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湖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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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当日,临安府阖城出游,红男绿女,挥袖如云,这湖上真是人声喧沸,无处不欢。湖西宝石山山道上则安静寂然,恍然另外一个世界。林间时时可见棠棣、木香、海棠、金纱、月季、徘徊等花,虽然不似湖边桃李姹紫嫣红,但疏影横斜,寂寞人外,寂静里添几分春意和活泼,别有一番情趣。
魏仲昌拍拍道边的松树。“兄长,听闻这几日西溪梅花尚存,你我不妨择日去寻访,也是一桩乐事。”他今日头戴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一副闲散打扮。
“得陇望蜀。愚兄倒有此闲心,怕再没有闲时。唉,时疫虽然减弱,但是公事颇多,只眼下这几个案子都没有什么眉目,我心里焦急得很呢。”宋慈感慨道,这时恰好山路一转,他手指着右边。“贤弟,那里就是得之约定的地方吧?”
他们三人事先约定,先到十三间楼后面的安济坊和陈求道汇合,然后三人一起等上宝石山顶,访江湖伟观。
工部侍郎陈求道掌管着安济坊、漏泽院等福利工程的建设。疫情期间,临安府治下的安济坊、漏泽院的新建、扩建、搬迁工程量非常大,时间要求又很紧张,陈求道忙得自然不可开交。如果不是今天他带人在这宝石山安济坊干公务,他根本没时间和宋慈他们一起上江湖伟观。
安济坊专门受理疫情亡故者的受理、火化及埋葬事宜。新拓开的坟地在山上一个平缓坡地上,约十四五亩大,树木杂草已经被清理完毕。两百多衙役、民夫正在忙碌着,有人负责搬挪瓦罐、有人负责收集骨灰入瓦罐、有人负责挖掘墓穴、有人负责埋葬、有人负责登记造册、有人负责立木制墓碑,一切井然有序。为了防疫,大家脸上都蒙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巾帕。
宋慈二人立在一排书桌前,三个书吏正在书案上埋头誊写。按照定例,安济坊墓穴至少要三尺深,亡故者姓名、年龄、死亡和埋葬日期必须登记在册,不得有误。宋慈随手拿起一本案册,认真翻了几页。
那整整齐齐堆着充当棺材的瓦罐、那密密麻麻已经立好的木质墓碑、那房舍外升腾在林间的滚滚黑烟、那到处飘落挂在枝头地角的白色纸钱,还有这大群沉默忙碌的人群,与山下湖上隐隐传来的音乐声、欢闹声,这春日碧天和风秀林,远处林梢的飞阁流丹,恍然两个世界突然合流在一起,悲喜难辨。
“民生苦难。”宋慈暗暗叹口气,放下案册。魏仲昌指指前面:“得之在那边厢。”右手一箭外有一处新建的草顶亭子,陈求道正和几个胥吏立在下面说话。
一股难闻的气味飘来,是从火化所飘来的,两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宋慈注意到左手墙外有一个角门,墙外殿宇檐角高耸,隐隐有烟火袅袅。火化所在右边,左边怎么也有烟火?他一愣,自言自语道:“那里是什么去处?”
“回宋大人的话,隔壁就是水仙娘娘庙。”宋慈回头一看,答者是个身高七尺开外的汉子。这汉子身健膀阔、面色深黑、眼光如电,眉宇间一股英气,约四十多岁,原来是前日见过的何九,他后面跟着孙立。宋慈忽然想起,这几日临安府衙遣他来协助工部勘验死者。
彼此见礼罢。宋慈笑着说:“是了,十几日前我还扶着墙头,从庙里向这边张望过呢。”心里暗暗惊讶,同一个地方,从不同角度看,印象竟然迥然不同,真是“远看成岭侧成峰。”仔细再看看那堵野墙,上面颓塌了几个缺口,正是十几日前他立过的地方。
“这安济坊现在停尸处原是玛瑙院的菜园。自水仙庙庙祝亡故后,这个菜园子无人打理,沦为荒草杂木丛生的地方。借着这次时疫,有司把菜园子拨给安济坊使用。”孙立禀报完毕,低声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有一件事情让大人得知,府衙内停尸房内那几具尸首放置已久,兼地温上升,已经发出臭气了,况且又有时疫,府衙周围人烟凑集。”孙立见宋慈点头,便继续说:“以在下所见,莫如先找个僻静的地方暂厝。今日斗胆请大人示下,可否暂交安济坊保管,待机火化埋葬?”
