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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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帕克的众神系列又出新作啦!大家都知道,K.J.帕克笔下几乎所有凡人都崇拜太阳神“无敌骄阳”,但这个世界还存在许许多多其他的神。这些神和我们凡人一样,也会闹矛盾,也有小心眼。对于全能而永生的神来说,他们斗气、打发时间的方式和我们当然有区别,但仔细读来又没什么不同。

Thy Servant Job

忠仆约伯1

作者/【英】K.J.帕克 翻译/许 言 插画/摇 开


又是天界的寻常一日。又是众神开大会,参会的又是那几张老脸孔,以及更老的老脸孔,从没变过,谢天谢地。

我名叫“诱惑”,这也符合我的工作内容。我的职责便是煽风点火。

“你曾用心察看你的仆人约伯没有?”我说,“地上再没有人如他一般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2

天父抬了抬眉毛。“是进入下一个议题了吗?我以为宝库的清点报告还没聊完呢。”

“你的仆人约伯才是真正的宝藏,”我说,“是你最值钱的宝贝。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因此在资产表里他排在前列。”

天父低头瞥了一眼膝盖上的黏土板。“我没找到。”

“你拿倒了。在这里。”我指了指。

天父心算了一下。“他值八千银币,这可是一大笔钱。”

“你一直待他不薄,”我指出,“但也合情合理,因为他非常善良正直。”我翻了一下笔记,“你给过他三千头绵羊,两千头山羊,五百匹骏马,一千枚银币,三个老婆,九个儿子。你这些年来对他非常仁慈。”

天父算了一下。“没错,那是他应得的。”

所幸我非常享受我的工作。“人们需要看到行善的人得到回报。不过虽然如此,八千银币可不是小数目。”

月神看了我一眼。“当然不小,”她说,“我还没有哪个仆人得到过这么多财产。三千头绵羊?简直是在开玩笑。”

弓箭神吸了吸鼻子。“你们知道吗,”他说,“有时候我怀疑我们的做法不太对。”

此言一出,天父皱起了眉头,但弓箭神还是自顾说:“总之我有疑虑,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我看很简单。”天父说,“谁按照我说的做,谁就能得到好处。谁更忠诚听话,谁就能得到更多绵羊。多简单的事,就连凡人都明白。”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八千银币,你确定没弄错吗?”

“我手上就有最新的估算表。”我递给了他。

“八千,”战神喃喃道,“真想知道这凡人是有多善良。”

“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我说。

“能够得到这么多财产,换我也愿意。”战神捋捋胡子,“我会就地行善。感觉我这神当得还不如人呢。”

“你们弄错了重点。”智慧女神说,“完全错了。重点在于,善行本身就是目的,不需要额外的金钱回报。人们去行善,因为这是该做的事。别这样看着我,这是道德问题。凡人若不对彼此友善,人间就会乱套,我们就得出面解决了。”

天父看起来像牙疼犯了。“下一个议题,”他说,“是我在乌特加-内罗克新神殿的落成仪式——”

“我敢和你打赌,”智慧女神说,“如果你找到这个叫约特的——”

“约伯。”我说。

“找到这个叫约伯的家伙,收回他所有财产,他将不再善良正直。他会气个半死。”

“肯定啊。”弓箭神说,“他安分守己,循规蹈矩,但我们反而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换作我肯定生气。”

“他得到这些东西靠的可不是实力。”战神说,“不像我们中某些神,一辈子都在上战场、挖战壕、杀敌,这家伙靠的是谄媚。”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遵照我们的指示。”弓箭神指出,“收回他的财产等于破坏约定。我们不能这样做。”

我心想,有好戏看了。“当然能,”天父低吼道,“我们是全能的。”

“理论上是这样,”弓箭神说,“因为我们是神。但是我们立了相关的规矩,从道义上就得遵守。坏了规矩就是打自己的脸。”

大家都安静了。“你是说,”天父说,“我不能做想做的事?”

弓箭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不是说我们不能做,”他立刻说道,“而是不想。毕竟我们应该遵守立下的规矩。否则——”

“否则你个头。”天父说,“为什么我觉得这里有些家伙把我当猴耍?”

