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乃目下學界通行之注疏合刻本。阮本别附《校勘記》於各卷之末,一書在手,諸本異同大致可見,學者稱便。但此書刊刻匆忙,訛誤多有[1],後來重刊者雖間有修訂,仍有不少缺失。故民國學者撰《續四庫經部提要》曰:“重訂阮氏之書,仿百衲本二十四史之例,乃後生之責。”[2]
本書專爲重校《公羊注疏》而作。不但廣蒐《公羊》諸本,如單經本、經注本、單疏本、注疏本等,且一一讎校,並細考何氏義例以爲論據。如考論熹平石經,知石經本與何注本不同,今本成公十四年經“秦伯卒”疑是衍文。辨今本《解詁》通用字,知御、禦不相通用,甯、寧義異。此何氏家法如此,而後來傳本竄改之跡,心中瞭然。論何休字氏之例,以十行本與九行本有“五十字”“伯仲字”之别,且劉卷之是名是字,宜有決斷。論外諸侯卒葬之例,以徐彦所見本有“日”“月”之殊。論弑、殺異同,謂當決於何氏弑例,哀公四年經“盜弑蔡侯申”,余仁仲本作“弑”是也,阮刻本作“殺”非也。又論《公羊》注疏合刻之例,以爲評比各注疏本之優劣,當先明何氏注例,何氏注例明,則後來合刻之準據可定,注疏合刻之優劣自然知曉。要言之,校經之善,在於廣蒐諸本、訂正異文、論定是非,其中尤以定是非最爲緊要。欲定是非,當以何氏義例爲準。茲簡述各章之旨如下:
第一章,考證熹平石經《春秋》殘字,並復原碑圖。民國初年,洛陽附近出土漢石經《春秋》殘碑,頗異於今本三家經,前輩學者如羅振玉、張國淦、馬衡、吕振端等,或考釋殘字與今本互異者,或推定碑圖格式,貢獻良多,但仍有不少闕失。以碑圖格式言,石經碑圖常例爲行70字,第二石陽面僖公篇爲行72字,陰面昭公篇爲行71字,而前人於此多有誤判。今以三家經文及唐陸淳所見本爲據,準以《公羊》義例,不但可補前人論述之缺,且於經文校勘,亦有助益。如今本成公十四年經“秦伯卒”三字,恐是衍文。
第二章,論《公羊》經傳注疏合刻之例。阮刻《公羊注疏》雖附《校勘記》,視其他注疏本爲優,然阮氏重在異文校勘,而於注疏合刻之例未嘗論及。案今日所見《公羊注疏》合刻本,有宋十行本一系、明九行本一系、清武英殿本一系。十行本據余仁仲本與單疏本合刻,而余本則以經注本與《釋文》合并。九行本依十行本重刻,然於疏文之分附有所更改。殿本主據北監本,但重新分附《釋文》、疏文,其體例與十行本、九行本全異。欲明諸本優劣,宜以何休注本爲準。何氏合經傳爲之注,釋傳爲主,釋經爲次,且釋經之注常置於釋傳之注下。何氏注例既明,注疏合并方有理可依。殿本以釋經之注附於經下,不附於傳下,破經注不分之理,是不依何休注本,故其分附之法最不可從。至於十行本、九行本,經注雖不分,然其分附疏文之例,前後相違者時見。知乎何氏注例及各本合刻之得失,則底本之選擇、校勘之去取即可心中瞭然,不爲時俗所誤。
第三章,辨今本《解詁》弑殺之異文。第一章論漢石經,知石經本與何休本不同。第二章論注疏合刻之例,知宋以下注疏本,經文、傳文、注文、疏文互殊。本既不同,義嫌有殊。然則,欲明何休《公羊》義例,須先考定何氏之本。但自漢末至隋唐之世,《解詁》傳本非止一種,如陸德明撰《釋文》、徐彦撰《公羊疏》,所據何注本互不相同。唐開成石經之《公羊》經傳,與陸氏、徐氏所見又有異。陸淳所見《公羊》之經,也與諸家不一。以弑、殺爲例,諸本參差互見。案隱公四年《公羊傳》云“與弑公也”,何注云“弑者,殺也,臣弑君之辭”,弑、殺之别,於此注最爲分明。依此何氏弑例,更考何氏三十六弑之義,則《解詁》諸傳本之弑、殺異同,即可明辨。