停尸房内的尸体多数是命案的证据,事关重大,宋慈思忖片刻。“井内那具尸体涉及命案,自然再缓几日。其他那两具落水的尸体先着人处置吧。”
“遵命。”仵作告退,带着何九一起离开。
看陈侍郎暂时脱身不得,宋慈示意魏仲昌,“我们不妨再到庙里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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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通判大人进来,在庙里布控监视的临安府几个衙役急忙上前见礼。宋慈留意到上次来勘探现场时,那名据称见过娘娘显灵的年轻衙役也在其中。
“这里一切可正常?”
“回大人的话,小的们在这里十二个时辰守候,不敢半分懈怠,没有发现异常。”领队的小使臣禀告道。“那些原住在庙里的乞儿、流民再也没回来过。”
宋慈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其余诸人退下,只留下小使臣陪着候话。
荒寂十几日的庙堂,如同落寞被遗忘的妇人,有股幽怨的气息。大殿的大门紧闭着,清晨的露水从邻近高崖上的松桧枝头滴落,偶尔滴在人脸上,凉凉爽爽的。大殿鸱尾上聚着几只乌鸦,兀自叫个不停;殿檐上的铃铎吃风吹得“叮当叮当”直响。
魏仲昌环视四周,不觉叹息道:“却是一个清幽的去处!只是有些阴气。”
小使臣急忙接话道:“大人明鉴。小的们在这里守候,白日倒还好,到了夜里阴气更甚。这几日恰是月初,没有月光,满山松风一起,夹带着鬼音,最是怖人难捱。”
魏仲昌很是好奇:“鬼音?你可曾是亲耳听见?”
“那鬼音呜呜咽咽,像是妇人的哭泣,甚是恐怖。小的不敢在大人面前说谎,我和任五郎夜里一起当值,都听到三次了。”小使臣指着远处站在厢房门口晒着太阳的衙役。宋慈留意到,还是那位胆小的衙役,不由得微微一笑。
“还有,十几天前,上月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娘娘又显灵了。她全身着白色袍子,就立在这墙头上方的半空中,足足有三丈之高。须臾间就消失了,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小使臣越说越玄乎。宋慈和魏仲昌相识一笑,他们二人经历过战场上惨烈场面,目睹了许多生死,对淫祠野庙所谓的鬼神灵异不怎么相信。
“这个你也是亲眼目睹?”宋慈强忍住笑。
“回大人的话,这个小的倒不曾目睹。当夜我们宿在安济坊那边,是半夜起夜的一个小猴子见到的,把他吓得半死,尿了一裤子。第二天早上他还全身哆嗦,满被窝都是冷汗。”小使臣这里倒没敢实话实话,次日早晨水仙娘娘庙门是虚掩着的,当夜有人进出过水仙娘娘庙。
宋慈把话岔开了:“尔等有几个人在这里值守?”
“回大人的话,白天四人,夜里两人。”
“夜里宿在哪里?”宋慈扫了一眼厢房,知道那里门窗洞开。这阵子春寒料峭,夜里有时很冷,在厢房无法住宿。
“夜里在隔壁的安济坊胡乱凑合一夜。”小使臣有些心虚,担心通判大人发现他们夜里脱岗。“小的们每个时辰都过来检查门扃,巡视一遍。”
宋慈晓得这些蹲守的差人们确实很辛苦,思量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魏仲昌忽然有了个主意,笑道:“放着个眼前的财神爷不用!可以让得之兄帮忙,在这庙里建个草堂,兄弟们夜里也可安稳值守。”
“哈哈,此计甚妙!”宋慈一拍手。小使臣也欢喜不已,一叠声道谢。
“墙外恁地有烟火?”宋慈注意到庙门外有几缕青烟。
“必定是水上人在外面祭拜。这水仙娘娘保佑水上人的平安,平日里香火很旺,现在庙门封锁,不得入庙祭拜,他们只好在门前烧香祭拜。”
果真如此。宋慈几人推开庙门,庙门前不大的空地上正烧着纸,齐刷刷跪着二十多人。见宋慈出来,几个人急忙俯首行礼。“参见宋大人!”
宋慈一愣,这些人怎地知道他的身份。仔细一看,突然觉得有些面孔很是眼熟。原来他们是杨驸马府里的艇手,有杨家的也有甘家的,或着红或着绿,衣服上都绣着划艇的样式。原来这二月八也是水仙娘娘的祭日之一,他们只好在外焚香遥遥祭拜。
不意水仙娘娘庙与艇手们有这种干系!
