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走向光明
黑色的天空慢慢褪去,我被笼罩在半明半暗之中。我看着天边亮起来,太阳没有任何热量似的懒懒地出现在地坪线上,它出现的那个方向就是东方。是的,大意告诉我的。我要跟随着太阳走,走到西方。老蔫说西边会有一条大河,过了那条河就是文明的大城市,也许在那里我会遇见更多的文明,最起码会有人思考流浪狗该不该死?没有名贵出身的我是否可以被收养?这些困惑他们会以人类最文明的方式思考,考虑生命的重要性包括狗。人是否应该以更文明的方式来对待狗。这当然不是地域歧视,大城市的人多,当然思考这些与我们狗性命攸关的人就多。大基数的基础上,我是不是存活的几率更高,被优待的几率更高。没有人或者任何狗还回答我,而我只能凭直觉,凭我与生俱来的直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把自己交给了直觉,直觉又把我交给了命运,所以你看,我的狗生是命运帮我做的选择。
天越来越亮,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隐藏起来,白天不适合我在马路上大摇大摆的行走。看不见的黑夜才是我生命的光辉。我必须躲在角落里,大家都看不到我角落里。但是,我觉得白天玩躲猫猫的游戏是不合适的,因为阳光普照没有黑暗的角落。我得偏离大路,越远越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认清楚方向,我要记得太阳行进的方向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假装自己是一只老鼠,我在军团见过老鼠,他们像做了什么坏事怕被抓住一样,总是躲躲闪闪,也总是快速逃窜。我现在游走在人间城市也是这样一种状态,我没有干什么坏事,也能躲躲闪闪,快速乱窜。我避开人群、避开所有的目光,偶尔和牵着狗的人并肩行进,让自己看起来像只宠物犬。假装在逃逸的路上是很好的伎俩。逃逸,是的,我突然就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在逃逸,像是要逃开注定的宿命,寻找另一条道路。有时,我又想所谓的另一条路其实才是注定的宿命。非甲即彼或乙,都是注定的宿命。
用尽各种技巧,是的,生存是需要技巧的。我最终逃到一片荒地,那里杂草众生。我可以安全躲避在草丛里不被发现。我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我实在太累了,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身体疲惫,是逃避时的费尽心机的劳累。我趴在那里,伸着舌头大喘气。等到呼吸平稳,我在草丛里穿梭,想着是不是能找到些水解渴。
其实,我不知道我会遇见一只猫。在那片杂草丛生的野地里,我认识了一只猫。如果可以描述,那就是跨越种族的灵魂相遇。在与大意的相处过程中,我对这个世界有了全面又深刻的认识,是的,爱情这种东西,是没有办法可以讲的。于是,我一只狗与一只猫灵魂相遇了。猫,我见过很多,流浪的猫、宠物宝贝猫。在这之前,我一直是一种远观欣赏的心态。也许,在那之前,我有同伴;也许,在那之前,我认为只能同类相依。
我们在那杂草丛里相遇。那时,清晨,天蒙蒙,我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因为处境的关系,我一直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一点声响就可以让我进入警戒状态。我听到草里悉悉索索声时,就弓起了后背,随时攻击或随时逃跑。草丛里,发出“喵喵”的叫声,是一只猫。那是一只漂亮的橘黄色的猫。是的,我感觉她是黄色,温暖的颜色。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她就那么看着我,冲我微笑。微笑,久违的微笑。要知道,大多数猫是怕狗的;要知道,大多数猫是高傲的,然而,她不是。她是温暖的。“你好啊!”她跟我打招呼。我点头,回了一句,“你好!”然后她在身边坐下。我很诧异,“猫不是应该怕狗的么?”她冲着我笑了笑,露出了小尖牙,“可,我们不都是在流浪么?”我俩并肩坐着,看着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圆圆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我转头去看她,她闭着眼睛,脸上有一层温暖的光。她闭着眼睛,仍然在笑,“你好,我叫猫宁。”我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感受阳光慢慢洒在脸上,我回她,“你好,我叫小白。”
我们相遇了。
猫宁对我说:“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我对猫宁说:“你不是一只平常的猫。”
猫宁说:“你身上没有狗的脾气。”
我说:“你身上没有猫的傲气。”
她说:“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
我说:“现在,在这里,这片荒芜的草丛里!”
