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灿烂的时刻(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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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林安娜拉起窗户上的遮光板,外面的天已经彻底亮了,但因为飞行时间过长,她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以及距离纽约还有多远的路程。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扎手的裂痕,与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前一天晚上,她在医院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女儿出事是不是只是一个梦,然而事情比她想象的更严重,当她再拨电话过去的时候,女婿Eric已经不接电话了。戴维德一行人先回去了,只剩Lisa一直守在她旁边,在大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林安娜也不打算节外生枝,只说自己最近有些累,可能是老毛病犯了。离开医院之后,林安娜又往女儿那边打了两个电话,但都没有回应。她直接买了飞往纽约的机票,连夜出发。

接下来的十来个小时里,林安娜一直没有闭过眼,尽管她已身心疲惫,但她一直在心里祈祷希望女儿不要出任何事情。

十几年前,林安娜也是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女儿的手,站在定西路的路口,心中略有惶恐,她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但她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找地方安顿好了自己和女儿,因为不想被太多人说闲话,她索性多花了些钱租了一套小洋楼,人少,安静。

她不相信从复旦大学毕业的自己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她就像一名斯巴达战士,硬撑着从广告公司的小文案做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与一般的职场女强人不一样,说她是赌气也好,说她是负责也罢,她对女儿的教育从未因工作繁忙而落下。前夫打来的抚养费对女儿所需的教育资金来说基本是杯水车薪。但林安娜必须让那个男人知道,即使没有他,她也能让女儿接受最好的教育、念最好的学校、过最好的生活。所以,一有空她就接私活。在家里,女儿做作业,她就坐在女儿对面工作,侧头望向窗外,就是那轮月亮,寂寞而哀伤,那是林安娜灵感的源泉,她和女儿就这样生活了十几年。

她为什么舍不得卖掉那套老房子?那套房子一开始是她租的,到后来她攒够钱买下了它,整个屋子里充满着自己的奋斗史和她与女儿的回忆。

林安娜的手机里全都是女儿的照片,上中学之前的照片有很多,大部分都是将相片扫描到手机里的,上中学之后的照片反而少了,女儿去往美国之后,照片就更是寥寥无几。女儿很少发朋友圈,但只要她发一张照片,林安娜就会立马将照片存到手机里。看着自己的女儿从一个小不点一天天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林安娜心中颇是感慨。林安娜默默告诉自己,女儿是不会有事的,那么多大风大浪她都熬过来了,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历时十五个小时,飞机终于在肯尼迪机场降落,她打开手机,屏幕上立马跳出Eric打来的未接来电通知。她拖着行李箱,站在美国国土上吸到的第一口空气中带着尘土和沙砾,她就这样孤身一人站在机场出口等出租车。女婿的电话打来了,她还没来得及问情况,就听到Eric那悲伤的声音:

“Sorry,Anna...(对不起,安娜……)”

林安娜只觉得双腿无力,整个身体像是悬在空中。她一手扶住旁边的柱子,一手捏紧手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How about her?(她怎么样了?)”

“Joanne...(乔安妮……)”

林安娜手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她双眼空洞地看着这片自己尚未涉足的土地,周围弥漫着一种抗拒的气息,仿佛在暗示她:这里不属于你,你也永远无法真正地走进这片土地。

赶到医院的时候,林安娜心里感觉空荡荡的,她惶惶而视,看着满是陌生面孔的素白空间,跌跌撞撞地朝着太平间走去。林安娜心情复杂,她沉默着,手上拖着的拉杆箱和地面突然响起了刺耳的摩擦声,引起了周围人的侧目,但她已经顾不上管了,只知道直冲冲地往里走。在太平间外走廊的座椅上,她第二次见到这个外国女婿,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女儿的婚礼上。Eric看着林安娜通红的双眼,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林安娜吸了吸鼻子,镇定地问:“Where is my daughter?(我的女儿在哪里?)”Eric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和愤恨,却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缓缓起身,静静地走到太平间门前,推开了那扇死寂的门。

林安娜在出租车上已经经历了从痛心疾首到心如死灰的全过程,但当她看到女儿那毫无血色又略有走形的面孔时,还是失控地大哭起来。林安娜听到Eric站在一旁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但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的手在女儿脸上摸了好几次,嘴唇抽动着,说不出一句话。

葬礼被安排在三天后举行。前两夜,林安娜并没有去守灵,而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女儿新房的卧室里望着窗外,看了两天两夜。火化当日,她用冷水洗了个澡,换上深色的外衣,冷静地和Eric办完了所有手续。在遗产这件事上,林安娜没有表现出往日的强势,她甚至没有和Eric讨价还价,只是她没想到女儿才刚走,Eric就已经把律师请好并带到了家里。按照法律,女儿死于意外,没有遗嘱,所以财产尽归配偶所有,但Eric还是非常通情达理地将安娜的女儿——林荞荞的存款和肇事司机及保险公司的赔付,给了林安娜,总计二十五万美金。

林安娜接触过那么多客户,她知道西方人办事喜欢干净果断,不拖泥带水。但在听到这样的安排后,林安娜还是冷冷地笑了笑。人都没了,这点钱留给她,是让她以后买副好点的棺材吗?当然,林安娜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对于Eric的一系列行为,她也没有给予任何评价。林安娜不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女儿既已去世,她也没有什么可挽回的,只是Eric公事公办的样子让她觉得寒心。

