
孙宾很明白她的心意，便故意岔开话茬儿说：“我只是问大姐了，在下的情况还没有告诉大姐呢！”
蛇岐子笑笑说：“当然愿意知道。”
于是，孙宾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蛇岐子。
蛇岐子听了点点头说：“我们都是因战乱而丧家呀！当年我刚刚八岁，转眼在这云梦山中已过了十年。我比公子长两岁，看来你叫我大姐是很对的了。”
孙宾说：“不。你不仅是大姐，而且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下终生不忘大恩！”
虻岐子笑笑说：“不必这么客气。这就是缘分，如同上天安排一样。使我吃惊的是，你原来是大兵家孙武的后代，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呀！难怪你非要去找鬼谷子学兵法！”
孙宾刚想要说什么，蛇岐子却接着说：“天到中午了，我们该吃饭了。”说着，起身进了屋里，不一会儿出来说，“公子，你且进屋休息休息，我来做饭。”
孙宾并不推辞，随蛇岐子进了屋。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石床上放着素色黄花的被子和绿色的枕头，旁边有一石桌，桌上有几件陶器，但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另一间屋子的门紧闭着，蛇岐子没有开，孙宾也不便打听。
屋里散发着馨香，令人昏昏欲睡。
孙宾实在觉得累了，蛇岐子便让他躺在石床上休息。
蛇岐子出去了，孙宾想：这真是如同做梦一样。在曹林驿，遇上了曹东元这么一个好人和他的女儿婧竹姑娘。姑娘真诚地向他倾诉爱慕之情，并赠他信物，寄托终身。这一切还没容他细细品味，又走进了云梦山，误饮泉水，险些丧生，多亏了蛇岐子相救，才糊里糊涂来到了这里。
想起当初离家出走，本是为逃荒和寻找失散了的两位哥哥，后来在古庙中遇到壶公，才使他改变了原来的打算。
孙宾自小就立了学习兵法、继承祖父遗愿的志向，只是如果不遇到壶公，也就不知道去找鬼谷先生了。
婧竹的温情，曹家的富裕生活，没能改变他的初衷；现在他又遇到了蛇岐子，她反对自己学兵法，反对自己将来成为一个兵家。难道这是天意不让我实现自己的志向吗……
孙宾想了许多许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望望窗外，已经月到中天。他急忙坐起来，走到屋外，屋外月光明亮，如同白昼。蛇岐子静静地坐在石凳上，脸朝明月，似乎正在凝思。
孙宾说：“大姐，怪我睡着了，让你久等了！”
蛇岐子扭过头，微微一笑，说：“公子，我故意这样安排的。我知道你太累了，所以让你休息。你什么时候醒来，咱们就什么时候吃饭。这样，我们便可借着月光长谈一夜，难道不好吗？！”
孙宾很感动，便说：“难道大姐就不睡觉了吗？要不你去睡觉，我在院中守着。”
蛇岐子摇摇头说：“不必了，我在这里黑夜和白天是同样重要和同样不重要的。这一夜，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难得的一夜，让我们借着月光畅谈畅谈吧！不然，明天你一走，就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了，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孙宾望着月光中的蛇岐子，听着她真诚的话语，不由被深深地感动了，于是他说：“大姐盛情挽留，在下并非草木之人，只是我……”
蛇岐子说：“好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明天日出，我送你出山就是了！”
孙宾很惊讶地问：“难道大姐愿意我去学兵法了吗？”
蛇岐子很冷静地说：“在你睡觉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我不愿意强人所难。相见是缘分，如果结为夫妻那更是缘分。世间事还是任其自然的好，所以，我也不愿改变你决意学兵法的志向。你的爷爷孙武当年助阖闾重整吴国，那也是一种壮举。后来他功成而退，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墨翟先生也不是一味地反对战争，他也说‘战有义与不义之分’，他反对的是不义的战争。当年楚王欲攻宋国，请公输般造云梯准备攻城。墨翟先生听说之后，急行入楚劝阻，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赶到楚国。楚王不听劝告，以公输般的攻城云梯相要挟。墨翟先生解带为城，以幞为械，令公输般攻之。公输般变换着方法攻城，都没有攻破。楚王大怒，要杀墨翟先生。墨翟先生微笑着说：‘你杀了我，也攻不下宋城。我的三百多徒弟早做好了准备，他们都学会了我的守城之术。’楚王无奈，只好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行动。墨翟先生以自己之智勇制止了一场不义的战争。”
孙宾拍手叫好说：“墨翟先生难道不是一个出色的大兵家吗？！”
蛇岐子说：“所以，我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有正义感的兵家。以正义之战消灭非正义之战，使天下苍生得以平安！”
孙宾拱手说：“谨遵大姐教诲。孙宾一定要成为一个正义的兵家，不负大姐厚望！”
蛇岐子说：“但愿如此。来，咱们吃饭吧！”
蛇岐子把饭菜放在石桌上，饭是榛米做的，清香扑鼻；菜呢，晶亮剔透，宛若一朵怒放的鲜花。
孙宾不知，便问：“大姐，这菜是什么做的呀？”
蛇岐子说：“这是云梦山中最好的东西，称为木芝。它长在石穴中，状如莲花，夜间放光。据说，它千年才长出一朵，人吃了可以寿活千岁。今天就奉献给孙公子吧！”
孙宾听了十分感谢，站起来说：“大姐对我太好了！”
蛇岐子说：“但愿你将来成为一个有正义感的好兵家，这样，我也算没有看错了人！”
孙宾又连连表示感谢。
蛇岐子说：“快吃饭吧！一切都要以行动来证明！”
二人吃完饭，又继续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同时也各自谈起了童年生活。不知不觉间，东方发白，接着天就大亮了……
孙宾背上行李，蛇岐子领着，一直把他送出云梦山。
到了山下，孙宾有些依依不舍。蛇岐子却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要敢作敢为，不要优柔寡断。为了你追求的志向，毅然地去吧！”
孙宾向蛇岐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