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著作全集(注释本·第2卷):前批判时期著作Ⅱ(1757—1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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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0年 约翰·弗里德里希·冯·丰克先生的夭亡

1760年

因尊贵的

约翰·弗里德里希·冯·丰克先生的夭亡

而产生的一些想法

致高贵的夫人

阿格内斯·伊丽莎白、

孀居的冯·丰克骑兵上尉夫人、

库兰的凯文庄园和卡伦庄园的女继承人、

逝者极为悲伤的母亲

的一封信

伊曼努尔·康德

哥尼斯贝格科学院哲学教师

李秋零 译

科学院版编者导言

保罗·门采尔(Paul Menzer)

关于这部作品的起因,它的内容给出了充分的说明。它于1760年6月4日被呈交给哲学院院长供审查(哲学院档案,第Ⅴ卷,338页)。

在最后时刻,多谢枢密宫廷顾问迪德里希先生费心帮助,本版能够使用出自米陶的库尔兰省立博物馆拥有的一份原版。[1]

这部作品包括8张四开纸。在标题页上康德的署名之下有一个死人头颅的花边,花边下面则是出版社说明:哥尼斯贝格,约翰·弗里德里希·德里斯特刊印。一个重印本出现在Fr.Th.林克的《伊曼努尔·康德的一些迄今尚不为人知的短小作品集》中,(24~33页,哥尼斯贝格,1800)。

尊贵的骑兵上尉夫人

慈和的夫人:

倘若人们习惯于在其事务和娱乐的喧闹中掺入一些进行有益的考察的严肃时刻,在他们的国人的命运中,我们的意图的虚荣的日常实例要求他们如此做,那么,他们的欢乐也许就会不那么绚丽多彩,但是,取而代之的将是灵魂的一种平静的喜悦。对它来说,任何偶然的事件都将不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甚至淡淡的忧伤,这种从中涌现出一颗高贵心灵的温柔的情感,如果它在孤寂的平静中考虑到那在我们这里通常被看做是伟大重要的事情的无关紧要性,也将比轻浮的人的纵情玩乐和愚人的放声大笑包含有更多真正的幸福。

但是,大批大批的人们却涌入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在那神意于永恒深渊的一部分之上架起的、我们称之为生活的桥梁上追逐着水泡,却不花费任何精力去注意那使他们身旁一个人接着一个人沉沦入广阔无垠的深渊的跳板,他们自己最终也在狂烈的奔跑中被这深渊所吞没。某位古代的诗人[2]通过对即将出生的人的描述,把一种感人的特征纳入了人类生活的画面。婴儿悲楚的哭声回荡在空中,一个要进入有如此之多的苦难等待着他的世界的人有权利这样哭。然而年复一年,这个人还把使自己不幸的艺术与借助自己置于生活的悲苦对象之上的罩子而使自己对此视而不见的艺术结合起来,努力学会不顾围绕着自己的,最终仍然不可阻挡地使自己回到一种远为痛苦得多的情感的大量灾难,而采取一种无忧无虑的漫不经心态度。尽管在所有的灾难中,最使他恐惧的是面临死亡,然而,他似乎在自己的国人中间极少留意死亡的实例,除非更为亲近的关系首先唤起他的注意。当毁灭性的战争打开了黑色深渊的门闩,以便让所有的痛苦都降临在人类头上的时刻,人们就会看到,危难和死亡的惯常外貌使自身感受到这二者威胁的人们产生一种冷漠的无所谓态度,他们很少注意自己同胞的命运。然而,当在公民生活安详的平静中,从或者与我们关系密切或者为我们所爱、与我们具有同样或者更多可靠的希望、像我们做事那样以同样的热情沉浸在其意图和计划之中的那些人的圈子出发时,当这些人——我要说——按照全权对一切发号施令者的决定在其奋斗的中途受到侵袭时,当死亡庄严肃穆地逼近病人的病床时,当大自然战战兢兢地面对的这个庞然大物迈着缓慢的步伐走近、用其铁臂拥抱他时,那些通常沉溺于娱乐之中的人们的情感也就苏醒了。一种忧伤的情感从心灵深处说出了那句由于如此符合我们的普遍感受而曾经在一次罗马人的集会上赢得了如此之多掌声的话:我是一个人,凡是人所经受的东西,我都可能遇到。朋友或者亲戚自言自语地说:我处在纷乱扰攘的事务和拥挤不堪的生活义务之中,我的朋友不久前也处在这些东西之中,我平静地、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自己的生活,但谁知道这能有多久?我与自己的朋友们嬉戏,在那些人中间寻找他,

