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草莽(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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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解家班子来溜丑

解世泰早先曾跟上一个叫“三胜”的秦腔戏班唱秦腔小生。民国七年在西峰演出回家的路上,遭遇土匪的抢劫。在逃跑中驴车不慎滑下了山沟,解世泰摔坏了腿,在当地落后的医疗技术下,骨头没接好,他便成了瘸子。瘸子是不能登台演出的,老人就被戏班辞退了。因他的族人解长春曾是北地一个灯影班的班主,跨县过州到处演出,在方圆几百里很有名头。解世泰怀着对艺术的热爱,进了解家灯影班。

如果说秦腔是流行在大西北的一门源远流长的舞台艺术,皮影则广泛流传于民间一种亲民艺术,以说唱挑偶为主。

解世泰进了灯影班之后,勤练挑偶,转变唱腔,凭着长年累月积累的戏曲艺术经验和深厚的表演功底,很快就掌握了皮影艺术的要领——前台挑线子。挑线子的艺人不仅要掌握影人动作的挑线技巧,同时还要在表演过程中利用各种手势、动作和不同的语气来指挥乐队,使其表演与伴奏器乐紧密配合,因此,挑线艺术在灯影戏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如果把武乐器比作是骨架,文乐器比作是肌肉,唱腔比作是脉络,那么挑线表演就是神采和灵魂。所以,一般艺人要掌握挑线技术,需要一个漫长的实践过程。而在挑线艺人中,有的擅长武线子,有的擅长文线子,因承师不同,对戏曲理解深浅的差异,会出现不同的艺术效果。但解世泰把对两门技术都拦于其手,不仅能娴熟地掌握武线,也通过文线的一招一式,把人物表演得细腻生动,栩栩如生。

后来,解世泰成立了自己的灯影班,叫“北山灯影”,寓意这个在北山里诞生的班组要在艺术上要硕果累累,人见人爱。

在解世泰的苦心打造下,“北山灯影”灯影班很快就名传百里,经常在宁夏、陕北等地走场演出。人们听到梆铃响声,就知道“串窑洞的”、“戳皮子的”解家果果来了,大人娃娃们纷纷出动,去看皮影戏。

有一年,他们在银川一个小茶馆里演唱皮影时,有两个骑兵来到茶馆前,邀请北山灯影班去府上唱皮影。解世泰一行便跟着去了。他们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巷子,在一座蹲有石狮子的府门前,骑马人跳下马来,待将马拴好后,带他们向门内走去。这是一座两院三进的大宅院。里面的富丽堂皇堪比皇宫。主人是一位马姓王爷。

当夜,明月当空。全府上下二十几口人看他们演出。解世泰两手挑十个影偶,有旦角相生,姑娘丫头,王公大臣。如打闹天宫等戏中的众多人物,他仅靠两手十个指头便可担当,在亮子上翻飞对打,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皆栩栩如生。他逢旦角唱旦角腔,演到丑角唱丑角,一个人,一双手,便舞出了一台戏。

他的这双手在亮子前挥洒千秋,献尽风流。传统戏,自编戏,神戏,地方戏,各自的特色都凭不同的唱腔和跳动的影偶表达了出来。唱到抒情处,启用嘛璜唱腔,就是全班子人一齐跟上重唱,音调或铿锵流畅,或婉转深情,如行云流水,听得人若醉若痴,流连忘返,荡气回肠。看到精彩处,竟有人探到亮子里面去看,到底是影偶活了还是人挑着它动。他们独特的地方声调,很快被传唱开来,人们称之为陇东道情。

他们走到哪里,就把热闹带到哪里。如顺口溜说“解家班子来溜丑,看上十遍不想走”。临走前,王爷为戏班题字:“戏精果香,余味悠长”,还送他们一把二胡和一个彩绘的戏箱。

解世泰每逢春秋两季闲时,就带他的孙子解旺子和几个徒弟,走村窜乡地演出皮影,挣点粮食或银两补贴生活。然而,最近几年,他们很少去演出了。因为除了民国十八年的大年馑,史称“民国十八年关陇大年馑”之外,从去年到今年前季,又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干旱。几乎一年不见雨,庄稼要面临绝收。没想到今年夏至后,却是阴雨连绵,长出来的庄稼都腐烂了,人们的生活又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在这样的境况下,人们肚子都吃不饱,更没有心情看戏了,秦腔这时候都没了市场,更别说皮影。

没想到,他的皮影班子,竟有了这次宁县之行,而且是比较富庶的早胜塬。

北山与南端的差距,困苦交加的生活,无休无止的焦虑,使这些艺人的心情长期处在压抑之中。现在,看了早胜塬的平坦,郭家的繁荣,以及郭老太太的热情接待,解世泰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激与快乐,因而对于这场演出,解世泰特意对他的团队成员叮咛道:“今晚你们就铆足劲,把戏演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要给过老太太撑足面子!要在早胜塬留下好名声。毕竟,咱们有三四年都没来了。”

解板子他们齐声说道:“师傅放心!一定把戏演好,不出一分差错!”