虽然Eric建议林安娜再在美国待上一段时间,但被她矢口拒绝了。对于这片陌生的土地,林安娜原本就没有任何想法,若不是女儿盛情邀请,她根本不会想到要离开上海,眼下自己更是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她好好地整理了一遍女儿的房间,看着书架上还放着女儿婚礼时母女俩的合照,林安娜倍感心酸。

女儿为什么会出车祸?根据Eric和肇事司机的叙述,林荞荞早上原本是开车去上班的,却因为汽车中途没油而绕道去加油,但这条路她并不熟悉,结果在转弯的时候因为弯道超车造成了车祸。在这件事上,警方通过查看监控录像,证实肇事司机其实并没有太大责任,但最终,肇事司机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赔付了一部分钱。

林安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四十七岁生日的前几天,收到的礼物居然是二十五万美金的遗产和自己女儿的骨灰。

2

凯旋路和虹桥路的交叉路口处,车辆往复,在虹二小区这些老公房的对面,是一片名叫虹桥乐庭的新小区。萧树拖着行李箱跟在乔琪和他的朋友后面,萧树看着这个小区的配套设施和地段,他心中早已经打着退堂鼓了。

前一夜,萧树误打误撞地跟着乔琪到了荣府宴,他虽然对富二代群体奢靡的生活早有耳闻,但当知道这家餐厅人均要两千元的时候,他握筷子的手还是抖了抖。乔琪的几个朋友和萧树一样,都是从各个国家留学回来的,只有一个比大家都小几岁的男生正在准备雅思考试。一开始这些富二代讨论的话题都是女生和NBA,萧树只能听着,插不上话,直到乔琪正式和他的朋友们介绍了萧树,让这些人对广告行业产生了兴趣,萧树才勉强融入聊天之中。

乔琪所说的那个要出租房子的朋友姓顾,这个人其实不算是上海人,他的父母在温州做生意,20世纪90年代才搬到上海来。顾家搬来没多久,趁着政策宽松,小顾的父母就在上海买了几套房,在虹桥路的那套房本上就写了小顾的名字,算是父母给他的成年礼物。但是比起在父母眼皮子底下生活,小顾还是更喜欢在加拿大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才想着把房子租出去。

这套虹桥乐庭的房子是个两室一厅的小户型,房子不大,但是装修很精致,小顾是学现代艺术的,所以家居格调颇带几分艺术家的气质。萧树没敢仔细看,想着等小顾报完价就直接找借口溜掉,谁料小顾非常耐心地介绍完整个屋子后,对萧树说:“你刚上班,肯定没多少钱。我呢,说实话,也不在乎那点租金,你就当帮我看房子吧,反正都是George的朋友,我对你也放心。”

萧树看了看乔琪,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不用付房租吗?”萧树再次确认了一遍。

小顾笑了笑,耸耸肩说:“房租能收几个钱?七千?八千?我一点概念都没有,这点钱还不够我买半件衣服的,算咯!”萧树虽说从小顾的话中读到几分有钱人的傲慢,但也着实为他给自己这么大的恩惠而受宠若惊。要说拿钱,他单月能出三千元已经是极限,何况七八千元,但分文不出更是欠了人家一个大大的人情,今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偿还,眼下拒绝又像是完全不给对方面子,这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了。

就在萧树沉默的那几秒里,乔琪顶上话来,说:“你不是最近做了个潮牌吗?叫Scott给你做点广告设计,帮你想想推广方案呗,反正他也擅长这个。”乔琪这个台阶给得恰到好处,小顾顺口说道:“对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Scott,你帮我看看呗。”乔琪给萧树使了个眼神,萧树勉为其难地笑了两下,点头答应了。既然如此,萧树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了,先在这落脚,等工资发了再换地方就好了。

小顾还有事,交代完相关事宜,给了萧树钥匙,便下楼开车走了。乔琪说帮萧树收拾收拾,带他去吃个饭,萧树连忙说不用了。昨晚,萧树肚子里的豪餐还没彻底消化完,就又和这群富二代去KTV玩了一通宵,到此刻他实在困到不行。再说,就算要吃饭,也应该他请乔琪,但自己选的馆子乔琪怕是根本看不上。乔琪见萧树一脸憔悴,才想起昨晚两人都一夜没睡,再硬拉对方出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索性说:“那你收拾完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回头咱们电话联系,房子你还满意吧?”

“很满意,谢谢,其实我是觉得这房子有点太好了。”

“瞧你说的,你满意就行,房子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小顾。”

“真的谢谢,过两天我好好请你吃个饭。”

乔琪拍了拍萧树的肩膀,说:“没事,反正都在上海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完,乔琪大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萧树一眼,说:“走啦!”