她说:“我喜欢你身上的气息。”
我说:“我喜欢你温暖的笑意。”
她说:“我爱你!”
我说:“我也爱你!”
是的,我很坦然地爱上了一只猫,那只猫也很坦然地爱上了我。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因为那种感觉就是爱情。从未有过的灵魂相遇,可就是遇上了,那是一种到心里的悸动,无需太多言语。
我们那天白天就紧紧相拥在一起,温暖而静谧。
以前听大意说,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复杂到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我想我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复杂到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我只想享受当下的这种悸动的美好。我不在意这是否合理,这是否会一直美好。我随着心而动,没有纠结,没有诘问,只剩下我们偎依的温暖和美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猫宁躺在我怀里,时不时慵懒地蹭蹭我的肚皮。有时候,她会抬起头来,用舌尖舔拭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嘴,酥酥麻麻,痒到心里。又有时候,她用她的小爪子在我胸口来回摩挲,我笑她:“这就是传说中的猫抓挠心吧!”她就开始咯咯地笑,那轻细的喵笑在我心里荡漾开来。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尽管我在流浪,尽管我在逃避捕杀。
我跟猫宁说:“我本想躲一躲,然后逃离这里,去传说的大城市,大文明,那里的人或许对狗更宽容。”猫宁说:“想去就去,不要让自己遗憾。”我问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她答:“享受当下的每一份美好,随心。不知道到时候,是否想离开这里,随你而去。”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感受此刻的每一份温暖,享受这所有的美好。
你们会问:这种跨越种族的爱恋能撑多久?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爱情持续的问题。事实证明,那是没有多久的情感冲动。尤其是跨越种族,没有生理性的满足。我们在腻在一起的第20天,发现无法继续。我们依然相互偎依,我们彼此发现没有最初见得依恋和爱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爱情这东西无法解释。猫宁说:“我们在一起时是归于宁静和祥和的。也许这是流浪者之间的温情。少了性这一行为,爱情也称不上是爱情了。”我们依然相爱,却与爱情无关。
那20天里,我们昼伏夜出。我在逃避捕杀,而猫宁说,这是属于猫的日常。我经常跟在身后,看她矫捷地到处穿梭,那是任何一条狗都不曾有灵敏。我们互相欣赏,是因为我能讲很多有有意思的故事,而她会很多狗不会的把戏。在我们渐渐了解后,我们会发现对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因为看到了很多真实,而不是源于头脑的想象。还好,我们都很理智,还好我们都理解彼此。流浪让我们相遇,这才是所谓缘分的最大意义。猫宁说,除去幻想的华丽外衣,我们可以当亲人。于是,在那时候,我们成了最亲的亲人。
经过这次的灵魂相遇,我有很多新的感悟,以至于我忘记了自己在逃亡。首先,我感受到了原来爱情可以有这种一眼就心动的感觉,那是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的感动。我为自己遇见这份美好而欢呼雀跃,与结局无关,只与心动相关联。第二,好的爱情有开始不一定是要有结局。大意说过,爱情初始是荷尔蒙的推动,而这种爱情却是科学都解释不清楚的,然而爱情到底是什么,没有一个合理定义或者解释。第三,性可以维系爱情,源于彼此生理上的渴望。爱他就扑倒他。我跟猫宁没有性的愉悦,这对爱情来说是致命一击。第四,激情消退,亲密关系靠习惯维持。我跟猫宁在20天之后,依然相互偎依取暖,相互信任,只是少了内心那份悸动而已。第五,我终于明白,生命所有出现的人也罢,猫也罢,狗也罢,只是在我的生命里陪我走一程。有人说,人生而孤独,其实狗也一样。我们都在孤独前行,在前行中,遇见所有命中注定,带给我们美好也罢,黑暗也罢,那总让我们学会一些东西,让狗生不至于那么荒凉。
