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衣门 黑衣(5)
雪衣续道:“当年,圣皇驾前的那位女官,传言曾与皇子私通。而其真相,应该是被当年尚为皇孙的玄帝爱慕。我猜,圣皇在位时,睿帝并不讨她的喜欢,而玄帝更非是嫡长皇孙,想来他无甚机会熟悉宫中女子。他不认识我师父,彼时亦不认识那位女官。但大师却应该从一开始,就既认得我师父,也认得那位女官。”
“后来,忠帝即位,他把那位女官当作女儿,大师虽无意政事,但因随侍父皇,想来与那位女官亦有交往,玄帝应该知晓这些情况。我猜,当时还只是皇侄的玄帝,曾经想要求娶那位女官,却被拒绝了。这之后,忠帝被害,玄帝起了宫变,亲斩皇后和长公主,却下不去手杀死这位女官。于是他便请了睿帝的旨意,让这位女官去罔极寺,出家为尼。”
“玄帝虽然对这位女官不能忘情,却再也不可能娶她,这位女官尚在韶华之年,就此长伴青灯古佛,定是无法甘心。所以说,到了那个时候,玄帝已然算是负心,想必那位女官很是绝望。后来,那位女官变成的女尼,遇上了我家大伯,而武氏大郎是出了名的风流,竟与那女尼私通,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不过,在我给皇上讲的故事中,我可并不是这么说的。”
“后来,因为我父亲在朝中顶撞了皇上,武氏两兄弟一齐被贬,那女尼在京中无人护持,没办法再偷偷养育女儿,便叫她认祖归宗,被我大伯带离京城。但之后一年,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这件事终于败露,而一定就是大师你,将这件事告诉给了皇上。”
“你是出于担心武氏有意谋逆,但皇上却嫉恨我大伯偷走了他爱慕过的女子。我师父曾经说过,这世上的男子,自己无情时几乎查觉不到,但若是心爱的女子移情,却往往深受打击。越是有权势的男人,越是有可能,视心爱女子为禁脔。我猜,皇上一怒之下,下令杀人,而大师你不待皇上多想,即刻传了密令。”
“二十年前那位执行密令的府台,想必认得大师,知道你身份特殊,全无怀疑,随即点齐官兵,屠了武氏兄弟一宗两府,阖族尽灭。而皇上过得两日,盛怒已过,才发现大祸已然铸成。皇上不能治大师的罪,亦不愿意承认确是他的旨意,故而把府台革职调任。后来,为免得再有人过问这个案子,皇上还差一点儿,让接任的陶府台老死在那里。”
“我猜,屠门之后的那三年,皇上一定细查了经过,开始怀疑大师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显然,大师你当年,应该是从我师父这里探得了消息。只不过,我师父却是无心之失。大师对我师父,那时尚算有情有义,你怕继续和我师父来往,会牵累到她,故此,你让七巧郎这个身份死去,改换成了厌畸和尚。”
“大师,我还要再提示你一次,我现在同你说的,全是我的猜测。而我将这些猜测,化在了我给皇上讲的故事中,讲法么,却肯定是与我现在说的,有所不同。请问,大师可否已能想明白,为什么皇上在听了我的故事之后,就会变成,对大师杀之而后快的态度?”