乔琪走后,萧树才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回顾整个屋子,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路是不是有点太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妈在天上保佑他。他把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抬到卧室,生怕行李箱上的轱辘把发光的木地板刮花了。摆放好后,他便坐在铺好床单的床上,他仍有些不自在,又立即拿出手机订了一套新的床品,这才踏实下来。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便从行李箱里把衣服拿出来,打算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下午三点,萧树饿醒了,他看了看手机定位,自己住的小区正好离徐家汇不远,他打算找个地方随便吃点,顺道去逛逛书店买两本书。

大概是因为周末,徐家汇的美罗城内人山人海。萧树吃完饭,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发现大众书局在五楼,他打算直接乘直梯上去。电梯间里有四个人,一对情侣、一个姑娘和萧树,情侣如胶似漆、卿卿我我,姑娘却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电梯显示屏上数字的变化,萧树和他们保持了一点距离。

这姑娘五官小巧,眉宇之间却带着几分英气,莹白的肤质和灵动的眸子又衬得她多了几分娇美,这姑娘有着典型的南方女孩的长相。她松散的头发微卷着,米黄色的莫代尔长袖衫配一条牛仔裤,格外凸显身材。但不知为何,她浑身上下仿佛透着一种并不好惹的气息。萧树只多看了一眼,就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了,唯恐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很快,电梯来了,萧树跟着他们走了进去,接着一股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萧树注意到里面有个大叔正拿着一根点燃的烟。萧树微微皱眉,正想着这人怎么在电梯里抽烟,真没素质,结果那小姑娘先开了口,说:“哎,这电梯里不能抽烟,您不知道吗?”

大叔表情有点尴尬,立马把烟头捏着拿到身后,说了句:“不好意思”。

姑娘倒是没给什么面子,继续说:“嗬!那您就不好意思吧。”

这下大叔面子上更是挂不住了,直接把烟给掐灭了。

萧树见这小姑娘这样直言不讳,倒对她有了几分好感,没想到那姑娘和他在同一层下了电梯,先他一步走进了书店,那姑娘先到咖啡区点了杯咖啡,然后便到工具书区找起书来。姑娘像是习惯了在这里办公似的,她熟练地端着咖啡找到一处空座坐下,从包里拿出电脑开始工作。萧树没想太多,转身去了艺术图书区,书店中间长长的走廊就这样把两个人彻底隔开了。

买完书,萧树又朝姑娘坐的位置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杯咖啡,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有什么急事离开了。

萧树刚到家,打算躺在沙发上好好看看刚买的那本荒木经惟的摄影集,结果还没坐下,就听到隔壁传来“嗡嗡”的电钻声,声音此起彼伏,格外刺耳。萧树原本以为忍忍就过去了,结果声音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萧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快六点了,快过正常装修的时间了,于是他壮了壮胆,打算去找邻居评评理。

萧树站在邻居家门口好一会儿,犹豫了片刻,正准备敲门时,门却开了,紧接着一阵刺眼的光向他的眼睛射了过来,开门的人也被萧树吓了一跳,连退了两步。萧树紧闭着眼睛,说:“不好意思,麻烦你……”话还没说完,白光熄灭,他微微睁开眼睛,缓了缓,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他看到一个姑娘正拿着电钻站在门口,直直地盯着他,而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下午在美罗城见到的那个姑娘。萧树不禁在心中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只是此刻,姑娘把头发扎在脑后,看起来干练了不少。

“你是谁啊?”姑娘疑惑地问道。

萧树还在为这份巧妙的缘分感到惊讶,说话都变得有些吞吞吐吐的:“我……我是住在你对门的租户,不好意思,那个电钻声音实在太吵了,而且现在……”萧树不经意地朝屋内看了看,里面黑乎乎一片,连灯都没开。

姑娘看了看手表,说:“不好意思,我一直以为对门没有人住,我家投影屏掉下来了,我一个人不好量距离,刚刚左右打孔的位置又不对,所以才多打了几次。半小时后我同事要过来和我一起开视频会,所以我必须赶紧修好它。你要是觉得太吵了,劳驾你先到楼下散个步,我马上就弄完了。”

萧树指了指姑娘手上的电钻,问:“你自己弄啊?”

姑娘“嗯”了一声,好像并没有很想回答萧树的问题,继续说:“那个……你能让一让吗?我家电路跳闸了。”萧树“噢噢”两声赶紧让开,姑娘端着矮凳,打开手电筒,拉开电箱,用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拨动了一下电闸,姑娘的屋内一下亮堂起来。姑娘跳下来,拿着矮凳进了门,“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萧树还真在楼下散了半小时的步,在这半小时里,他看见一个拎着LV包的女人和一个穿着Dior外套的男人挽着手走出了小区,还看到一个戴着头盔、骑着滑板车的小孩在小区里来回穿梭,还有个老太太牵着一只柴犬不快不慢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直到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孩,一个戴着鸭舌帽、背着包,另一个穿着蓝色短袖、戴着墨镜,两人焦急地走进了他住的那栋楼,萧树猜想这两人应该就是刚才那个女孩的同事,想来那女孩在楼上应该搞得差不多了,萧树这才缓缓朝楼上走去。

那天夜里,萧树回想起来,觉得邻居这个姑娘有些面熟,但是之前在哪儿见过呢?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两天后,他看见对门门口放着一个快递,便忍不住偷偷看了一下她的名字,却看到收件人姓名一栏写的是“你敢多看我一眼吗”。萧树畅然一笑,一转头,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姑娘不就是前几天视频里那个泼油漆的女生吗?!