3
三人均不带亲随,从寿星院向右,拾级而上,直上宝石山颠的江湖伟观(好观台)。江湖伟观是座八柱二层楼阁,八角攒顶重檐,窗开八面,寓意“开宇宙于八窗”。它与湖对岸凤凰山上大内里的天开图画台遥遥呼应,如两尊护法,守护着下面临安城的芸芸众生。
今日二月八,大多数人都在湖上参加盛会,因此这山顶风物佳处杳无人影,正合三人的心意。
登上台来,三人环顾四周,风物好不壮观:山下西子之湖,子胥之江,烟云万态,青绿交汇。湖上更有无数箫鼓画船,来往闲游,丝竹隐隐可闻。向南钱塘江万顷玻璃,心开目骇。湖东临安城里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城墙蜿蜒,何止十万人家,巍巍然京都气势。北边则是平野千里,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派农家祥和气息。西边则层峰叠嶂,珠英琪树,山色叠翠。浙江亭方向险岭高峰,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
“真真绝妙景观!”迥临山巅,春风荡袖,大好江山,历历在目。陈求道一改刚才安济坊疲惫之态:“两位仁兄请看,下面西湖如一潭翠玉,钱塘如一条翠带。这江湖伟观名字起得甚有趣味,如大内里的天开图画台一样。”
“保叔如静女,雷峰如老衲,这前人总结得也甚妙。”魏仲昌指着附近的保叔塔,又指着湖东的雷峰塔,给二人看。
“这杭州胜景全在西湖边,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乐事之时,从不虚度。即使贫穷之家,哪怕典当借债,也要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临安人从古至今,逍遥为乐。”三人皆非杭人,但是居临安久矣,颇以为是。
宋慈毕竟肩负着都下刑狱,颇有些担心。“当下时疫未消,今日盛会莫要加重时疫为善。”
“各路卡查验甚严,兄长且放宽心吧。”魏仲昌帮他排解着。
“只是都下百万人口,城内几乎插针之地,这平日的吃喝用处、柴米鱼盐都依赖周边市县供给。现在这路上到处设卡,物品必然短缺了。”
“得之所言极是。陆路上还好设卡,只是这江南一带,水路纵横,极为繁多。只需一蚱蜢舟,或一筏子,就可以绕过关卡,甚至于游泳潜入城来,甚难防范。况且柴米鱼肉、布帛丝绸、砖瓦木石,乃至花草珍玩,皆城中所必需,也禁绝不得,无奈只好任由货郎等来往。陈府尹昨夜与我议论设卡封控之疏,通宵也不得良法。”
“罢了罢了,今日且赏风景,莫谈堵心的公事了。”陈求道一拍廊柱。这廊柱上有墨迹,尚未漫灭。他一边仔细辨认,一边大声诵读:
“柳残荷老客凄凉,独立西风立上方。万井人烟环……魏阙,千年王气到钱塘。湖澄……古……塔明寒屿,江远归舟动夕阳。北望中原在何所?半生……盈……得鬓毛……霜。”
宋慈、魏仲昌两人都拍着栏杆叫好:“好诗!此必志士仁人所为,可惜无缘得识此人。”一起围过去把玩良久。
“这首诗与小弟这里的这首意境仿佛。”魏仲昌从袖中取出一张诗贴,“这是前几日皇城司起获的。”
宋慈和陈求道凑过去读着,读完相互看了一眼。魏仲昌见周边无人,直言相告:“殿前司排查了几天,这张贴的人似乎藏在安济坊内。”
“安济坊?”不知怎地,宋慈忽然想起韩府墙上那首题诗。
“这人胸中积着一股沉郁不平之气。”魏仲昌虽是武人,略懂诗文。“心存魏阙,身在江湖。”
“前日夜过西湖,小弟偶得一首诗,趁着今日这良辰美景,献丑于前了。”陈求道从招文袋里取出笔墨,置于石桌上,魏仲昌帮着研磨。陈求道略一思忖,在廊柱上笔走龙蛇起来。宋慈在旁吟诵到:
“雀巢犹挂三更月,渔板惊回一片鸥。吟得诗成无笔写,蘸他春水画船头。好诗!”
“真真诗好墨亦好!”
“哪里哪里,见笑于大家了。”陈求道自谦道:“谢兄若在,小弟断不敢班门弄斧了。”
谢枋今日未赴约,三人都觉得遗憾。魏仲昌原本送了帖子给谢枋,但是他回了简帖推说身体不适。据差去送书的下人回来说,谢家里有人着了时疫亡故,因此谢枋这阵子心情不佳,整日里只是闭门读书而已。
“这保叔如静女,”看看日影正午,宋慈对着魏仲昌笑道:“雷峰如老衲,我们一起去看看近旁的老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