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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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美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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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内修义坊。

在一间“拍户”雅阁内,四人正在吃酒。上座是郑勇,对坐石瑜,下首潘邦和北二厢小使臣。小使臣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和一卖醉白鱼,吩咐堂官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

根据宋慈的交代,郑勇、石瑜这两日在城内查访尹海、卞福、陈小四的消息。两人临出府衙时,撞见了潘邦。这几日潘邦似乎没有差事,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郑勇便扯着他一起来查访。三人在康裕坊走了一上午,正午时来到这修义坊(俗呼菱椒巷,即肉市),招呼北二厢的小使臣过来。小使臣事先知道他们要来,便在这酒楼上安排了一桌,聊尽地主之谊。

“让兄弟破费了,恁是过意不去。”石瑜边吃着酒,边谢着。

“三位上司大人来我这里,让小庙蓬荜生辉,怎地让几位大人在‘角球店’、‘打碗头’处吃酒,辱没了几位大人的身份。”小使臣边客套边劝着酒。

这修义坊和康裕坊都是关西人的聚集处。上午在康裕坊,探听出了卞福的一些消息。他祖籍是麒州,是西军的子弟,南迁后娶个浑家是婺州人,以前在西盐场做活。至于尹海,整个坊内竟然无人识得。他虽然说话带关西口音,也许不是关西人。

除了尹海和卞福,三人顺便搜集剑器营牛二等三人的消息。其中两个已经有了下落,一个汉子原先因为欠债在外躲避,前日已经自己走回了家。另一个汉子因为拐人家的妇人,被拿住丢在钱塘县的牢里。只有这牛二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为了助兴,小使臣着人从周围酒楼里唤来歌妓助兴。这妇人先拿筝来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那唤做惜惜的妇人要施逞她能弹会唱。一面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弹了个《四不应·山坡羊》。唱完了,小使臣亲自满斟酒盏,递与三人。一边对惜惜说道:“大姐,你还有好《锁南枝》,唱两个与几位大哥听。”那惜惜就改了调儿,唱《锁南枝》道: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则怨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解愁消。

四人不再谈公事,放下杯子,仔细听曲。酒肴丰美可口,妓乐甜婉软可耳,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郑勇留意到坐在下首的潘邦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吃酒时也闷闷不乐,异于平日,正待开口相问,忽然下面喧闹一片。

几人倚着窗口向下观望。见一个妇人,鬓发蓬松,涕泣而来。她身后紧跟着一个武夫,着青红丝袍,状如将官。这汉子带剑牵驴,执着皮鞭,一头走一头骂那妇人,不时用皮鞭抽着那妇人,满脸怒色。其后面跟着健卒十来人,抬着几杠沉重箱笼。街上已经围观了许多人,也有说的,也有笑的,但都只是旁观,却无人出面阻止。

那妇人哭得海棠滴泪、梨花带雨一般,楼上诸人看了觉得甚是奇怪。潘邦一见那妇人,心头不禁一惊,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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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月在清波门外结识苏家娘子后,潘邦一直魂不守舍,心思全放在那娘子的身上。借着在外便服寻访水仙娘娘庙尸源的机会,潘邦每日下午都到这里和娘子见面,两人关系如这初春的天气一般,一天暖过一天。

一开始两日,潘邦每天到旁边茶食大店里,买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着酒楼茶童送去。那娘子是个小家碧玉,颇懂礼节,每次遣小童也回赠些小物件。第三日潘邦一早上先去了手帕巷有名的王家,准备了两方手帕,一方是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另一方是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他着人精心包好,放入袖中,准备送给苏家娘子。不想被杜渊撞见抢走了一条,他只好又回到手帕巷补了一条。

妇人收了帕子,欢喜不尽。她遣人回赠湘妃竹金扇儿一柄,上面画着一种青蒲、半溪流水,还有娘子亲自写的《水仙子》词儿:

紫竹白纱甚逍遥,绿囗青蒲巧制成,金铰银钱十分妙。美人儿堪用着,遮炎天少把风招。有人处常常袖着,无人处慢慢轻摇,休教那俗人见偷了。

潘邦见了,身子如掉进了蜜罐一般,又惊又喜,一夜都睡不稳。隔两日他狠狠心,去珠市又买些钏钗相送,妇人受了,千恩万谢,也买酒来答。明日妇人买了一壶酒,和四个菜碟,叫小童送到对面酒楼上。潘邦也受了。自此一发不舍,只是苦于不能当面相见。