谁也不敢动弹,包括我在内。但是天父没有看我,而是紧紧盯着弓箭神和智慧女神

“算了吧,”她说,“你实属小题大做了。我只是说——”

“我刚才听见你的话了,我没聋。”天父的眉毛突然垂得很低,眼睫毛上闪着蓝色的火花,“我不想遵守你们的规矩。我也不记得说过我会守规矩。而且没看错的话,这里我才是老大。”

智慧女神名副其实,但有时候也会犯蠢。“拜托,这有点离谱了。我们都知道,虽然我们名义上无所不能,但实际上受到一系列契约的限制。比如说,遵守神律,明天太阳才会升起。遵守神律,你才能繁荣。世界必须这样运行,否则每隔三十年就得毁灭一次世界。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她补充道,“但这样就太无聊了。如果世界一直都沉在海底,还有什么好玩的?”

“在海底有什么不好?”海神嘟哝道,“我们中某些神正好喜欢——”

“打住。”弓箭神说。他和他叔叔海神因为大海边界的划分问题一直有过节。“姐姐说得没错。现实一点吧,别太想当然了。我们不能违背对凡人的承诺。这是不对的。”他转向已经不想再帮他说话的众神,“更糟糕的是,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听着,我们已经驯化了这些生物,他们按照我们说的做事,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要是得不到,他们就不听话了,到时候还得收拾他们。而通过武力来逼迫他们做事,效率就低了。”

是时候拱火了。“我同意天父的话。”我说,“他说得对。”

几乎所有神都对我面露轻蔑,但没关系。“谢谢你,”天父说,“很高兴还有人同意我。”

“很明显天父说得有道理。”我说,“各位博学的朋友,我向你们表示尊敬,但你们不能用小恩小惠让凡人乖乖听话。天父深知这一点,但你们却不明白。如果你们只能在他们听话的时候给点好处,不听话的时候打几个雷,那他们对你们的敬爱和恐惧都不是发自内心的。你们需要的是他们的信仰。”我转向天父。“对吗?”

“当然。”他说道。太好了。

“要让他们相信,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不是因为有利可图,而是天经地义。”我继续说,“所以这个约伯才如此重要。没错,他有钱——”

“八千银币,”战神说,“非常有钱。”

“但是他不图钱。”我说,“所以才与众不同。他不是因为钱才行善,在有钱之前他就行善了,有钱之后继续行善。你们能看出其中的区别吗?”

“坦白说我不能。”智慧女神说。

“他行善不是为了得到回报。而是出于对神律的尊重,对天父的敬爱。因此在收获丰厚的回报时,他珍视自己的财产,不是看重财产的价值,而是将财产视为一种有形的证明,证明天父肯定了他的善举。”我又说,“毕竟三千只绵羊也太多了。常理来说,哪个凡人用得了这么多羊?可是对约伯这样的人来说,三千只绵羊让他感受到了天父的赞赏和喜悦之情。”

天父开心地点头。“我同意他的话,我可不是为了遵守什么规矩。”

“一派胡言。”月神说,“他怎么知道这个愚蠢的小小凡人不是为了回报?”

“我思考了好久才想明白。”我说,“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很棒,的确值得思考。”天父停顿了一下,“把你思考的结果告诉她。”

“很显然,约伯为人一向善良正直,不是因为想要更多绵羊,而是因为他敬爱天父。这一点毫无疑问。这就是尊重。他肯定是出于尊重,”我瞥了一眼桌子周围众神愤怒的表情,“不然呢?”

智慧女神浮夸地打了个哈欠。“你压根就没思考,”她说,“你清楚,即使是凡人也没那么愚蠢。”

我鼓励自己不要放弃,要把工作做好。“恕我无法认同,”我说,“不用再猜,也不要再吵,做个简单的测试便知。当然,首先要征得天父的同意。”

“准了。”天父说,“什么测试?”


永生的问题在于,你会厌倦永生。当然没有哪个神想死,死是很丢脸的事。只有小小的普通凡人才会死。此外有一种隐约的担忧:在你死去的五分钟后,至善可能会降临,而你就错过了。

经验告诉我们,至善非常少见。事实上,创世之初我就存在,却无法确定至善这东西是否存在,不是说以后不会出现,也许就在五分钟后,也许是在五年或五万亿年后。你不能否认至善的存在,至少对我们来说是可能的。因为神是无所不能的。从理论上说,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创造至善,只是打个响指而已。但是事实上不行,并非我们不想,而是因为我们谁也想不出至善到底是什么样的。

就我们而言,至恶是仅次于至善的好事,这听起来有点离谱,但从我们神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或摧毁我们,因此是福是祸都不重要,至恶至少还有乐趣可言。让世界大乱,给人类添堵,你至少能清楚意识到自己活着。对不朽的神来说,这尤为重要。