雪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闪着精光的眼眸盯向那和尚。
那和尚也盯着雪衣,叹道:“心细如发,胆大包天。这些细节,虽说只是你自己的猜测,不中者亦不算远,这都罢了。可你居然,仅凭着这些猜测,就敢直接去皇上那里,拿性命来赌。”
“多谢门主给的提示,我现下,大概已能想明白,你所谓的不同讲法,会编出来一个怎么样的故事了……真假掺半,迎合圣意,你竟能令得皇上全信,而我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真真是百口莫辩。门主智慧果敢,勇气无双,我真是,十二分的佩服。”
雪衣淡淡道:“大师,我编的那个故事,究竟哪些细节是真,哪些细节是假,现下,该由你来回答了吧。”
那和尚道:“你猜的,其实也差不多了。罢罢罢,我就来跟你讲一个,完整的真实故事吧。”
“我本是圣皇的皇孙,忠帝的长子,从小看这宫中牝鸡司晨,深感无趣。我从来不爱政事,只喜机巧之物,故此常常微服出宫,在江湖上闯荡声名,很快,便有了七巧郎的外号。而我那个后来当上皇帝的堂弟,一直与我交情甚好。他知我全无权位野心,偶尔,在我出宫不归,被圣皇查问时,他还会替我遮掩。”
“我在宫中时,便认得你的师父天衣大娘。彼时她还小,极之聪敏好学,我很喜欢她,曾教过她一些机巧之术。后来,圣皇放她出宫,我便在江湖上留意,慢慢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天衣大娘。我自然知道,这是她的本名,但江湖中人,都以为是她的外号。”
“之后我父亲即位,我成了嫡长子,本该是当然的太子。但我极力推阻,母后嫌我无能无用,竟与姑姑合谋,想要我父亲禅位给她。父亲虽然懦弱,却未允此事,我已感觉到情形不对。只是,一方是我的亲生母亲,一方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无法选择,不得不时时刻刻陪着父亲,想以此阻止母后动手。”
“结果却是,母后和姑姑等不及了,连我亦一起毒杀。我心灰意冷,其实,我当时未饮毒茶,但见到父亲倒地,已救之不及,便索性假装自己也饮了毒茶,借闭息之术装死。我的闭息之术,学的不到位,母后命人将我父子装殓时,后来的那个陶府台,那时还是京中大理寺的按察使,他就发现了我还有气息,却始终一声不吭。”
“后来,我趁机偷逃出宫,在外人看来,等于是尸体不见了,当时的大理寺按察使,竟然不闻不问,耽误了很长时间。待到我姑姑发现,派人去问他时,他口称自己失职,看守不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后和姑姑疑我未死,但我毕竟是母后亲生儿子,终于她压下了此事,也没有降按察使的罪,只把他外放出京当官。”
“我暗中找到了陶按察使,嘱他永远不要泄密,彼时无以为报,就将闭息之术的法子留给了他。从此,我躲去江湖,只以七巧郎的身份出现。而没过多久,我那堂弟就发动了宫变,母后和姑姑都被他亲手斩杀,唯有那个女官留下了性命,我堂弟命那女官出家为尼。”
“你猜的没错,堂弟曾向我母后求娶那位女官,只不过母后和姑姑都不准。那个女官也不是不喜欢我堂弟,但她更喜欢在宫中做事。恰好偏就因为,那女子极擅理政,我堂弟亦担心旧事重演,所以绝不敢再让她待在宫里,只命她虔心礼佛,再也不能入世。”
“我是待堂弟登基之后,才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堂弟对我颇念旧情,他知我心性,对我并无防范,还赐我一块金牌,许我自由出入宫禁。那时,我已与你师父在江湖重逢,她对我亦有情意,我本想与她双宿双飞,便倾尽全力,为她建造了这座天衣小院。”
“我的堂弟听闻我有红颜知己,赠给我一块罕见的透明水晶,我将它一剖两半,小的那半打磨成薄透凸镜,大的那半打磨成七巧棱镜,原是想与你师父一人持一半,做为彼此的信物。”
“你师父那时候,什么事都愿意告诉我,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年,你师父对我说,她去京中的罔极寺上香,竟然碰见了当年宫中的那位女官,才知道,原来那位女官一直未死。”