第四章,辨今本《解詁》通用字之正誤。何休用字之例,有獨用,有别用,無通用。獨用者,謂二字可通,但何氏止用一字,如何氏用脩不用修,用早不用蚤。别用者,謂二字雖可通,然何氏分别其義,義既有别,則不得相通用。如何氏釋饗享之義既異,則二字不得相通。通用者,謂二字相通,或用此字,或用彼字,字雖相易,義則無殊。通用例與獨用、别用例相乖,然以何氏義例及《解詁》諸本相證,知今本《解詁》之通用字,乃後人傳寫改易。經學家法與文字異同之關聯,於此章可略闚大概。
第五章,論何休字氏之例。前四章所論,關乎《公羊》版本流傳、文字異同,此章以下,主論何氏《公羊》義例。之所以選取何氏外諸侯卒葬例、字氏之例,實緣校勘而起。如桓八年徐彦疏云“上大夫即例稱伯仲字”“次大夫不稱伯仲字”,明閩本、監本、毛本、清武英殿本等俱如是。但阮刻本則作“上大夫即例稱五十字”“次大夫例稱二十字”。孰是孰非?今以何休字氏之例相證,知閩本以下是也。又如定公四年經劉卷卒,徐彦疏或謂卷是名,或謂卷是字,前後不一。卷是名是字,如何斷定?證以何休字氏之例,知卷是名也。明乎何休字氏之例,可以校訂諸本文字之謬,可以辨析《公羊》與二傳之異同。
第六章,論何休外諸侯卒葬日月之例。案日月時例,乃《公羊》何氏諸例之要。此章以外諸侯卒葬爲證,示文字異同可決於日月時例。定公四年經“杞伯戊卒于會”,何注云:“不日,與盟同日。”徐彦所見本“日”也有作“月”者。作日是與?作月是與?徐彦不爲定奪而兩疏之。其實,作“日”是也。何休分外諸侯爲三等:大國、小國、微國。小國爲曹、許;大於曹許者,爲大國;小於曹許者,爲微國。此三等諸侯,卒葬之例並不相同。大國卒葬例,不論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皆卒日葬月。至於小國、微國,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其卒葬各有等差。如微國所傳聞世不卒不葬,小國所傳聞世則卒時不葬。大國、小國、微國之外,又有杞,爲王者後,雖是微國,然另有例。楚、吴爲夷狄,其卒葬與諸夏國異。秦多夷狄行,又非真夷狄,其卒葬例既與諸夏不同,也與楚、吴有别。要之,各國尊卑大小不一,卒葬之例從而異。明乎外諸侯卒葬及日月相蒙之例,則日、月之異文可以定矣。
第七章,考論春秋朔閏表。三傳之經,經文曆日多有不同,蓋傳寫訛誤所致。不明春秋曆表,則無由考知其間是非。案曆表之推排,以閏月與連大月之設最爲緊要。春秋時未行無中置閏法,故置閏宜在歲末,或三年置一閏,或二年置一閏,並無頻年置閏或一年二閏之例。但以往曆表爲遷就經傳曆日,閏月與連大月之設多有可議。其實,經傳曆日,未必是魯國時曆,夫子作《春秋》,采列國史記,因史成文,而列國曆法與魯曆不同,月日不協,理有固然。不明魯曆與列國曆法之異同,不明經書日食有食本月晦、前月晦之别,及諸侯卒赴有來日赴、往日赴之分,則閏月、連大月之設必違曆理。此章依魯曆推排,輔以“藉半日”法,證以經傳文例,所得曆表,既可依曆術覆驗,又與經傳曆日不相違,較諸家之推排頗有可觀,學者宜可取資考證。曆表既排,則三傳曆日之異同即可改定。