我的工作可以说就是为了引发至恶。灾祸无法降临在众神的身上(看上文),所以得让凡人受难。众神可以间接体验凡人的痛苦,切身感到怜悯和恐惧,从而得到净化身心的体验。智慧女神认为,这就是神明造人的初衷。她也许说对了。虽然我创世之初就存在,但我不想回忆当时造人的经过,也不记得为什么要造人。

我去找约伯,发现他坐在帐篷烧毁的灰烬之中,周围全是他家人的尸体。“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他泪流满面地看着我。“是示巴人干的。”他说,“他们抢走了我的绵羊,杀了我全家。他们怎能如此狠毒?”

“世事无常,”我说,“你至少身体无恙,这才是最重要的。”

“没错,”他站起来,掸了掸长袍上的灰,“钱乃身外之物。但他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他们没必要杀人,为什么不直接抢了东西就走呢?”

“不是你的错。”我说,“人人都知道,示巴人是畜生。你要做的,是召集一帮人去找那些混蛋算账,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他摇头。“报仇又能怎样?我的孩子还是无法活过来。”

“人死不能复生,但你可以抢回绵羊——”

“我不在乎绵羊,再多的羊也换不回人命。”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天父给了我这一切,又都拿走了。他一定有他的用意。我只希望自己没有无意间做了错事。”

“这就对了,”我说,“而且你身体还好好的。”

他泪中带笑。“的确,我应该感到知足,对吧?”


“我早就说了,”天父咧嘴大笑,“他敬爱我,多么简单的事。”

“好极了。”弓箭神说,“本该如此。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吵起来了。我看似乎——”

“某些神似乎认为我不能为所欲为,所以才吵起来,”天父说,“但现在我们做了简单的测试,结果表明即便我为所欲为,凡人依旧爱我。好吧,至少这个凡人爱我。”他转向我。“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约伯。”我说。

“约伯,”他重复道,“他是我正直忠心的仆人。到了冬至的时候,记得提醒我再赐给他一些好东西。”

“你不能这样做。”智慧女神说,“你坏了规矩。”

“怎么又不能了?”天父怒吼道,“谁来给我解释一下,我只是想赏赐一下我正直忠心的仆人,难道这也错了?”

我立刻插嘴道:“也许智慧女神是想说,测试远远没有结束。”

“谁说测试结束了?”天父戒备道,“我可没说过。”

“算了吧,”弓箭神说,“你给了他不少好东西,又全数收回,可他依然爱你。我看他经受住了考验。”

我说:“天父是想说,约伯还没有接受最后的考验——他的身体还好好的。”

“说得对。”天父说完犹豫了一下,又点头道,“我对我这位正直忠心的仆人充满信心。用病痛去折磨他吧。他对我的爱不会有丝毫改变。他心怀信仰。”


我并不容易心软,但再次见到约伯的时候,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他身处贫民窟的一条狭窄的后巷,瘫坐在门口,脸上长满了病疮。他看起来很沮丧,都懒得把苍蝇从裸露的伤口上赶走,身上臭不可闻。“你还好吗?”我问道。

“不好,”他说,“非常不好。我想我一定是干了可怕的坏事,但我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

“你犯了傲慢之罪3吗?”我暗示道,“毕竟你以前有那么多绵羊。”

他想了想。“我不觉得,每天早上我施舍完穷人,就会习惯性地跪下来,感激天父赐予我无尽的恩惠。我常说,并非是我在救济无家可归的穷乞丐,因为那是天父的旨意。我不认为自己傲慢。难道我是出于傲慢,才自以为不傲慢?”

我挨着他坐下,暂时关闭嗅觉。“依我看,”我说,“你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真的吗?”

我点头。“我认为你施舍穷人是对的,”我说,“同样,你祈求神明也是对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求错了神?”

他抬起肿胀的眼皮望着我。“我祈祷的对象是天父。”

“为什么向他祈祷?”

“人人都知道,他是万神之王。”

“所以很多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

“错误?”

“对,”我说,“听好了,你这属于程序走错了。神都是有分工的。你做的事肯定是对的,没人会反对。但你的祈祷对象不属于管这个的部门。”

“真的吗?”

“想想看,”我说,“不然还能怎么解释?除非你认为一辈子正直、行善助人,得到的回报就应该是苦难。这不合理吧?”