3

不知道是谁说的,对于星座这件事,要么你就全然不信,要信你就信到底。

当修电脑的师傅打电话告诉吴悠,她的电脑硬盘确认烧坏已无法修复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回头去细想“神婆”罗薇薇的那句“你最近水逆,得多当心”。吴悠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强烈的心理暗示会指引自己走向危险境地,最后她也只能一边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把做好的文案上传到邮箱,一边悔恨自己为什么交了一个这么迷信的闺密。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周日下午,吴悠拿着自己备用的旧电脑正打算在书店重新做那两个找不回的文案时,却突然接到公司要开紧急会议的电话。她刚刚到家,一开门就听到“轰”的一声,家里的投影屏从墙上掉了下来,好不容易修好了,家里的网又突然断了。最后,自己和两个下属硬是围着一个苹果手机把线上会议给开完的。夜里,吴悠泡在浴缸里,打算好好听首歌放松一下,一时间想到,万一手机掉进水里就完蛋了。她又赶紧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拎到一旁的台子上,就在这时,罗薇薇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手机一震,吴悠没拿稳,“啪”的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屏幕摔了个粉碎。

次日黄昏,吴悠揪着罗薇薇到公司楼下吃了一顿日料。吴悠点名让罗薇薇请客,罗薇薇一脸蒙圈,但又说不过吴悠,只得抱怨道:“我是给你提醒,你还反过来怪我,你有没有人性?”

吴悠一口咽下一片三文鱼说:“人类的本性将永远倾向于贪婪与自私、逃避痛苦、追求快乐而无任何理性,这句话你不知道吗?”

罗薇薇微微一愣,说道:“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名言警句,这又是哪位神仙说的?”

吴悠继续低头挑着寿司,没有感情地说了一句:“柏拉图。”

上大学的时候,吴悠就喜欢用编造的名言警句去教育罗薇薇,罗薇薇也习惯了,她甚至觉得站在睿智的女人旁边,自己也会变得聪明几分。大概正因如此,罗薇薇才成了吴悠最好的朋友。罗薇薇自从迷上观星和算星盘之后,吴悠就成了她首选的实验对象。然而吴悠原本并不相信这些,什么太阳狮子、上升天蝎、月亮摩羯等等。罗薇薇曾惊叹地对吴悠说:“你这个就是致命女人的格局。”吴悠也只是冲她翻了个白眼。而眼下,罗薇薇解释说:“水逆也不光是坏事啦,其实也是让你能够停下来好好回顾一下之前的疏漏,好好反思,为了更好地出发。”吴悠一口气把好吃的都吃完了,“嗯”了一声,拎着包起身,摊手说:“好了,我打算更好地出发了。”一口没吃的罗薇薇惊愕道:“你要去哪儿?”

吴悠头也不回地说:“逆天改命。”

她算准了Lucas下班的时间,每天七点半,就像定好闹钟一样,不管公司有多少事情等他确认,他一概不管。吴悠在公司大厅的旋转门前等了一小会儿,就看见身穿正装却依旧显得猥琐的Lucas从电梯间里走了出来。吴悠直直地朝他走了过去,倒是Lucas见吴悠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吓得犹如惊弓之鸟,唯恐她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他瞅了瞅周围,慌忙地问:“你……你又要干吗?”

吴悠见状,朝Lucas妩媚一笑,说:“怎么,还怕我了?”

Lucas赶紧说:“我……我怕啥?你个小丫头片子,这里可是写字楼大堂,所有人都盯着呢!我和你说,上次的事,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也别得寸进尺。”

“不怕就行,我有点事找你,聊聊呗。”

“聊什么?我现在要下班回家,没有时间和你聊。”

“我想找你帮个忙,你帮吗?”吴悠挑了挑眉,目光直直地刺向Lucas。

“你……”

吴悠刚进海森的时候,带她的ACD就警告过她,宁可得罪君子,不可惹怒小人。那个小人指的就是她的上司Lucas,但吴悠偏偏最不怕的就是惹怒他。Lucas的小心眼把带吴悠两年多的ACD给挤走了,Lucas当时在考虑接任人选时,本来想要用平日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的小凯,可偏偏那一年,吴悠顺风顺水地做了让两三个客户满意的文案,大老板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于是没等Lucas提议,大老板就直接把吴悠提了上去。

这一提,吴悠和Lucas的抗衡就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下面的人既要听令于Lucas又要受命于吴悠,长达三四年部门内部都处于一个分裂的状态。尽管Lucas时常用各种手段压制吴悠甚至试图把她架空,奈何没有才华的人偏偏还是要依附吴悠的创意,使得Lucas始终有种被束手束脚的感觉,加之大老板对吴悠偏爱有加,Lucas怎么都除不掉吴悠这个眼中钉。

而对吴悠来说,其实她早料想到,Lucas就是她上升的最大阻力,只要这个男人还霸占着总监的位置,她就没有出头之日。吴悠这次冲动行事与其说是负面情绪积蓄已久的爆发,倒不如说是她找到的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机会。毕竟吴悠早已过了那个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活力的二十出头的岁数,现如今,她工作之余最大的快乐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句话放在Lucas身上也适用。就像吴悠无法突破Lucas这一层束缚一样,Lucas也一直碍于她的存在,那么对吴悠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筹码。

Lucas和吴悠坐在咖啡厅一角,服务员把咖啡端到两人面前。接过咖啡之前,Lucas的眼睛盯着吴悠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好几分钟,最后吴悠拿起手机解了锁,将屏幕对着Lucas晃了晃,说:“放心,没录音,你也太谨慎了。”Lucas“啧啧”咂了两声嘴,假装不以为意地说:“我就是看你手机好像摔坏了而已。”

吴悠没接话,直言道:“我打算走了。”

Lucas斜着眼看了吴悠一眼,唯恐她又在耍什么小把戏,问道:“去哪儿?”