我们走到了那条大河边,河流很急。我们眺望着河的对面,我在想那一边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能游过去吗?”猫宁问我。
“我想是不能的!”看着湍急的河水,我心里有些怵。
猫宁带着我沿着河堤走,我们前后看到了往东走的两条大路。那两条路都不适合我们走,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是车来车往,熙熙攘攘。一是我胆小,在车流中来回躲避,受不了那刺激,二是两条路上都有检查站,去河的那一边哪有那样的容易。
我是需要躲避的,不能光明正大的乱窜,不然怕是没出这个城,死在了捕狗队的手上。猫宁说,我们可以越过那条繁华的街道,躲到南边去。
仅仅是越过那条街道,我就花了好久的时间。猫宁灵活自如地给我演示,这条路是有多么容易过去,我每每鼓起勇气,又被远处过来的车吓得退了回去。
猫宁带我越过那条宽宽的街道,带我跨过铁轨,去了那座城的南边。
毫无意外,我看见火车了,那火车速度极快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风。看见火车,我很惊喜,在路上,总是会有意外收获。
城市的南边相对荒凉,高楼少,车少,人也少。对于我来说,相对安全。我和猫宁每天晚上都会蹲在河边,问,怎样才能到河的那一边。突然有一天,猫宁说:“等冬天吧,等河水结冰。”对呀,等河水结冰,从河面上走过去。
没过多久寒风开始凛冽,是的,冬天要来了。流浪生活过得够久,就会照顾自己,这是一个定律。我和猫宁都会照顾自己,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们已经建立一所不错的窝,温暖而舒适。那一年冬季,已经看不到成群的流浪狗。猫宁说,据说大量的流浪狗已经被捕杀,当然流浪猫也少了很多。我们能幸存,源于运气,也源于逃生的技能,毕竟我和猫宁都算得上机警。人类的捕狗行为可能仅限于白天,我们的活动仅限于晚上。
突然就有一天,所有的树叶都落光了,地上铺满一层黄色的叶子。我跟猫宁都知道冬天来了,从那以后,一天比一天寒冷。猫宁说,这都不够冷,不足以让水结冰。
有一天,天空阴沉得厉害,沉了整整一天,在临近傍晚,开始飘雪。是的,飘雪。好几年没看到雪的我非常激动。那雪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在漆黑的夜晚,把整个世界照得雪亮。我和猫宁兴奋地奔跑在那荒草地上。亮晶晶的雪花落在我们的后背上,不一会儿,各自背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我仰望着天空,雪花迷离了双眼,朦胧中我看到那里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我冲着月亮愉快地欢叫,隐约中听见回响。那是一个迷人的雪夜。
我们守望着大雪飘落安然入睡,就像守着一道阳光,守着一道希望。这样看来我的运气不算差,好几年没有飘雪的城市今年下雪了。我看着这飘雪,心里默念:下得再大一些吧。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天依然阴沉,满世界雪白一片。我在雪地里漫步,然后回头看着自己印在雪上的脚印。远远望去,感觉就像狗生走的路,一步一步,不能重走,只能偶尔回头看看。是的,我将继续这么走着,不知道前方有什么,跟着自己的内心一直走下去,走想走的路。这时候猫宁从身后追来,我突然心情变得晴朗,我孤独的旅程啊,总有意外的出现与我相伴,让我的狗生变得温暖,不苍凉。这时,一阵风吹过,有星星点点的雪花从树枝上飘落下来,我仰着头,张开嘴,那些小雪片落在鼻子上凉飕飕,一些落在舌尖,即可融化,我来不及感受它的凉意,但是品尝出了一丝甘甜。那种沁入心底的甘甜。大意以前说过,如果哪天喝水都觉得是甜的,那就是感受到真正的生活。此刻的我是否也感受到了我的狗生,狗生里充斥着痛苦、欢乐、惊恐、希望……不管哪一种,如果不能逃脱,就只能去享受,享受这每一份的感受,当然前提是我们要尽力让自己活着。接受一切的安排,接受自己的选择,我想我在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已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无论前方是什么,我还是要坚定走下去,去看大都市,换一种环境,为自己的狗生找到更多可能。可是今天感觉没那么冷,河水会结冰么?我不禁有些担心。
