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狡兔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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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宋慈一个月内第二次来崇寿院了。
在方丈室内,玄慈问询起宋慈夜探十三间楼的事。因为玄慈是宋慈相交多年的方外之友,宋慈也不用隐瞒,把当日所见所梦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只是这梦也奇特,如真实样历历在目。弟子愚蒙,大师可否明彰点化?”
“此等神鬼幽冥之事,实在惑人,施主宜自参。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玄慈思忖了半晌,也觉得匪夷所思。“施主可知汪玉山之梦事?”
“愿闻其详。”
玄慈请宋慈饮着香茶,娓娓讲来。说的是淳熙中,王季海(王淮)为宰相,奏起汪玉山(应辰)为知贡举。玉山将入京就任,想起一个布衣之交,平日里交情甚好,但是这朋友运气不佳,多次考进士不中,玉山存心想帮助他一次,边写信约他在富阳的一偏僻寺院里相会,两人同房而眠。夜半时分,玉山悄悄告诉朋友说:“我这次去或许要知贡举,想借机帮助老兄。你务必记住,在考《易》义时,一定有意在冒子(引言)里用三个生僻古字,作为标记。”朋友很是欢喜。果然如玉山所料,在批改《易》义卷子时,真有冒子内用三生僻古字的,玉山暗喜,把该卷置之前列。不想拆号后,玉山大吃一惊,这卷子的考生竟然不是其朋友。他哑巴吃黄连,心里难受得很。几日后,朋友来拜见,玉山很生气地责备他轻名重利,把这秘密卖给别人,辜负了自己一片苦心。朋友则指天发誓并无此事,他只是因为考前突染大病无法上考场,绝对没有泄漏这机密,他知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玉山还是不太相信。待中进士的士子们来拜见座师时,玉山有意留下那位用三个生僻古字的士子。见周围无人,新门生思忖了许久,才如实相告。结果让玉山大吃一惊,竟然是梦里所知。
“梦中所知?”宋慈惊得茶杯差点拿捏不住。
原来,这个士子临考前,也曾住在富阳这所寺内。他与寺僧闲步庑下时,见室中有一具棺木,尘埃漫漶。据僧人讲,这是一官员的女儿,暂时殡厝于此有十年了,也没有亲友来认领,僧人们也不敢自作主张下葬。两人同情也无计可施。当夜那士子做了一梦,梦见一女子行庑下,告诉他说:“官人赴省试,妾有一语相告,此去头场冒子中可用三古字,必登高科,但幸勿相忘,使妾朽骨,早得入土。”士子醒来后,觉得甚是奇怪,遂用前言,竟然得中进士。为守诺,这士子刚往富阳寺中安葬女子归来。玉山惊叹不已。
听罢这个传奇,宋慈不觉释然。这梦是真是幻,非真非幻,何须纠结,日后必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他又把查访李固的事向玄慈和盘托出。
“说来也奇怪,说道这李固,老和尚倒是想起一件事来。”玄慈道。他着人唤来执事僧和一个小沙弥,宋慈识得,小沙弥就是上次打灯笼送他们的那个小和尚。
据执事僧讲三个月前崇寿院走失了一名经生。这经生三十来岁,姓卢,江西东路吉州人。因科举落榜,又不想归乡,卢生便寄寓在宝石山附近的寺庙里。后来崇寿院便雇他在经房里抄写经书。不想这卢生才干了十余日,一日忽然走了。寺庙里雇佣的经生很多,也常常有不辞而别的,故而执事僧也不以为意。
这个卢生来的时间不长,只有这个小沙弥与其捻熟。小沙弥说:“听卢大哥讲,他想去寿星院里李固处帮抄写书卷。李固那里缺少一个经生,且抄写书卷钱多。”他看了一眼方丈、监寺,说话吞吞吐吐,“我……小僧还去寿星院里瞧过两次卢大哥。第一次只和卢大哥照了个面,便被那个李固发现,吃他训斥了几句……第二次再去,见到柳先生,说卢大哥不在。此后再也没见过大哥了……”
这卢生与李固之间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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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桂”堂里烛火通明,充斥着蜡烛的香气。
当夜,朱能、郑勇、陆敢、周强诸人济济一堂。宋慈把手下召到一起,了解一下各个案子的进展情况。
水仙娘娘庙里尸源已明,但真凶仍飘渺不定。最可疑的还是与莫七在三闲楼内吃酒的那两人。一个就是李固,一个尚不清楚身份。而这个李固又与十余年前韩府失画案有莫大干系。虽说韩府失画案没了苦主,但是失画案筹划缜密,几近天衣无缝,可知李固这人的心思。
李固寻找不到,这才是最可疑处。莫非这厮畏罪潜走了?其帐房和安童、包括那名卢生都凭空消失,这绝不是偶然。今日查验其住处,这些人许久没回过寿星院,这其中必有缘故。
据孙立的勘验,莫七遇害时间为正月初十前后。莫七于人日(七日)行刺何九未果,三日后被人灭口或者复仇。赖二也记得,黄三郎与归大郎在庙里见莫七与黑衣人的日子在放灯前四五日,日期也契合。寿星院的僧人在放灯后再没见过李固……
朱能已行文至徽州,着官府查访李固的兄长及亲友,看他是否已潜回乡里。他又向宋大人禀告与皇城司一起查询北间的事宜,宋慈心思突然不在北间事情上,他仍然对何九心存戒心。
莫七行刺何九的真实原因何在?何九为何谎称不知李固?难道莫七和李固都吃何九害了?