“我走了,咱俩都眼不见为净,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你还舍不得我走了?”吴悠端过咖啡,轻轻搅了下,喝了一口。

“嗬,Evelyn,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跟我拐弯抹角的,你真的要大大方方地走,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你说要我帮你一个忙,既然你敢开口,我倒想听听。”事到如今,Lucas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只是这个小姑娘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真的看不出。

“我打算去奥斯德。”吴悠顿了顿,“我想和你商量的就是……我可以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情缄口不语,但我手上正在做的麦当劳的那个年框,我想带去奥斯德。”

Lucas玩味地笑了笑说:“Evelyn,有时候我不得不说你是个绿茶,爬上大老板的龙床是你的本事,但你也别以为自己头上有片天就能呼风唤雨了。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带一个项目过去,等于带走了半个客户,这样你也有筹码和奥斯德谈判职位和薪资,那如果我说我不同意呢?”

“我猜到了你不会随便同意,那我给你算笔账。我现在僵在海森,你我都不开心,你也算到我自然是会走的,项目我不带走,你接手做,你觉得你下面的人里谁能让那么挑剔的麦当劳心悦诚服?即使你勉强过关,下一年的提案我也完全可以交出一份让对方动心的方案,到时候我一样会把他们拉到自己手上,等到那时候你不但更丢脸,还连卖给我这个人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吴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Lucas无力反驳,只是吴悠把一切讲得过于直白,他心里那口气堵得慌。换作过去,那些离开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敢这么直言不讳地和他谈判,偏偏这个“90后”的丫头,竟然硬生生给他摆了一道。Lucas越是一言不发,吴悠心里就越稳妥。许久,Lucas终于开口道:“你这事,我决定不了,你有本事就让大老板来和我说。”

这个太极拳打得正和吴悠的意,吴悠放下手里的咖啡勺,说:“大老板那边你就不必担心了,只要你松口,大老板自然会同意。”

Lucas当然不会松口,立马回道:“我倒想知道你是给大老板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他这么死心塌地?”

吴悠笑道:“那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除非你先去做个变性手术,我或许还能教教你。”

Lucas被吴悠呛得气堵,索性跳过话题说:“行,你现在就给我嘚瑟。那我问你,你去了奥斯德,却做着海森的文案,到时候你和甲方开会,你说你是哪边的人呢?”

“Lucas,我不挖海森的客户,这是我的原则。但现在这个项目一直在我手上做着,我和负责人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贸然换掉我,对方或许也会有看法,我只是想把这个项目做完,到时候自然交还到你手上。至于奥斯德那边怎么想,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你今天不答应我也行,那我就赖在海森和你耗下去,你说这年头谁怕谁呢?”吴悠当然没有告诉Lucas,一旦海森完成对奥斯德的收购,Lucas的这点担忧完全是多虑,当然她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件事。

Lucas看了看窗外,考虑了一小会儿,说道:“项目你可以接着做,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关于这次获奖的那个创意……”

吴悠虽然觉得写下一份“不追究协议”有些恶心,但在此时此刻她能做的,也只有依照Lucas的要求把广告协会获奖的作品转让给他,并答应不再追究此事。这份卖身契虽然也早在吴悠的设想之中,但当Lucas这么直白地提出这个要求时,她还是在心里用一大堆脏话“回敬”了他祖宗。当她签好字,“唰”地撕下那页纸,交到Lucas手上时,她想到一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吴悠从咖啡厅里走出来,走上天桥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小雨。天桥上,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大衣的中年女人正抱着一个罐子望着车来车往发呆。吴悠还在想,这个侧脸冷峻的女人像是在生活中受到了什么重创似的,背影落拓又憔悴。雨突然就下大了,吴悠赶紧穿过天桥冲进了地铁站,回头看时,那个穿着大衣的女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让吴悠对她心生怜惜。吴悠当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这个背影落拓的女人就是林安娜,也不清楚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吴悠只知道接下来她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没入人群拥挤的地铁里,心里想着,推荐信有了,项目筹码有了,现在大概就是要去静安寺烧一炷高香了。

两天后的早上,吴悠在凯旋路晨跑的时候,收到了一封署名为Lawrence(劳伦斯)的邮件。海森总部的几个大佬她都有所耳闻,偏偏这个Lawrence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吴悠站在路边,细细地看完了这封邮件,发件人大致的意思是,约她下午到淮海路的一家咖啡店里面,谈一下她应聘奥斯德创意总监的相关事宜,口吻非常冷峻。吴悠原本还想向大老板打听一下这个Lawrence的背景,但想着既然不是总部派来的,大老板或许也不清楚。

下午两点,吴悠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职业装,略施淡妆,准备赴约。在不清楚对方喜欢什么类型的妆容之前,不露山水总不会错,成败在此一举。虽然吴悠不清楚这个Lawrence的套路,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吴悠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却不料对方已经坐在咖啡店里等候她多时了。就和他所写的邮件的气质一样,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一种不可被接近与冒犯的强大气场,他一身淡蓝色的商务西装,头发是用发油精心打理过的,他的两鬓略微花白,却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纪。只见他低着头轻轻地滑着手里的iPad,耳朵上挂着最新款的苹果耳机。男人仿佛是察觉到了有人到来,他抬起头,吴悠这才看清他的面目。男人的眉毛浓厚,眼神犀利,下颌宽窄有致。原本吴悠还不确定他是不是Lawrence,但听到他开口说的第一个词,吴悠基本就确定他就是Lawrence无疑了。

“Evelyn?”