但是,永恒以其强有力的双臂,

把他强留在那

什么也不让留下的严肃的地方。

——哈勒[3]

慈和的夫人,您那可敬的儿子的夭亡使我上升到这些真挚的想法。您现在正为他的夭亡而悲哭,这是合情合理的。作为他过去的老师之一,我感受到了这一损失,并致以沉痛的哀悼,虽然,我很难表达与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关系密切的人们都必然感到的那种巨大的悲伤。夫人,请允许我在用来力图表达对自己这位昔日的学生的敬意的这几行字之外,再附上鉴于我目前的心情状况而在我心中浮现的一些想法。

每一个人都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制订一个独特的计划。他想获得的技巧、他由此期望在未来得到的荣誉和安适、婚姻生活中的持久幸福和一长串娱乐或者活动,构成了他富有意义地勾画出并在其想象中生动地相继映现出的幻灯片。那结束了这一幻灯剧的死亡,仅仅出现在阴暗的远方,并且被倾洒在更令人愉快的地方的光线弄得模糊不清、无法识别。而在作出这些梦幻期间,我们真正的命运却把我们引导到迥然不同的道路上去。我们现实地分摊到的命运,难得与我们期望的东西相似。在我们迈出的每一步上,我们都发现自己的期望成了泡影。但尽管如此,想象依然追求着自己的事业,不知疲倦地勾勒着新的计划,直到似乎总是那么遥远的死亡突然结束了这整个表演。借助于想象力,人就是这个虚构世界的创造者,他十分乐意逗留在这个世界中。如果他被理智从这个世界带回到神意把他现实地置入的那个世界中,他就会被一种他在那里遇到的、完全摧毁了他的计划的奇特矛盾置入混乱中,因为这矛盾给他的洞察力提出了无法破解的谜。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新萌生的功绩常常很早就枯萎在重病的负担之下,不期而遇的死亡抹去了人们寄托希望的全部计划。拥有技巧、功绩、财富的人并不总是神意为他设定最远大的生活目标以便他公正地享有这一切的果实的人。最亲切的友谊、许诺了大多数幸福的婚姻,经常由于夭亡而被无情地撕裂。然而,贫穷和不幸通常却在命运女神的纺锤上牵了一根长线,许多人好像只是为自己或者为他人而辛苦劳累地长寿。在这种表面上的矛盾中,那最高统治者仍然用智慧的手分配给每一个人自己命运的份额。他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的终点隐藏在无法探明的晦暗之中,使我们由于欲望而忙忙碌碌,由于希望而信心十足,由于对未来事物幸运的无知而努力地寻思各种意图和计划,尽管早在我们还仅仅处在它们的开端时,它们就可能已经都结束了。

每一个人都在完成上天为他选定的圆圈。

——蒲柏[4]

在这些观点中间,智者(但是一个这样的智者是多么罕见啊!)把注意力首先对准自己在死亡彼岸的伟大使命。他并没有忽视神意在此为他设定的地位所赋予他的职责。他在自己的计划中头脑冷静,但并不固执己见;对自己的希望的实现信心十足,但并非没有耐心;在愿望方面性情淡泊,不预先规定;值得信赖,不夸夸其谈;他孜孜不倦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但也准备着以一种基督教的听天由命精神服从至高无上者的命令,只要至高无上者乐意在所有这些努力中间把他从置身其中的舞台上召回。我们始终认为,在我们还可以说能够洞察的事物中,神意的道路是睿智的、值得崇拜的。倘若它们在这里不是远远不仅如此,我们又在哪里能够这样做呢?我们曾寄予了许多言过其实的希望的人的夭亡使我们感到惊恐,但有多少次,这岂不正是上天最大的恩宠!难道某种人的不幸不是首先就在于拖延死亡,在生命极光彩地诞生之后,简直过于拖拖拉拉地不及时中断吗?

