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烽火台,观音土
民国19年(1930)那年,解旺子十四岁。
解世泰赶着驴车,拉着他的“北山灯影”的招牌和孙子解旺子及装皮影的红驴皮箱子,出门了。
“北山灯影”皮影班只有五个人,解世泰在亮子前挑皮影兼演唱,是台柱子,人称解班主。其他三人是乐队成员,他们分别是解小锣、解板子和李富存。
解小锣主要干的是敲鼓鼓、带敲小锣兼弹弦子;解板子干的则是左手摇“呆呆”、右手摔“结子”,俗称扎板子的角色,还兼敲大锣吹大号;而李富存主要是拉板胡带拍铙钹兼吹唢呐。解旺子呢,是敲大鼓,兼挑影偶带助唱。
五人成员中,除了主拉板胡的李富存是个外姓,其他三人都姓解。人称解小锣,解板子,这种名字都是观众给叫出去的。
解世泰出门之前,已经提前和解小锣和解板子约定好了,到时在什么路口见面。因而还没大亮,他们已经汇合了。
由于解旺子年轻,他牵毛驴,当起了行走的把式,因为车上拉的东西有点太多,驴受不了,所以车厢里只拉着解世泰,其他人手里不是拿着防身的长刀,就是棍子,解旺子背上挎着弹弓。
他们老小五人,为了抄近路,没有从庆城、西峰这个路线走,而是从子午岭沿线南下。由于这里山大沟深,道路弯曲,人烟稀少,沿途比较寂寞。
穿过华池与合水交界的木瓜岭,进入了位于合水县境内青龙山。这是子午岭中段主脉之一,全长大约50公里,东南至合水与宁县交界的五亭子镇。
子午岭由大大小小的山脉组成,包括横岭、斜梁、老爷岭、青龙山、子午岭等几大山脉。地跨陕西、甘肃两省,处于黄土高原的腹地。
由于合水县五亭子至正宁县刘家店的山势呈南北走向。古人称北为“子”,南为“午”,所以把这段山岭叫子午岭。
在子午岭丛林山道上行走,尽管偶尔也有马车和行人走过,但是在这个云山雾海,灌木丛生的地方,即使你胆子再大,心里不免有些发怵。
尤其没走过子午岭的解旺子,面对这茫茫林海,两只大眼睛不时的四处翘望。因为太阳快要落山了,好像夜风来了,不时发出了呜呜的撕扯声,惊得晚归的鸟儿,像孩儿哭,又像老人笑,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爷,啥声音,这么难听?莫不是啥动物来了?”解旺子问道。
李富存说:“是风吹鸟叫,森林就是这样,别害怕。”
解世泰说:“就是有啥动物来,咱们几个男人,都带了棍子啥的,还怕动物?”
“就是,狼来了,我们打狼。野猪来了,我们打野猪。”解板子说道。
解小锣朝周围望了望,但见山林雾气缭绕,夕阳放射着血红的光,从树林里穿插了过来,东南方向的天,像起了一层黑纱般的夜雾,使整个森林显得阴森了起来。由于要走出子午岭,还需要一段路程。夜里,必须在山里就寝。为此,他说道:“乘这会还有亮光,咱们找个地方住下来吧?”