吴悠点了点头。

“早到是好习惯。”Lawrence吩咐服务员给吴悠一份菜单,然后沉声道,“你叫我Lawrence就好,我是接下来奥斯德的合伙人之一,你的简历和推荐信我都看过了,今天约你过来,我主要想听听你自己的一些想法。”

吴悠静静地观察着Lawrence举止的细节,包括Lawrence用勺子搅拌咖啡的方向。顺时针搅拌说明他的思维方式是保守、谨慎、稳妥的,逆时针搅拌则说明他敢于冒险、不拘一格,有着与主流思想背道而驰的叛逆思维。对方每一丝一毫的举动都是他性格和心理的投射,这些都是吴悠曾经在书上看到的。而Lawrence恰好是逆时针搅拌咖啡的那群人,吴悠瞬间就有了抓手。

吴悠的想法很简单,在自己为跳槽做的众多铺陈当中,见合伙人当然也是她早就想好的一环。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相当陌生,吴悠无法准确地投其所好,但至少他肯主动联系自己,自然代表着她身上有吸引对方的点。至于好不容易从Lucas手上抢过来的麦当劳的年框,那是她到最后才能拿出的谈判筹码。

“我想填补林安娜的空缺。”吴悠回答得理所当然。她非常清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拐弯抹角只会增加沟通成本,没有什么比开诚布公更明智的事情。吴悠的脸上好像明明白白地写着“志在必得”四个字。她继续说:“当然,按照我的工作年限和经验来看,或许我还没有到胜任这个职位的时候,但我想Lawrence既然愿意叫我过来,自然有冒险的想法,奥斯德重新洗牌,我想要获得这个机会,我想要在三十岁之前,靠自己带领的团队拿下一座戛纳的金狮子。”

Lawrence停下了手中搅拌的勺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像是在思考似的抿了抿嘴。他放下咖啡,说:“那你觉得你和林安娜比,你输她几分?和其他竞争者相比,你又赢几分?”

“我输林安娜一分,赢其他人十分。”

Lawrence顿时觉得这个答案有趣,扬了扬眉问:“怎么说?”

“我自认我的创意不会逊色于林安娜,唯一输的只是名气,我从业至今也不过是一名ACD,即使项目最终成型,我也不是在项目中署名的那个人,所以我才希望能够把那一分给抢回来。至于其他人,我不夸张地说,十年之内全中国大概找不到一个能像我一样,在广告协会的颁奖礼上成了在广告业内被群嘲的傻子,但那些每天在公司里、地铁上,甚至是做梦都在斥责命运不公的人,又有几个人敢真的去反抗呢,你说呢?”

Lawrence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而吴悠依旧镇定地看着对方,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Lawrence觉得眼前的女孩没有什么问题,但没有问题并不代表她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作为常年的乙方公司,她太明白自己要什么,这是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Lawrence递给吴悠一支笔,然后问服务员要了一张纸,对她说:“用一句文案或者画点什么作为今天的总结吧。”

吴悠拿着笔,看着那张纸,只一分钟,她就落笔画了一张图给Lawrence,Lawrence接过来,只见白纸上画了颗黑色的实心小圆。他看了看吴悠,又看了看那张纸,满意地笑了:“Evelyn,你很聪明。”

“这是你给我的灵感。”

空白的纸就像是全新的奥斯德,而那个黑色的小圆就像是一颗黑色的棋子,它的落位就像是全盘开局的第一步,只是简单的这么一笔,Lawrence便理解了海森传过来的那封推荐信并非言过其实。Lawrence初来乍到,作为接盘合伙人,他必须有自己强有力的团队,招兵买马便是第一步,他折好那张纸,郑重其事地对吴悠说:“Evelyn,你愿意当你刚刚画下的那枚黑子吗?”

吴悠和Lawrence对视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在召唤自己。但吴悠并没有表现出手到擒来的得意,她没想到她所表达的那枚黑棋的含义与Lawrence心中所想并非一致。

她把Lawrence递给她的那支笔握在手里,并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她拿着那支笔,对Lawrence说:“那我就等着用这支笔来签合同了。”她说得很认真,认真到她觉得Lawrence下一秒就会拿出offer(录用书)来。但这种认真并不过分,相反,Lawrence开始欣赏起吴悠的这种自信来,他很肯定地给了吴悠一句回复——“等我电话吧”。

4

这几天,奥斯德的办公室死寂一片、鸦雀无声,萧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向谁打听。入职之后,他就听说原本部门的CCO林安娜离职了,当下是一个叫Lisa的ACD管理着整个部门。原本应该忙碌到不行的奥斯德却好像丢了魂似的,大家都懒散地待在在自己的工位上,无所事事地等待着下班。创意部原本是奥斯德的核心部门,但眼下Lisa主持的会议并没有交代什么实质性的任务给下面的人,只是让大家跟进之前的文案,没修改好的创意继续修改,萧树本想积极一点,却无从下手。

直到周三早上开完例会,萧树觉得肚子有点饿,打算去便利店加个餐,正巧遇到同样准备下楼的市场策略部的小高。因为入职前他们一起经历过两轮面试,所以小高很主动地和萧树打了声招呼。萧树象征性地问小高觉得工作怎么样,小高原本就有些阴沉的脸这下更阴沉了,就像一个被针戳破的气球,抱怨一股脑地宣泄而出。

“公司现在处于生死关头啊,搞不好我们都要被辞退了,你说我们倒霉不啦。”小高苦笑着说道。

“你听谁说的啊?”萧树确实被小高这空穴来风的八卦吓了一跳,他不禁联想到这些日子公司的气氛,倒觉得这种情况也不是不无可能。

眼见萧树一脸不解,小高立马拿出一副知晓一切的架势,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公司情况的啊,你们CCO林安娜不是走了吗?就在昨天,戴老板也走了,不仅走了,还把他手上的客户都带走了,然后艾老板直接请假飞美国了,估摸着也是在想办法找后路了,现在就剩下罗老板主持事情。罗老板最惨了,他手上没有客户啊。据说我们公司马上要被海森收购了,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个烂摊子要是没有人接,公司就要裁员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这批新人啊,你知道伐?”