“当其时,女官已经变成了女尼,且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女尼,她听闻江湖上传说,天衣大娘专爱帮助受难女子,那女尼本不知道,天衣大娘就是原来圣皇驾前的裁天衣,如今一见到她,便央求你师父设法救她,她不想永远待在寺里。”
“你师父对我说,可怜那个女官竟落得如此下场。前朝圣皇还在世时,你师父与那女官亦是好友,不过她二人志向不同,你师父总想着出宫帮助普通女子,而那个女官却想要在宫中出人头地。你师父对我感叹,没想到,如今她竟成了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女子,虽然你师父还没想好该怎么救她,可看在那女官已有个女儿的份儿上,你师父说,能帮她时,总还是要帮的。”
“你师父言者无心,但我却听者有意。我当即查准了武氏大郎与女尼私通的实证,去向我那个堂弟举发。我对他说,此事足证,那个女尼野心难以泯灭,她专挑圣皇的侄孙私通,还与武氏生下了女儿。定是想要效法圣皇旧事,将来再掀事端。所以,为了李氏的江山社稷,不致再起波澜,莫若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
“我那堂弟听得大怒,见我呈有实证,自然再不怀疑。他当时,摔碎了御案上的所有物件,抓过御笔,在一张明黄宣纸上,写下了八个大字:其心可诛,全都杀了。”
“他把这张宣纸给了我,我揣着这八个字,先去罔极寺,缢杀了那位女尼。然后,我连夜直奔武氏两兄弟所在之地,找到府台,宣了密令。那位府台曾经在宫中见过我,当下不敢怠慢,就在那一日,点齐了官兵,屠了武府满门。”
“我没有想到,我那个堂弟,过得两日后,居然就生了悔意。当府台结案的奏报递上来时,他竟然不肯明发宣诏,还说府台未见旨意就擅自动手,该当降罪。”
“那位府台有口莫辩,又不能找我质证,只得背了这口黑锅。总算我那个堂弟也没有太过苛待他,含糊地给了个口谕,说知道他是误听了人言,又对圣上忠心,才办错了差事,所以,只将他革职调任,外放去做监军,终生不准再回京城。”
“至于我,虽然一心只是为了保住李氏江山再不变色,但现在回想过去……应该是,我那堂弟从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对我疏远了。我此前,一直从未细想过他对我的态度。适才,听门主你说道,有权势的男人视自己心爱的女人为禁脔,我才终有省悟……不过,我到现下,仍不认为,我做错了。”
雪衣神色不动,淡淡道:“对错的标准,原本就是因人而异。做不做一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只看,究竟能否做得到。”
那和尚点头道:“门主此言有理,的确,我能做得到,我便做了。既不后悔,亦不在乎别人的评判。”
雪衣看着他,道:“一报还一报,大师做出如等恶事,终究,还是会有代价的吧?”
那和尚叹道:“在这世上,做什么事,能没有代价呢?我一手促成了屠门案,我那堂弟虽然没有明着责罚我,却以需我传授技艺为由,将我派去东瀛三年。后来,他又将我召了回来,我那堂弟对我说,他已派人彻查了武氏大郎与那位女尼的交往经过,发现跟我似无瓜葛,他问我,之前是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才截到了实证?”
“我不能暴露是从你师父那里听到的消息,之前的大内棍棒教头犯下欺君之罪,我那堂弟已经后悔给你师父发过那道明旨。若我再说出你师父与那女尼的关系,整个天衣门都会被我那堂弟灭掉。”
“但是,如果说不出来确切的消息来源,我又无法解释,为什么事隔多年,我会精准地截住那位女尼写给武氏大郎的书信……那封信上,写的全是对武家父女俩的深切思念之情,且忆及与武氏大郎的甜蜜过往,言词绵绵,这才导致我那堂弟大怒。”
“我又不能让我堂弟怀疑我骗他,便只得对他解释,那位女尼认出了我是谁。罔极寺内,供奉历代皇后的神牌,我母亲虽然有罪,但终究是正宫皇后,得我那堂弟恩准,仍入寺受领香火。所以,每年我母亲的冥诞日,我会去罔极寺上香,与那女尼闲谈一日。她口风极紧,但因思念女儿,还是被我发现了端倪,这才让我截到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