一日潘邦按捺不住,让酒博士烫酒来吃,取出金杯一只,满斟着一杯,叫茶童送下去,传话:“楼上官人奉劝大娘子。”妇人不推,吃干了。茶童复命,潘邦又斟一杯下去说:“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单杯。”妇人又吃了。潘邦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谢娘子不弃,吃了他两杯酒,官人不好下来自劝,意欲奉邀娘子上楼,亲献一杯如何?”往返两三次,妇人不肯来,潘邦无奈何,只得拿些钱来叮嘱茶童道:“劳小哥你设法请大姐上来见见。”茶童见了钱,欢喜起来,乐颠颠地去了,不久上楼来报喜讯:“娘子来了。”这已经是十天后了,潘邦已经花了三四十缗钱了。

潘邦盼星星、盼月亮般,终于盼来了心中之人。这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襴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位欲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前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潘邦把眼睛都看直了。

苏家娘子道了个万福。潘邦急把酒斟了,唱个肥喏,亲手递一杯过来,道:“承家娘子见爱,满饮此杯。”妇人接过手来,一饮而干,把杯放在桌上。潘邦看见杯内还有余沥,拿过来吮嘬个不歇,苏家娘子看见,以袖掩口,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潘邦看见妇人有意,便厚赠茶童,叫他做个牵头,时常请娘子上楼来饮酒。此举果然见效,那娘子每次再来,不急急离去了,也不再推辞,和潘邦并肩而坐,眉来眼去,彼此动情,勾搭上了手。令潘邦意中不足的是,两人只能在白日里搂搂抱抱,晚间不能同宿。

潘邦还想进一步交往。不想六七天前,妇人遣小童匆匆送来一张花笺。原来是他家夫君忽然返家,近段日子不方便和潘邦私会。潘邦不心甘,每日里还在这酒楼老地方候着,自然一无所获。不仅对面的院门紧闭了,连原来传信的茶童也不见踪影。问及酒博士,也如是说。潘邦每日里真是度日如年,心里指望苏家夫君早日再出门,他才有机会和苏娘子再续前缘,不想今日在这里撞见那娘子。

看见苏家娘子哀哀凄凄的样子,他心里如刀搅一般,想要出手相帮,又碍着郑勇、石瑜在场,一时间不知所措。

3

小使臣笑道:“这番经纪做着了。”石瑜不解问道:“这话怎解?”小使臣卖个关子:“稍等片刻,我细细讲与三位大人听。我们继续吃酒吧!”他做个手势,招呼楼下面候着的一个公人过去打探一下。

待公人打探回来后,小使臣呡了一口酒,把刚才所见的来龙去脉向三人娓娓道来。

原来这美貌妇人唤做李娥,那带剑牵驴的汉子唤做孙提辖,这一对男女专门做美人局来赚钱。这次李娥套住了一个进京来吏部磨勘的宣教郎。这宣教据说是湖南道州人,此前在韶州做官。宣教家本饶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积奇货颇多,尽带在身边随行。因吏部引见需要时日较长,又因为时疫隔绝无法返乡,暂居在清河坊客店的吕姓宣教郎便时时出游伎馆。他衣服鲜丽,自然动人眼目,落入孙提辖夫妇的机关里。

孙提辖闻听此人后,半个月前在清河坊客店对面租赁了一个院子,雇了些帮闲小童、丫鬟,用自家老婆做幌子,引诱宣教郎与老婆李娥幽会。这宣教因为年少好色,就落入孙提辖与李娥的美人局中,被一点点诱入,浑然不觉。正当宣教郎和李娥在孙提辖家里内室幽会,正做云雨之欢时,孙提辖等恰好返家,带人抓了个现行。为了保住颜面和官职,这宣教郎情甘出钱两千贯赎罪,随身的珠宝金银自然被洗劫一空。刚才下面演出的只是一场苦肉戏,做给大家看的。其实周围街坊百姓都知道孙提辖两口子的为人,因此只做闹剧看,无人干涉。

“这就是都城里常说的‘扎火囤’,也称‘美人局’。”小使臣指指惜惜,“她也做过这种勾当呢。”

惜惜大笑道:“大哥莫要抖奴家的丑事!几位大哥莫在用痴心,免得落了人的圈套了。那位宣教若先是识得了奴家,早对我说,我敢先点破他,不让那小哥着了孙提辖的道儿。两年前有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假装成商人的爱妾,扎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这把戏我也曾弄过的。”她啐了一口:“那李娥是周边都晓得的歪刺货也!真真便宜了她两口子,也可惜了那两千白花花的银子!”

小使臣久在街巷勾栏里办案,对美人局、觅帖儿(小偷)、白日贼(拐骗)都谙熟于胸。郑勇、石瑜二人在临安城内作公十余年了,也耳闻此等骗局久矣,不过今日第一次见到,觉得甚是有趣。

潘邦从临安府下面小县入都门不久,初来乍到,不知不觉落入圈套,至此恍然大悟,既愧又恨,又心疼白白花去的银钱。他心里哑巴吃黄连般,有苦难言。好在在座诸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