“总不会真的裁员吧?公司总要给员工一个说法吧?”

“能怎么样啊?最多赔我们两个月工资,我们又没有给公司带来什么业绩,又没有什么资历,人生第一份工作就遇到这种破事,你说是不是触霉头啊?等你被开除,去找下家的时候,别人听你是从奥斯德出来的,不被戳着脊梁骨才怪了。”

萧树想不到小高最后的结论是“听天由命”,他原想着自己好不容易要奋斗出一片天地了,现下也开始焦虑起来。原本以为从海外回来,找工作不会成为太难的事情,但没想到现如今不仅大学本科生不值钱,留学生一样不值钱。上海纵然有这么多的广告公司,工作却远比他想象的难找。

萧树下楼买了个肉包子,回来就立马融入了公司整体的氛围中。那个肉包子没有让萧树吃饱,但郁闷填饱了他的心。打开手机,Lisa还在群里问,大家东西改得怎么样了?文案什么时候能改好?图片可以更高清一点吗?格式能不能统一一下?萧树看着这些,与他所想的广告行业相去甚远,这些琐碎的小事毫无技术含量,上海路边随处一家打印店都能做吧,这就是广告?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如果真的是被这样的公司裁员,好像也没有那么不甘心了。

相比于办公区的死气沉沉,楼上合伙人会议室里的气氛却微妙得多。

圆桌的一端,林安娜双手放在小腹上,镇定且从容地对罗根说:“我仔细考虑了一下之前罗总的建议,我觉得我确实没有必要这么早退休,毕竟我距离奥斯德合伙人只有一步之遥,我没有必要放弃自己的事业。再加上,我已经和我女儿商量好了,我打算继续留在上海。”

罗根依旧表现出一副绅士的模样,面带微笑地说:“Anna,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你的意思?”

林安娜将手放回胸前,双手合十撑在桌面上,故作轻松地说:“我知道海森收购了奥斯德,虽然我林安娜没有脸说是奥斯德绝对的招牌,但我相信罗总接下来和我联手,必然不会让奥斯德完全沦为海森旗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赚钱工具。不用我多言,罗总自然明白广告的灵魂对于市场的意义。”

罗根没有接林安娜的话,抿了抿嘴,说:“可是Anna,你和我都清楚,到头来我们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在为资本服务而已。”

“你说得没错,但广告的本质不就是包装资本,让其显得高级吗?谁能让资本更高级,谁就是广告界的王,不是吗?”

罗根整了整西装袖口的袖章,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全上海这么多家4A,以你的条件,应该不必非得回奥斯德吧。”

林安娜一阵冷笑,绕来绕去,罗根总算说出了心里话。安娜的耳边还回荡着那晚离别宴上罗根客套的说辞,明明说着随时欢迎她回来,眼下他却把当时的话当作喝醉酒打的诳语。

跳槽去别的公司不是不可以,不过林安娜询问一圈下来,猎头给林安娜的反馈也相当直接,有的公司给不到林安娜要的底薪;有的公司觉得伺候不起林安娜这尊大佛;甚至还有公司觉得林安娜到底是上了岁数的女性。对于公司对“上了岁数的女性”这几个字眼的刻意强调让林安娜尤为愤怒,猎头唯一给的建议是,林安娜大可自立门户,背靠一个投资人开一家新公司就好。然而事情远比林安娜想的要麻烦,曾经找过林安娜的投资人因为不熟悉内地市场已经早早撤回了香港,林安娜再联系的时候,对方已经变成了“打太极”一样的态度。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一个人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想要再回去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罗总……”

罗根看了看手表,像是在等待什么:“Anna,有些事我也就和你明说了吧,现在很多事我也做不了主了,如果你真的想回奥斯德,等一下和Lawrence说就好,他差不多也要到了。”

“Lawrence?”

这时林安娜听到敲门声,罗根起身朝着门口走去,门开了,只见一位身材高挑、肤色黝黑、高鼻梁、眉色深浓的男人走了进来,年龄大概与安娜相仿,但脸上没有肉眼可见的皱纹,一双深邃的桃花眼,年轻时定是折磨了不少女孩子。他穿着透白的衬衫,胸部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在林安娜眼里这是个自律又一丝不苟的男人,对人对事都应该是个狠角色。林安娜起身,心想这应该就是罗根口中的Lawrence,不出意料,他应该就是海森派过来的新负责人。

Lawrence主动向林安娜伸出手,林安娜顺手握住。

“Lawrence。”

“叫我Anna就行。”林安娜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场吓到,但对于刚刚罗根的表态,林安娜已经完全听明白了。眼下江山易主,罗根在奥斯德已经没有什么话语权了。只是还没有正式开口交涉前,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就已经让林安娜感到一丝丝不舒服了。

“Logan和我说了你的诉求,但是很抱歉,对于你想升合伙人这件事,我的答案是,我们暂时无法接受。”他表述得越从容不迫,林安娜就越需要硬撑着微笑回敬过去,“当初海森决定收购奥斯德的时候,这件事是在计划之中的,但是因为你决定离开,我们也不得不重新部署和规划,所以……现在并没有办法让你升为我们的合伙人。”

“那我想知道,如果我回来,是否还能留在CCO这个位置上?”