第八章,論徐疏之得失。欲明何氏義例,不讀徐疏,則不得其門而入。徐疏於何氏義例,如三科九旨等,有詳細分疏,讀者熟習之,自可事半功倍。但徐疏又有若干闕失,有不得注意者,有舉例不當者,有引證迂曲者,有但舉例而無疏釋者,又或諸本有異同而不能定奪者。如僖公十六年經“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公羊傳》云“是月者何”,注云“是月,邊也,魯人語也”。此三“是月”,何休本當作“提月”,但徐彦所見本則誤作“是月”,故疏云“經文,孔子作之,孔子魯人,故知魯人語”,此據誤本爲釋。又如昭公二十四年經“叔孫舍至自晉”,何休本無“叔孫”二字,但徐彦反據誤本以釋“叔孫”爲氏之義。凡此種種,是徐疏不合注意者。今詳辨徐疏得失,由疏而注,由注而進於經傳之義例,治經者庶無虚浮、孤陋之譏。
以上八章之撰作,皆因校勘而起,而終歸於義例。不明經學義例,則欲求校勘之精審也難矣。古人嘗云治學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3]。廣蒐諸本,可謂之淹博;校勘文字,可謂之識斷;論定是非,可謂之精審。若阮氏之書,謂之淹博,可矣;謂之識斷,亦差可矣;謂之精審,則未可矣,以阮氏未及深研何氏義例故也。綜觀前人之治《公羊》,或重版本、校勘,如阮元《公羊注疏校勘記》。或重經傳義例,如孔廣森《公羊通義》、劉逢禄《公羊何氏釋例》。或二者相兼,如陳立《公羊義疏》。諸家固多創見,然猶可補正。以版本、校勘言,阮元校勘《公羊注疏》,所據諸本雖較當時學者稱富,猶未見《公羊疏》及宋本《公羊經傳解詁》,故劉承幹、瞿鏞皆據以糾正其失。以《公羊》義例言,劉逢禄《公羊何氏釋例》僅鈔録何氏注文,粗略排比,末附議論,實欠深研。孔廣森《公羊通義》另立己説,與何氏家法多相乖違,難以徵信。至於陳立《公羊義疏》,雖兼顧版本與義例,終因義疏體所限,議論亦嫌簡略。愚近年致力於重校《公羊注疏》,先分别經注本與單疏本,循“以何還何”“以徐還徐”之法,辨析何注本、徐疏本之異同,然後定合刻之例,如此,注疏合刻之長短,學者論斷之高下,可謂歷歷指掌。今此書先行,經注本、單疏本、注疏本隨後,乃欲示校經當先明本經義例。本經義例明,猶挈裘振領、若網在綱,他如文字異同、版本優劣,皆可從而定焉。昔段玉裁云“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譌不漏之難也,定其是非之難也”[4],誠哉斯言!今重校《公羊》各本之事將蕆,更祈當世博雅君子匡我不逮,則幸甚矣。
[1] 阮元亦以爲此書非善本。阮福於《雷塘庵主弟子記·卷五》云:“校書之人不能如大人在江西時細心,其中錯字甚多,有監本、毛本不錯而今反錯者。要在善讀書人參觀而得益矣。《校勘記》去取亦不盡善,故大人不以此刻本爲善也。”見《阮元年譜》,中華書局,1995年,頁121。
[2] 《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下册,中華書局,1993年,頁1437。
[3] 江永《古韻標準》云:“凡著述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小學類》,第242册,頁485上。
[4] 段玉裁《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經韻樓集》卷十二,《續修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第1435册,頁189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