何九甚有膂力,且弟子甚众,耳目甚多,杀死莫七和李固于他易如反掌。他又干着安济坊火化事宜,杀人后毁尸灭踪也不难。但是,正如杜渊所说,如果是他害了莫七,何必藏尸井内。
不过那水仙娘娘庙后院的古井其实也是藏尸的好所在。如果不是天降山火,有谁会去用那口古井呢?大智若愚。
那夜在何九处,他自己隐隐觉得一股阴气,似乎在何九堂内某处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徘徊着某个含冤的魂魄。这是他办案几十年才有的一种难言的直觉,一定是感觉到什么异常!何九很机警,眼神如鹰,他似乎也觉察到宋慈的异常。
宋慈的目光扫过屏风上的那句诗,“黄纸红旗喧道路,黑风青草空巢穴。”这查案须抽丝剥茧、步步为营,不比两军阵前大刀长枪、豪情激荡!
“急不得,急不得!”宋慈不由拍拍自己的脑门。
陆敢、周强等一众人悄悄对视而笑。
诸多案子里,杨府大姐失踪案相对明朗些。郑勇、石瑜等人一方面寻访瑞萼园主,一方面继续寻访尹海,排查陈小四和卞福。考虑到杨驸马的面子,郑勇不提及杨府的名字,只说对尹海的寻访。
“在都下尚未寻到尹海的行踪。只是有一个新消息,本府(杨家)艇队里有个唤做刘大的艇手,他身形与尹海仿佛。这厮平素行止不干净,有人说他拿过甘家艇手的衣服。只是……”郑勇有些踌躇,“石瑜去查验过,这刘大与尹潮、尹江同舍,当夜那两人证实刘大没有出去过。”
宋慈从文案上翻出湖州牟知府的回书,告诉郑勇他们,那个尹海上月回家探母时,据称要乘海船去闽越做生意。
“尹海这厮莫不是要潜逃?”郑勇一拍大腿,很是懊恼,怪道在临安城内寻访不到。
一直坐在下首没有发声的余怀忽然接话:“郑大哥且慢。你口中的那个尹海可是仁和县钱塘江边的牛家村人?”
大家都看着余怀,不解其意。
“这尹海少时确实住在牛家村。”郑勇不觉一愣,不觉反问道:“你也晓得这个村子么?”他知道余怀是钱塘县人。
“我少时也在那个村子里。”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你必然识得尹海。”郑勇走到余怀旁,一拍他的肩膀,满脸喜悦。
此后余怀一席话,让大家惊讶不已。原来尹怀原名尹淮,本是牛家村人。十二年前牛家村遭了大水,其父不幸罹难,寡母只好携其改嫁给余姓人家,故而改名为余怀。余怀在临安做公人后,偶然邂逅在湖上赛艇营生的尹海。两人因是旧时同村玩伴,自然一见欢欣,常在一起吃酒。
听郑勇说及尹海劫走某贵家大姐,余怀满脸惊诧,连连摆手。“这没有道理,我那尹海弟弟一年前不幸落水亡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