很快,太阳从西面的山畔无力地掉了下去,给村庄里洒下了悲哀的灰色。鸡上架,羊归圈,村里几乎看不到灯光。因为煤油灯都在屋内,照不到外面。

而郭辉家的大门前,挂了一圈儿红灯笼,红彤彤地照亮了整个场院,远远看去,那一圈红灯笼带着军人的气质,很有秩序感。

演灯影戏的亮子支起了,像一片白帐,横在场院东侧。

亮子后面,解世泰、李富存、解小锣、解板子和解旺子五人各就各位,每人面前都放着唢呐、战鼓、板胡、铙钹、大锣、小锣、军号、甩梆、简板等多种乐器,准备一人三样的进行配合演出。

而亮子前面,郭老太太和她的儿子郭辉,分别是刘县长、崔二、马兽兽、赵奎和郝六六等人陪在左右。只见乐队一响,一个妙龄女子白素贞吞云驾雾,在空中几个旋转、舞袖、翘望之后,翩然落地,在拂袖曼舞中,一个清亮而音调幽怨的旦腔(女声)唱起:

青城山下白素贞,

洞中千年修此身。

勤修苦练来得道,

脱胎换骨变成人。

一心向道无杂念,

皈依三宝弃红尘。

望求菩萨来点化,

渡我素贞出凡尘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解世泰等人立即附和地唱道:“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灯影戏一般都带助唱调,擅长夹杂“咹咹啊啊”等特殊词,形成了一种悠扬的咏叹调,行话叫“嘛璜喝音”。到了起喝音的时候,灯影班里的吹、打、敲、挑人手都要齐声助唱,铿锵流畅,婉转深情,如行云流水,十分动听。

郭老太太笑呵呵地说道:“你听,唱得多好,那影偶也像个真人,一举一动活生生的。难怪人都说‘解家班子来溜丑,看上十遍不想走’,解家班子的灯影就是好!”

郭辉发现解世泰的皮影板子里没有女人,但白素贞的唱腔却是女声。不禁有点好奇,就站了起来,走到亮子里面,发现唱旦角的竟然是这个十四岁的小伙解旺子。他不仅唱着,而且挑着。他的爷爷等几个人手里拿的,面前放的,每人都操持几个乐器,而且到了喝音阶段,还配合唱喝音。看样子,个个都是多面手,他真被这群“天才”震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突然,解世泰“嗨呀”一声,郭辉被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但见解世泰手里挑着法海出场了,声音浑厚,气势火爆,好像把多年的浊气从口里蹦了出来,有种神经质的撕裂感。他抖衣,甩袖,跨步,一种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郭辉盯着解世泰爷孙俩在亮子上对挑的情形,似乎看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一场是文戏,那第二场自然是武戏了。

主演(挑)是解世泰。他挑着将军出场了,在锣鼓二胡的伴奏下,声音声情并茂地唱道:

骂了声黄甫石瞎了双眼,

把仇人当就了心腹一般,

身跨上蛟龙驹三更逃窜,

一霎时来到了龙凤山前。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飞天豹去盗马不见回转。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随着唱声,《蛟龙驹》戏剧中的人物出现了,一招一式,与舞台上的京剧、秦腔剧一模一样。

在这场戏里,解旺子既是锣鼓手,又是陪唱角儿,爷爷唱罢,解旺子接着又唱道:

飞天去盗马不见回转,

急得我愁兮兮这如坐针毡。

莫不是被奸贼看出破绽,

事不成反害了贤弟命还。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不由愁容带满面,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解旺子的唱腔听起来荡气绕顶,清流旋山,郭老太太笑呵呵地对身旁的刘县长说道:“北山灯影不错吧?连娃娃都唱的这么好!”

刘县长说:“不错不错,这两年事儿多,没有好好看灯影戏了,确实名不虚传!”

“北山灯影”班子在郭辉家连续演了三天。第一天,给郭辉的家人和亲戚演出,第二天是给郭辉团部的兵娃子专场演出;第三天,是给邻里乡亲表演。三个晚上总共唱了六段折子戏,解世泰的团队演的认真,带劲,一丝不苟。三场演出,没有一场不拍手叫好的。郭老太太也觉得这帮人给她孙儿满月上撑足了面子。打发班底时,不仅给了该给的费用,让他们几个人分配,还瞒过其他人,给解世泰怀里塞了几个银元,找了些新丝绸布匹和旧衣服等东西,疙疙瘩瘩的给装上了驴车。

除过这些东西,还当着郭辉和灯影班其他成员的面,给解世泰装了一斗麦子,两斗玉米,说:“这点粮食是我给你的补贴,我知道北山那面这几年收成都不好,虽填不了日月,可能混个天天。”

解世泰很感动,说老姐姐您真是情意如山,我们托了您的福了。郭老太太说:“别这么说,萤火虫那么小,都能发点光呢。要说托福,那陇东的山山沟沟里,多少人都托了你们的福了。你看你孙子,长得多精神,比城里的娃娃都好看。”

郭辉摸了摸解旺子的头,问道:“马营长给你说的话你记住没?”

解旺子愣了一下,即微微鞠躬说道:“记住了,我中学毕业后,到你队伍当兵!”

郭辉微笑地点点头。

临分别时,解世泰向郭老太太道别。郭老太太当着其他人的面,给郭辉叮咛: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尽量派人把他们往前送送,给长个精神,小心途中遇到盗贼。

郭辉说:“行,我派人往前送一送。”

解旺子等人与郭奶奶和郭辉道别,一干人就牵着毛驴,咯吱咯吱地上路了,在灰白的村间道上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