他黯淡的目光亮了,怀着希望。“我一直祈祷错了对象。”

“所以神完全不知道你做过的好事。不妨这样想,假设你买了一头骆驼,你从卖家A手里带走了骆驼,却把银子给了卖家B。你的确付了钱,但是付错了。”

“太糟了,”他说,“我怎么会这么愚蠢?”

我对他微笑以表宽慰。“如果你对弓箭神说上几句好话,也许可能会稍微转运一下。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试试看吧。”

“我试试,”他说,“真的太谢谢了。”


于是约伯向弓箭神祈祷了。弓箭神找上我。“糟了。”他说。

“出事了?”

他点头。“那个可怜的约伯向我祈祷了。“

“你不喜欢?”

“他向我祈祷了,”弓箭神重复道,“祈祷的方式完全符合神律规定,连神律公认版本的脚注都一一符合,”他又说,“我没见过有人这样祈祷过,我没有拒绝他的余地。”

“你当然可以拒绝他,”我说,“你可是神。神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不想帮他,就叫他一边去。”

“我不能拒绝他,”他为难道,“我不能违背良心。虽然我是神,但我也有自己的道德原则。”

“是吗?”

“当然了。难道你没有吗?”

我默默想了一下。“如果你帮助约伯,”我说,“天父肯定会发飙的。”

弓箭神苦笑了一声。“是的,他肯定会大发雷霆。”

“换作是我,我可不敢和天父对着干。”

他看着我。“是的,你也许不敢。问题在于,我不是你,我就是我。”

我说:“你的确有正义感。没几个神明敢说这种话。”

他哭丧着脸。“是的,既然我这样想,就要这样做。他对我的祈祷是有效的,我无法拒绝。如果天父因此痛骂我,就让他骂吧。我必须为自尊付出代价。”

他垂头丧气地穿过黄昏之门走了。我有点同情他,但我无能为力。


也许你看出来了,弓箭神和他的家人不一样,他有良知,而且知行合一。最重要的是,他想做正确的事。

当然是用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依照正确的礼节,当一个神干涉另一个神的管辖范围时,必须先征求对方的同意。这是公认的做法。当然,弓箭神是唯一遵守这种做法的神。

“请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他对天父说。

“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仆人?”

“他向我祈祷了,祈祷方式正确无误,是在秋播时节第二个新月后的第三天。很抱歉。”弓箭神哀伤地说道,“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狗屁。”天父说,“岂有此理,你可是神。谁也不能强迫神做事。”

“如果是神逼迫自己做事呢?”

只要有人和天父唱反调,天父的头疼就会发作。他疼得皱起脸,搓了搓鼻梁。“那好,”他说,“这在理论上应该可行,就像那什么思想测验,让神创造出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4

天父露出微笑,看来有麻烦了。“给我听好了,只有真正的蠢货才会这样做。而你并不愚蠢,”他继续说,“对吗?如果你是个蠢货,也没资格受命驾驶战车,更别说一辆太阳战车了5。换作是我,我会专注于自己的分内工作,而不是在这里自寻苦恼。”

以天父的脾气来说,他能这样平和很难得。我想弓箭神应该见好就收。他却一脸悲伤地说:“抱歉,我不能昧着良心。我不能坏了自己立下的契约。”

天父叹了口气。“那你去吧。去除掉他身上的病疮,把绵羊还给他。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要带走他所有绵羊,再重新让他感染上该死的病疮。你知道,我不能让自己的权威受到一丁点损害。”

“不能?”弓箭神似笑非笑地说道。

天父固执地说:“不能这个词破例用在这里,是为了表明我的原则。好了,既然你觉得自己没错,就去做吧。但我告诉你,别犯糊涂。你和我把病疮变来变去,来回折腾一个可怜的家伙,这让人类怎么看我们?你和我可都是神,这么小的问题还吵成这样,多难看啊?”他几乎是在恳求了,“想想吧,别犯糊涂了。”

“抱歉打断。”我上前说道,他俩转过来怒视着我。“不好意思,我无意听到你们好像在争吵。”

说来奇怪,我名叫诱惑,大家也都清楚我的工作,但是不知怎么的,我的这些亲戚都很信任我。“你说的没错,”天父低吼道,“你的堂亲正要干蠢事。”

“我倒有个主意。”我说道。


我去见了约伯。他仍然瘫坐在原来的地方,身上盖着发霉的麻布,脸上依然长满了可怕的烂疮和痂子,但却在微笑,不,应该说是满脸幸福。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凡人这么快乐。

“你还好吗?”我问道。

“再好不过了,”他说,“我照你说的做了。我向弓箭神祈祷了。”

“看起来没什么作用。”

“你敢相信吗?”他欢快地说道,“我祈祷了之后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弓箭神出现了,站在我的旁边。就是你现在站的地方。”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他说,“他就站在那里,脸上的光芒照亮了我,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听到了我的祈祷。怎么样?”