“Anna,我想先和你说一件事,因为你的离职,奥斯德已经开始寻找能够接替你位置的人,现在你突然要回来,在人事安排上确实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加上戴维德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公司大部分的客户资源,以奥斯德现在的客户容量,并不是非要设立CCO,这些都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林安娜非常认真地听着Lawrence的话,很快便从中找到了要点与关键:“我听您的意思,就是眼下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对吗?”

Lawrence不置可否,他绕过林安娜,走过去拉开了会议室内的一扇门,林安娜将目光聚焦在那扇门背后,只见一位穿着粉蓝色职业装的姑娘走了进来。林安娜仔细端详着走进来的这位姑娘,她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女儿略大一些,年轻貌美,微卷的波浪发让她多了几分成熟。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份意味深长的坚定和野心,这样的眼神林安娜非常熟悉,曾几何时,那些奋斗在一线的广告人都曾有着这样仿佛拥抱着幻梦一般的眼神,但这种眼神对林安娜而言已经过时了。小姑娘的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林安娜的身上,眼神中似乎带着叫嚣和挑衅,林安娜故意避开她的眼神,转头看向Lawrence。

“你在开玩笑吗?”

“Anna,当初是你自己要走的,不是吗?”Lawrence冷漠地看着林安娜,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如果奥斯德内部财务没有问题,海森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虽然林安娜是奥斯德的‘金’字招牌,但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里,奥斯德的经营状况却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风光。虽然创意部是公司的核心,但公司的生存不单单靠你一个人。创意好不等于会赚钱,你说对吧?”Lawrence又绕过林安娜,坐到了主席座上,点了一根烟,接着说,“眼下,我也没有确定奥斯德新CD(创意总监)的人选,Anna,既然你一直觉得奥斯德得靠你,那我也不妨给你一个机会。”

林安娜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表情中带着一丝轻蔑,这些看似接受她的话彻底激怒了她。这个男人在向她发出挑衅,这是在对她突然撂下摊子不管的行为进行批判,这是对她的羞辱。但林安娜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保持着微笑坐在他的对面,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焦虑情绪,她眼神犀利地瞪着对方说:“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机会?”

Lawrence并没有正面回答她,他的眼神在吴悠和林安娜之间稍做游离。事实上,吴悠在踏进这间办公室之前,也并不知道Lawrence会让她和林安娜直接见面,她甚至不知道林安娜会去而复返,还在门后时,她就明白了Lawrence和林安娜之间这场对话的含义,对吴悠来说,这绝对是她进入奥斯德的最后机会。就在刚刚,吴悠正视林安娜的瞬间,她心中好似燃起了火花,比起补上林安娜丢下的空位,能和她正面交锋才是让吴悠的内心更为澎湃的事情。这个广告业内传说级的女人,如今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吴悠的心情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这时吴悠听到Lawrence开口道:“这里有一个浦江银行的文案——”

“浦江银行作为早年上海本土挂牌上市的全国性银行,虽然是个老牌子,但实际业务能力抵不过几家后起之秀,特别是在商贷和信用卡业务上,浦江银行的排名连续五年都没挤入业内前十。明年是浦江银行七十周年行庆,他们通过客户部找到奥斯德,想要通过这次行庆,将品牌包装升级,重新占有年轻人的市场。这个文案现在就交给你们俩,到时候我们用Anna和Evelyn你们两人的文案去提案,谁的文案过了就留下来,没过的人,自动离开。”

“嗬,这场比稿毫无意义!”林安娜拍案而起,原本略有回暖的脸色忽而又阴沉下来,“我林安娜今时今日为了一份工作还要和人比稿,说出去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奥斯德既然不想留我,我何必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既然这小姑娘深得你意,我倒想看看到底有多少客户会买她的单。Lawrence,我就提醒你一句,奥斯德的客户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人不对事。”

换作平时,林安娜早已经恶言相向了,但是现在她犯不着那样做,她拎起她的包,转身准备离开,她正要走出门的时候,Lawrence说:“前几天刚刚提案给U家的那个文案的比稿结果出来了,Evelyn的提案打败了你的团队,你知道吗?”

林安娜怔了一下,刚刚握住门把手的手指微微抖动了两下,她感觉到身后的那些目光,他们都在等待她这一刻做出的选择,而那些排山倒海的情绪对林安娜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她迟疑的不是身后那个姑娘的创意打败了自己,也不是奥斯德上层对她的考验和冷漠,她迟疑的是离开这扇门,她真的有底气闯进另一家公司,重新创建她的理想国吗?还是这不过都是她内心的虚妄而已。如果不找到一点,对,哪怕一丁点事情来做,又要靠什么来消解她失去女儿的伤痛呢?她的脚尖抵在那扇门的底端,一秒,两秒,三秒……她意识到她的自尊在一点点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