李富存说:“再往前走几里,有个烽火台,那下面有个烂窑,咱们就在那里歇脚吧。”
李富存算说的,突然眼睛一睁,忙喊了一声驴,毛驴听话的立马停了下来——因为路边躺着一个衣服褴褛的婆娘,她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只棍子,身边斜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男孩嘴里有草,两人都死了。
李富存见状一声叹息,语气有点悲伤地说道:“这母子俩,一看都是饿死的。”
解世泰声音低沉地说道:“女人家,咋走这条路呢?不死才怪。”
途中遇到死人,要么不理,要么就地掩埋。解世泰考虑到死者是个女人,还有男孩,就让解小锣和解板子把这母子俩安放到一处。正好驴车上有䦆头、铁锹、棍棒等防身用具,这两人就在路边的草丛里,挖了个坑,简单埋了。
在抬死人时,解旺子要帮忙,被爷爷推在了身后。
埋了母女两人,夜色越来越浓了,夜风更邪乎了,不停的吹着难听百调的哨子,好像在提醒着他们师徒5人,别走了,太危险了。
终于,他们看到了一个立在山头上的烽火台。经过岁月的洗礼,那个烽火台看上沧桑,孤寂,有点面目全非。只有那千年的轮廓,展示在起伏绵延的大山中,有种不屈的味道。
烽火台西侧,确实有个无门无窗的窑洞,里面有干草,还有柴火燃烧过的痕迹,好像是个过路的驿站。
解世泰他们打算在这里过个夜。于是就取下了烧火做饭用的锅灶和给驴带的草料,包括驱赶动物的䦆头等东西。因为子午岭野兽比较多,经常有袭击人的事情发生,尤其是晚上,睡觉的睡觉,看护的看护。为了保险,他们通常在窑洞前架了干柴,以火来防备动物的袭击。
夜里,解旺子睡在爷爷和李富存的中间,似睡非睡地闻着烟熏的味道。
在这里将就了一夜,天麻亮,他们就起来烤火吃早餐,然后继续赶路。渐渐的,躲在山坳里的太阳越升越高了,将炽热的光芒照射到了绵延的大山和无边的丛林中。暑气当空,蝉声浩荡。在合水固城附近的川道里一条河像飘带似的朝沟壑深处伸去,在烈日的照射下,河水混沌得像发黄的面糊糊。
河边的道上,解旺子依旧牵着驴,咯吱咯吱地往前走着。此时,人困驴乏,驴车上只有辎重,没坐人。解世泰也是靠拄着棍子前行。
驴车刚越过一条沟口,听到有人喊,解旺子朝西面看去——一个老头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一只筐,冲他们喊叫,意思要坐车。见这几个人在犹豫,就一个劲儿地说道:“求你们,把我拉一截子吧,我家在前沟,不远,可我困得实在走不动了。”
解旺子见他筐里提着土,有点纳闷:“你提土干嘛?”
老人说:“这是观音土,家里没啥吃的,我在这个沟里挖了这些土。”
解旺子惊奇:“土能吃?”
老人说:“这个观音土没有毒,混点蔬菜,还能顶点饱。就是吃多了,肚子胀。”
解旺子立即对解世泰说道:“爷,把我那点干粮给这个爷爷吃点。”
老头忙给解旺子鞠躬:“这娃心肠好,这娃是好的……老天保佑这娃……”
解旺子将老人扶上了驴车,将他那个装土的筐放到了车厢里。说道:“听我爷爷说,有的树皮里面的瓤子磨成面粉可以吃,可这个观音土,咋吃呢?怎么能辨别来是观音土?”
解世泰插话道:“还用问,观音土就是山崖角落里慢慢碱出来的那个细面面,比其他土又细又黄,有的上面还有一点发白的小颗粒,那东西发咸,观音土上有那个东西,就是好土……”
老头:“对呀,证明你也吃过。”
围绕这个话题,他们边走边聊,通过他们的对话,解旺子脑海回放起了那对母子暴尸路边的情形,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感觉。这时才发现,自己是个心里容易发酸的人。
很快,一条山挡住了去路。驴车只有顺着山道盘旋而上,终于看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原。这时候,李富存让解世泰和孙子坐到车里,解世泰让李富存歇个脚。说你夜里起来几次,又是生火,又是操心驴,他倒睡了个安稳觉,现在不累。在李富存和解小锣的坚持下,老人上了车,躺下就呼呼大睡了。
到了一马平川的早胜平原上,解旺子极目远眺,有些兴奋,说南边和北边到底不一样。李富存说:“那还用说。八百里秦川,不如一个董志塬,董志塬上有几个大塬,早胜塬其中一个塬。”
由早胜塬,李富存说起了将要去演出的主人家,以及那个叫郭辉的团长。从爷爷口里,他知道郭辉上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是个军官。想起自己要去见这个人,心里不禁有点兴奋,问郭团长家到的了没?李富存说:“快的了。你看,到了早胜塬,路上的车马都多了起来。”
在驴车上睡觉的解世泰听到孙子他们的对话,坐了起来,发现路上人来车往,络绎不绝,再朝前面望了望,说道:“到的了,再有两锅烟的功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