“很不错。”我说,“他说了别的吗?”

“他说很同情我的遭遇。想想,他竟然同情我。你知道他还说什么吗?他说他爱我。”他说。

“真的吗?”

“绝无戏言。弓箭神爱我,爱我这样一个罪人。”

我故作沉思。“你确定吗?”

“这是他亲口说的。”

“我是说,你确定你真的是罪人吗?我观察你这么久,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当然是罪人。”他说,“我肯定有罪,不然怎么会这么不幸?但没关系,因为弓箭神爱我。我难道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吗?”

他看起来乐疯了,我甚至有点想直接走人。毕竟,我的工作完成了。我让神明和凡人都产生了猜疑和困惑,为漫长的无聊时光增添了一些难得的调剂,还让一个可怜的凡人感到无比幸福。没想到我的工作这么快就有了成果,而且事半功倍。我本可以轻松地结束工作,宣告胜利,将此事翻篇。但怎么说呢,我算是个热爱工作的人。事情发展到这里,我觉得还可以变得更有趣。我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就像猎狗忍不住要去追兔子一样。这就是我搬不动的石头。

“没错,”我说,“看到你这么幸福,我为你高兴。可你的病疮不疼了吗?”

他短暂地皱了一下眉。“坦白说真的很疼。但是没关系,我能承受痛苦,因为弓箭神是爱我的。如果我没有痛苦,他就不会同情我了。他给予同情是莫大的幸福,我怎么会抱怨呢?”

“即便如此,你遭受的病痛也太重了。如果他真的爱你,为什么让你这么痛苦?”

他摇了摇头,“我不在意。”

我说:“行吧,你自己感觉快乐是最要紧的。我想着只是大家的想法不同。当然,我习惯用仁慈之心来看待一切。大概因为我信仰的是地母。”

他愣住了。“真的?”

“真的,我非常喜欢她。她个性温和,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任何生命遭受痛苦,都会感同身受。”

他的脑海中钻出一个想法,就像苹果里的蛆虫。“是吗?”

“她见不得凡人受苦,”我说,“仔细想想,这也合理。毕竟她的名字就叫地母。哪个母亲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受苦?”

我在说话的同时,将手指放到背后交叉着,以便记录下来。严格说来,依照神律,这样做就可以了。

“你是说,地母也爱我。”他说。

“她爱所有孩子,包括世间万物。”

“但不包括病疮吧。”

我耸了耸肩。“我不是她,我无法回答你。不过,换位思考一下,我可能会试试。试试也无妨。”

他皱起眉头。“弓箭神会觉得我见异思迁吧?”

“他爱你,”我说,“相信他不会介意的。”


在此之前,我还没打算把地母牵扯进来,因为她好久没出现了。她和天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周期性的激烈争吵,之后她会冲到大地的尽头,一边做美黑,一边生闷气。等她再次回来,就会拼命想办法给天父添乱,以此报复。大家都说他们这叫开放式婚姻,就像开放式的伤口。

“请用心察看你丈夫的仆人约伯。”我对她说。

“哦,是他呀,”她说,“有趣的小家伙,一直向我祈祷皮肤健康。”她停顿了一下,“你说他是我丈夫的仆人?”

我点头。“这是实验的一部分。”

“什么实验?”

我大致准确地向她简单说明。

“太可怕了。”她说。

“我可不敢评论。”

“实在太可怕了。是他会干的事。为了搞一些愚蠢的实验,这样折磨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这就是他的作风,我觉得好恶心。”

“那看来这个实验对他很重要,”我说,“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做?”