天依然阴沉,猫宁说可能还会下雪,我稍感安心。不一会儿,开始刮风,雪开始慢慢飘洒。这次的雪不似昨天,更细小粉碎,不是飘落,而是随着风上扬。我眯着眼看着这些碎雪在空气里上扬,突然间,一到细小的亮光出现在天空,那是太阳。太阳慢慢出现,整个天空变亮,雪依然随风上扬,向着太阳的方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想那些小雪花一样飘起来,趁着风向着太阳。我开心极了,像几年前陪伴小土那样的开心,内心充实而快乐,没有忧虑,没有担忧,就是那么轻盈简单地快乐。我开始在雪地里奋力奔跑,听着脚底雪,嘎吱嘎吱作响,速度时快时慢,像一首乐曲。天呐,是的,我用脚在雪地里踩出了幸福的曲子。我突然急刹车,倒在雪地里,像个小狗似的,躺在雪地里打滚、大笑。那些雪清洗着我的毛发,一些渗进皮肤,微凉。我努力回想自己小时候的模样,眼前却是模糊不清,我只记得总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抚摸我的后背,我记得小土的味道,不能清晰想起他的模样。我突然想我会不会哪天再遇到他。遇到他,是不是就可以安心,不再流浪。看,我又开始幻想。我抖动着身子,从雪地里爬起来,冲着远处的猫宁大叫“汪汪汪”。猫宁在远处微笑。
我是一只狗,二十七、八岁的狗,一只向往自由和文明的狗。
雪依然纷洒,天空越来越明亮。这个有太阳的下雪天真的是一点都不冷啊。
是的,那时的我开始有些着急,等待太过漫长,让我失去了耐心。后来的某一天,我才明白生命的意义更多在于等待,很多事情都需要等待。等待里的时间原本跟别的时间是一样的,一天有24小时,一小时有60分,一分有60秒,一秒有1000毫秒,因为有所期待,时间变得冗长而缓慢。原有的耐心在看似冗长的时间里一点点被消磨。我现在有些焦急,我怕不够冷,河水没有结冰,我怕失去今年的机会再等明年,我等不及。猫宁看出我的焦虑,对我说,“今晚去河边看看吧!”我点了点头,我们开始沉默。那天下午过的缓慢无比,像是有人刻意把白天拉到很长,看不到天黑的迹象。直到猫宁说,天黑了,我才缓过神来,原来是雪的原因,原本黑色的夜显得透亮。“此刻的天不是黑色,是藏蓝色!”猫宁跟我说。猫不是色盲,猫能看见颜色。我竭力去想藏蓝色是什么色,那肯定是一种深邃而辽阔的色彩,神秘充满想象,跟黑色很像,但是我想它肯定是比黑色要更丰富一些,明亮一些。月亮,天边依然挂着弯弯的月亮,散发出惨淡的白光,尽管它是黄色的。是的,我能看出黄色,小黄花的那种淡淡的黄。
猫宁和我慢慢行走去往河边的路上。路上行人很少,路灯很暗。我们依然躲在阴影里行走,尽管在雪夜,黑暗不那么明显。我们时而慢步,时而矫健飞奔,我们习惯性地躲藏。在黑暗里,我们碰到一个漆黑的影子,我们慢慢挪动身体去看。那影子没有动弹,我靠近去闻,那是人的味道,是的一个人。他蜷缩在墙角。我用前爪小心翼翼触碰他的膝盖,他没有反应。这个味道,很熟悉,我突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偶尔给我们吃食的老人。我冲猫宁轻吠了一声,她回了一声“喵!”她也认出来这就是那个我们称之为流浪人的老人。我们管这个老人叫流浪人,因为他跟我们一样露宿街头、无家可归。我在想他流浪是为了自由?还是他不为世俗接受?因为经常在黑暗的夜里相遇,我记得他的味道,却认不清长相。猫宁说在黑夜里,她能看的清楚老人的模样——一脸愁苦、沧桑。我想象不出一脸愁苦、满脸沧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没有看过沧桑的人,许是从未注意过。我知道一只老狗会是什么模样。猫宁说老人每次看到我们都在笑。我想笑就是善意的,因为每次他都会扔给我们一起好吃的,嘴里嘟囔着什么。此刻的他靠在墙角,我们轻叫着他,用我们的爪子在他身上触碰试探。他没有动。猫宁凑近他的脸去看,回头跟我说:“没有呼吸了!”我冲着那个卷缩在墙角的身影,大吠,“你醒醒,你醒醒!”猫宁也大声地“喵喵”叫。在那个寒冷的雪夜,狗叫声、猫叫声在空中回响,格外凄凉。我想也许我们不是企图唤醒他,而是在唱一首送别歌,送他的灵魂去更好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动物在流浪,我以为只有动物才会遭遇惨剧,听天由命。