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去世了,鉴于如此早的损失,我们多少人不为幸福被打断而深感惋惜呢?然而,命运之书中所说的也许是另外一回事。从老远的地方就已经出现、要毁掉一种尚未充分表现出来的德性的诱骗,那威胁着未来的悲伤和厌恶,这一切都已经被夭亡在一个受祝福的时刻带走的这位幸福的人避开了。然而,由于对未来事物的无知,朋友和亲戚们为想象中有朝一日将使自己亲人的生命充满荣耀的年华的损失而痛哭。在结束这短短几行字之前,我想先就逝者的生平和性格作一番简短的描述。我所列举的,乃是我从正在为他痛哭的他那忠实的家庭教师提供的消息中、从我自己的认识中得知的。难道不是还有那么多良好的品性,只有那位看透心灵深处的,才能认识它们;而且,它们越是不追求闻达于世,就越是高贵!

约翰·弗里德里希·冯·丰克先生于1738年10月4日出生在库兰的一个有教养的贵族家庭。从童年时代开始,他就从未享有过一种完全的健康。他受到了精心的教育,在学习中表现得勤奋努力,具有一颗生来注定要培养出高贵品性的心灵。1759年6月15日,他与自己的弟弟[5]一起,由他们的家庭教师带领,来到这里的学院。他以充分的准备通过了当时的院长先生的考试,为自己的勤奋和家庭教师的传授争了光。他听过教会监理会成员、现任大学校长阁下泰斯克[6]教授先生的讲座,此外还有法学博士冯克[7]先生和我的讲座,其孜孜不倦的精神堪称楷模。他生活深居简出,安详宁静,由此他也还保持住了自己那日渐消瘦的身体的少许力量,直到今年2月底他逐渐地衰弱下去。无论是对他的精心照料,还是一位能干的医生的努力,都未能挽留住他。今年5月4日,在他以一个基督徒的坚强和火一般的虔诚为一种感人的终结作好准备之后,在他的忠实的牧师的帮助下,他安详愉快地告别了人世,被合乎身份地埋葬在这里的主教大教堂。

他具有温柔镇静的气质,对任何人都和蔼可亲、谦虚恭谨、与人为善、乐善好施;他勤奋好学,以使自己为光宗耀祖、报效祖国而受到应有的教育。除了他的死亡之外,他从未以某种方式使任何人感到忧伤。他努力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虔诚。他成为尘世的一个正直的公民,然而,至高无上者的决定却是要他成为天国的一员。他的生命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它使我们期望着余下的部分,但夭亡却从我们这里夺走了它。

与那些其虚荣心仅仅以德性的假象为目标,却不关心德性之本质的人的虚假闪光的品性的所作所为相比,如果一种默默的功绩对轻浮的心灵造成了竭力仿效的印象,那么,他理应被看做是那些打算光彩地度过受教育年华和青年时期的人们的楷模。他的亲人们、他的朋友们以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对他深感惋惜。

慈和的夫人,这就是您过去在生活中有理由如此疼爱的儿子的性格的特征。虽然对它们的勾画是如此模糊不清,它们还是足以引起您因失去他而感到的悲伤。然而,正是这些令人惋惜的品性,为失去他而带来不小的安慰。因为只有对于那些轻率地忽视所有意图中的最重要意图的人来说,在什么状态下把自己的亲人送交给永恒,才可能是无所谓的。我就不再致力于为夫人您在这种悲伤中阐述值得安慰的详细理由了。如果最智慧的神意乐意作出别的决定,就谦恭地放弃我们自己的渴望,以及基督教对别人在我们之前已经达到的那个极乐目的地的向往,这比一种枯燥乏味、软弱无力的辞令更能够抚慰心灵。

荣幸地向您

尊贵的夫人

慈和的骑兵上尉夫人

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您恭顺的仆人伊·康德

1760年6月6日

于哥尼斯贝格


注释

[1]编者感谢A.瓦尔达的指点。——科学院版编者注

[2]参见卢克莱修:《物性论》,布里格(Brieger)编,第223~224行,莱比锡,1899。——科学院版编者注

[3]参见《论永恒之未完成诗》,第14~16行。——科学院版编者注

[4]参见蒲柏:《试论人》,布洛克斯(B﹒H﹒Brokes)译自英文,11页,1740。——科学院版编者注。

[5]威廉·恩斯特·冯·丰克(Wilhelm Ernst von Funk,1739—1794)。——科学院版编者注

[6]泰斯克(Johann Gottfried Teske,1704—1772),自1729年始任哥尼斯贝格物理学教授。——科学院版编者注

[7]冯克(Johann Daniel Funk,1721—1764),自1749年始任哥尼斯贝格法学教师,1763年任刑事顾问。参见皮桑斯基(Pisanski):《普鲁士文学史》,602页,1876。——科学院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