“去他的。”地母坚持道,“我不赞成在无知的动物身上做实验,这是不对的。”

我说:“可是,如果你干涉他,他会发大火的。”

她微笑道:“就是这样。”


回到贫民窟的时候,约伯已经不在了。我四处寻找,最终在大地的尽头找到了他。他正坐在帐篷外的象牙凳上,数着自己的绵羊。“四千零六,”他还在数,“四千零七——哦,你好。”

“你好。”我说,“你还好吗?看起来气色不错。”

“再好不过了。”他欢快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按你说的向地母祈祷,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到了这里,身上的病疮都不见了。而且这些羊都是我的,还都是上等的绵羊,能派上两种用处,既可以宰肉吃,又可以做羊毛。我老家的那些绵羊基本只能当肉羊。待在这里太棒了。”

我去找了天父。“请用心察看你的仆人——”我说。

“闭嘴。”他说,“说到他我就不爽。”

他一手用天平称量凡人的命运,另一只手在黏土板上记录结果。他坚持要亲力亲为,但他的字太丑了,写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可以看出他很专心,也许没注意到不远处云层里……我也只看到一双伸出来的穿着宝石拖鞋的脚。“我明白,对不起。看来我有一定责任。”

“不是你的错,”他说,“都怪那个该死的女人。她就是要插手,想报复我。”

我靠近了一些,低声说道:“可如果我一开始不说约伯的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倒也是。”天父说,“但现在插手的人是她。我算是吃苦头了,但我还能怎么办?”

“神是无所不能的。”我轻轻地说。

“理论上是的。我可以继续折磨那个叫约伯的小东西,让他长出最可怕的病疮。但这样一来,她就会从早到晚找我麻烦,闹个不停。每次她一闹,我都头昏脑涨。我也可以用雷劈她,狠狠地劈,”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很喜欢这个想法,“但又有什么用呢?她长生不死,不会受伤,也不怕疼痛,而且她是我的妻子。我必须和她在一起,直到永远。”他看起来很悲伤,“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糟到极点。”

我扭头一看。那双穿宝石拖鞋的脚还在云里。

“那你只能忍忍了,”我说,“毕竟约伯在她的庇护之下。他会继续发达富足,直到死去。”

虽然我总是自夸,但我真的很适合这份工作。我稍微在死去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

“再说一遍。”他说。我照做了。

他放下天平,摩挲着下巴。“也许我能做些什么,好叫她别这么得意,绝对有用。”

“我听不懂你的话。”

“她以为自己是谁,”他继续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竟然拿她那宝贝仆人约伯到处显摆,说自己有多仁慈,而我这个可怕的丈夫有多卑劣。如果他死了,她就没法显摆了。”

我故作震惊。“这是不是过火了?”

他瞪了我一眼。“现在要让他们搞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大。”他说,“帮我一个忙。告诉你的叔叔死神我想和他谈谈。”

我冒险偷看了一眼云层的边缘,发现那双脚一下子不见了。“没问题,”我说,“午饭后可以吗?”


只有少数凡人死后能上天界,理论上来说,依照管理做法,首先要获得神明的一致投票才行。当然,神是无所不能的。死神叔叔刚找到鞋子,围好羊毛围巾准备出发,地母已将约伯沐浴在永恒的火焰中,让他成为不朽之人。她把约伯安排在大地尽头的行动总部里工作,当她不在的时候,他可以替她打理事务。从各方面看,他的表现出色。

可想而知,天父为此大发雷霆。弓箭神、月神、智慧女生和海神也很生气。事实上,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哪件事可以让他们像一家人这样聚在一起。这些天,黎明之门附近的凡人也过上了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地母仍在为战胜天父而高兴地四处溜达,因而给凡人带来了连续十年的大丰收。我也不得不说,这是喜闻乐见的好结果。当然,没有人会感谢我,真是太过分了。神虽然无所不能,但也无法心想事成。

约伯对自己突然获得永生有什么看法,我无从得知。事情发生后,我没有勇气面对他。但在圣山的所有神明中,只有我认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得面对结果,即使结果是你要暂时东躲西藏,直到事态平息。所以我走到大地的尽头,在地母的山顶宫殿里找到了约伯。他坐在露台上,双脚搁着脚凳,手边放着一壶仙酒。他身上连一个痂子都看不到,更别说病疮了。

“哦,你来了,”他说,“坐下喝一杯吧。”

我解释说我喝了仙酒会烧心。“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否还愿意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我把真相告诉了他。他听完皱了皱眉。“你胆子可真大。”他说。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回答,“我不说自己做的事有多正当,但我的工作是让其他神明不至于太过无聊而互相残杀。”

我哭丧着脸说:“我告诉自己,当他们感到无聊的时候,他们就想砸东西,但是他们伤不了对方,只好把气撒到家具和牲畜身上。如果他们光顾着折磨你并吵个不停,就不会琢磨在埃利亚人和维萨尼人之间挑起的战争,也不会猜战况下注玩儿了。”

他摇了摇头。“用木灰和清水洗洗你的嘴吧。你怎么敢说神的坏话?这是在亵渎神明!”

