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胶着的对话:动画的独立
从19世纪开始出现的诸多视觉游戏、影画装置直到温瑟·麦凯(Winsor McCay)作为“驯龙师”和他的《恐龙葛蒂》第一次面对观众,动画都没有定型为确定的形态。因此,动画的源头或者说动画“基因”的多样性是值得探寻的。可以说,在某种与魔术、卡通以及电影胶着的对话状态中,动画逐渐确立了自身。
在追溯源头的过程中,我们或许会发现,既然动画的形成没有事先确定的计划和方向,独立动画正是继承了动画最初的实验性和先锋性。在这里,独立动画已经溢出了对它的常规界定,因为独立动画不仅是针对好莱坞动画工业这种生产关系存在的。在精神维度层面,正如雅卡尔在他的自由生态理论中将异质性解读为遗传基因自由的选择能力,独立动画也在与其他艺术形态的对话的过程实践了确立自身的渴望。
同时,动画的“动”从源头开始就不是简单的物理运动,而是指向赋予生命。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表现鬼魅气氛的幻灯,还是通过旋转让影像动起来的“诡盘”,都更像是一种仪式或魔术师的表演。把探寻生命和灵魂的神秘,呈现为对“动”的影像的捕捉和创造,这是独立动画最初的“火种”。
可以说,这样的追求正是拉丁语原文中动画的含义。而当动画的概念和制作方式被固化之后,甚至很多创作者都将这一要求遗忘了。这也导致了“动画之死”的提出。因此,重塑动画必须要回到动画发展之初的多元影像类型和表达,从中我们可以梳理出一种生命与魅影对话的关系。正因为对于生命的逝去的神秘与恐惧,活动的影像才更召唤了人们探求生命本质的欲望。
早期的动画装置和动画的创作者们,无论是对于观众还是从他们自身的定位来说,都更接近某种魔术或作为“魔法师”出场。这些创作者以不同的方式实验游戏和装置,力图突破前人的发明,呈现神奇的幻觉。有些制造令人警觉的“恐怖幻象”,揭示真正恐怖的是人生之幻象;有的创作“粉笔脱口秀”,对政治人物进行嘲讽,在娱乐的同时进行批判。他们所试验的媒介和批判方式,一直都重新激发着独立动画的创作者的创作,因为那时动画似乎还没有对自身的定性,反而具有完全意义上的天真与自由。
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借助《极端的年代》思考过去的20世纪,认为那是一个“为人类兴起了所能想象的最大希望,但同时也摧毁了所有幻象和理性的极端年代”。动画作为重要的幻想/幻象之一就诞生于这个年代。霍布斯鲍姆用“魔法师和学徒”的观念来解释科学的发展模式,本书则希望借用这个意象引发对前动画与动画之间关系的思考。
早期的动画被很多人视作魔法师的诸多魔术表演,它们之所以能够与其后的动画创作进行区隔,源自其呈现的多样性和神秘性。自从1915年动画的创作技法被美国人注册为专利之后,就预示着其将不再是魔法师们手中的道具或机关,而转变成为新的生产、分工和以新的机制营利的方式。剥离了魔术身份上映的动画必将探索新的主题和形式。
如今被众多动画创作者视为动画的魔法师的沃尔特·迪士尼,其实也曾经是众多学徒中的一员。但是他从早期的动画短片创作实验中逐渐寻找到了新的方法,从多层拍摄、多重景深到彩色动画、有声动画,他都成为新的标准和高度的确立者。可以说,在成为动画长片模式的缔造者之前,迪士尼正是独立动画得以兴起的重要源头,因为他就是那个不安分的学徒。这一点,迪士尼在其巅峰之作《幻想曲》(Fantasia,1940)中有着具有比喻性的自传性质的描述。
在《幻想曲》的一个章节中,米奇这只小老鼠,是作为一个水平高超的魔法师的徒弟出现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米奇戴上了老师的帽子,擅自动用书架上的魔法书来指挥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劳动——作为学徒永远不满足于老师的禁忌和规程。迪士尼本人也是突破成规才得以树立其动画王国的。然而,王国的缔造者自身又成为新的成规的制定者。对于迪士尼树立的高投入的彩色长片来说,动画必须成为可以标准化的、确立分工的和计算成本的系统。这就形成了一种矛盾,也就是曾经的学徒在成为新的魔法师后必然催生新的叛逆者,独立动画的集中兴起正是从迪士尼的内部突围中引发的。
同时,本章也希望多向度思考动画王国中的魔法师和学徒。这种关系似乎不能用简单的继承与背叛来界定,也许用一种层级结构间的光影投射来比喻更为合适。文化研究学者唐纳德·克拉夫顿以“一前一后”两部著作展开了他对于迪士尼对于动画产业和理论影响的研究。借用《米老鼠的投影》(Shadow of a Mouse)中的意象“阴影”,通过一只小小老鼠的巨大阴影比喻了迪士尼对整个动画的巨大影响。然而什么又是投射于迪士尼之上的阴影呢?在探及迪士尼成型之前三十年的动画实践时,能够从美国的温瑟·麦凯和俄国的拉迪斯洛夫·斯塔维奇(Ladislas Starevitch)乃至更早的杰出艺术家们身上看到独立动画的精神基因。
并且,这种阴影投射是不是更为复杂的关系呢?在投射的过程中,因为诸多的社会、经济、文化关系使得自身被重新塑造。所谓的前动画和动画,前迪士尼和迪士尼正是在这种相互投射中才得以成型和被命名。本书认为使它们获得区隔的正是其异质性,而这种异质性如同学徒身上的不安分的基因,师从于魔法师,却必定趁着师傅熟睡的时候来实施自己的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