“实际上这不是亵渎。”我说。

“这就是亵渎。”他真的生气了,“我当然也听说过各种故事,都是人们对神明的造谣,说他搞内斗、乱伦,还对着人类的城邦狂降雷电,只是为了满足施虐的快感。我一个字都不信,一派胡言。”

“得了吧。”我说,“你现在算是我们的一员了。你和神都面对面了,怎么还会相信他们?我做不到,哪怕你付我钱都做不到。”

“看到而信的人是有福的。6”他说,“这是经文里的原话。”他又补充道。

“原话好像是‘看不到而信的人才是有福’吧?我不清楚,也从不读经文。说真的,我看其他神也一样。经文本来是天父的工作,但是他转交给了弓箭神,智慧女神又嚷嚷说这工作和书还有写作有关,应该她来干才对。最后他们为此大吵一架,我记得最后也没有定论。话扯远了。你亲眼看过这些家伙是什么德行,你还能发自内心地说你认同他们吗?”

他勃然大怒。“我没有资格回答你。”他说,“怎么回答?神明的计划如此精密复杂,我怎么可能了解?他们开天辟地的时候,我在哪里?我还没有出生,还不存在。”他努力平复情绪,“我只知道一件事。虽然我完全正直,敬畏神,但是我肯定犯了什么严重的罪,所以天父惩罚了我。但是我向地母祈祷,她宽恕了我,洗去我的罪孽,赐予我永生。此乃神恩。”他补充道,不自觉地笑了,“我曾经迷失自我,如今寻得幸福;我曾经双眼蒙蔽,如今方见真理。这恰恰证明神明是存在的,他们行善且爱我。”

“呃,”我说,“真不是这样。”

“你错了。”他平和而坚定地说道,“我可不是空口无凭。假设神真的存在——现在我知道这是事实——从逻辑上推理,他们必须是善良而仁慈的,否则他们就是一群长生不老的二流子,只为一己私欲而活着,那也太荒谬了,因为单纯地活着并不能获得快乐。事实恰恰相反,毫无目的地永远活着是一种折磨。因此,众神活着一定有目的,而且不可能是邪恶的目的,邪恶的目的意味着毁灭。如果众神是邪恶的,他们早晚会毁灭整个世界,可显然并没有。他们反而创造了世界万物。因此,众神肯定是善良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心绪恢复了平静,继续说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不明白,”我说,“我从创世之初就存在了。提醒一句,天父把我们的事情严格对凡人保密,也许都记在了备忘录中,我从来没有读过。”我站起身,“很抱歉,你说的非常有道理。我只是在诱惑你,哄骗你,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干一行爱一行。请原谅我。”

“我当然原谅你。”他说,“神圣的地母教导我们要原谅敌人。平平安安地归去吧。7


我继续工作,以此消磨时间。至于我的做法是善是恶,就看你怎么解释了。我不再感到烦恼。我只是例行公事,努力让整个世界别遭到焚毁。世界现在已经足够糟糕了。如果要身处一片虚无之中,坐在烧毁的煤渣上永远活着,那真的太折磨了。


【责任编辑:钟睿一】

1 约伯的故事出自《圣经·旧约·约伯记》,讲述的是神通过各种苦难考验约伯信仰的故事。此处作者借用了该故事的灵感,但结合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神明设定。

2 出自《圣经·旧约·约伯记》:“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是神对撒旦说的话,用以表达对约伯的肯定。

3 傲慢(pride)属于天主教的教义中七宗罪之一。

4 西方哲学中经典的上帝悖论,意在证明上帝不是万能的,如果上帝能够创造出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那上帝在力量方面便不是万能的。如果不能,那么上帝在创造力方面不是万能的。

5 弓箭神的原型就是阿波罗,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驾驶着太阳战车在空中行驶,为大地带来光明。不过在帕克宇宙中,太阳神永远是无敌骄阳。

6 此句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是耶稣在复活后对信徒所说的名言。

7 此句出自《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是大卫王对他的逆子押沙龙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