在这世界上,如果论生命的平等,是不是都一样。即使是有的悲惨、有的幸福、有的痛苦、有的快乐、有的安居乐业、有的露宿街头,但最终都是会死亡。不管生命怎样,充斥着各种情绪、充斥各种情感、顺利也好、荆棘丛生也罢,最后都归于一种黯然,这种黯然就是死亡。死亡是不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是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感觉到孤独而凄凉?我想起那些死去的很多伙伴,除了死去的才能体验到死亡,然而死去的他们不能告诉我走向死亡是一种什么感受,死去的生命是不会开口说话。我突然觉得生命的底色就是悲凉,所有走过的路都是我们划过的每一笔,我们在悲凉的底色上涂色,涂上各种颜色。有的黑色多,有的白色多,还有的黄色多,也可能是红色多,绿色多……每一张看似相同,每一张又各个不同。这就是生命奇妙又有趣的地方。我突然就觉得生命应该有趣一些,如果最终都是死亡,为什么不有趣一些呢?对于色盲的狗来说,各种颜色只是一个符号,但是每个符号都有它的意义,于你于我,可能意义尽不相同。
我和猫宁叫了片刻,便转身离去。我们不再说话,一路上沉默无语。
我们到了河边,风有些大。黑色的树枝在风中颤抖,现在的我不似从前,对于这种自然现象不再胆怯。这个景象让我想起那时候胆怯的我,那个面对陌生世界不知所措的我。我在恍惚中、在摇摆中、在挣扎中,慢慢地已经成长。我突然发现我变了,是的,变得坚强、变得从容,变得对世界开始宽容,尽管我依然对这个世界有很多不理解。是的,我开始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选择。猫宁在河边来回巡视,“河面已经结冰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安全。”
我有些犹豫不决:“要不,我先试试,如果安全,你再跟上?”说完,不等猫宁叫我,我就跳上了冰面。冰很薄,我能感受到冰面下水的流动。我心里有些慌,继续向前还是回到岸边。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冰面上小心跑动,然后加速,速度越来越快。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开始下沉,不妙。冰面开始破裂,我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快速飞奔回岸。只听见身后的冰噼里啪啦掉在水里的声音。我拼了最大的力气,飞奔回岸。那条冰封着的河开始流动,那些碎冰块顺流而下。猫宁站在岸边惊恐万分,半天才缓过神,回头问我:“你没事吧?”我笑了笑,说:“没事!”然后我叹了口气,“这一下子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结冰!”猫宁安安慰我:“不着急,看样子还会下雪,而且这么大风,怕是还要降温。”我“嗯”了一声,我俩并排在河边走了一阵,就往回走,一路上依然沉默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猫宁情绪都不是很好。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是因为冻死的那个老人而悲痛,还因为走向彼岸失败。我有些沮丧,从来没有如此沮丧过。我再一次想到了那些经历的死亡——那只被杀前嗷嗷叫的猪,被热水闷死的兄弟姐妹、狗咬狗的哀嚎、一瞬间满院子的狗尸体,死亡之前离家出走的大意……最后见到的这个冻死在雪地里的老人。我总以为人主宰这个世界,如果他们不想,他们绝对不会死去,像徐站长,她是自我选择的死亡。慢慢我才知道,人也只不过也是听从了某种安排,比如上帝又或者是佛祖,谁知道呢,人生也有许多无奈,跟我的狗生也差不多,听从现实,从来也不是自由自在。人的强大之处在于他们可以决定我们的狗生,当然,我想人的人生也许也可有由狗决定,比如人被狗咬,有或许另外一种——徐站长之死,不管死亡原因是什么,总归是与狗有关的。接下那些天,我每天都做同样一个梦,梦见自己鲜血淋漓地站在雪地里,看到了大片的狗尸体。我看着那些死去的狗伙伴---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熟悉的气味。我看着他们,一言不发,艰难转身,艰难在风雪里前行,一瘸一拐,有种孤独和苍凉感。在我身后雪地里留下一排血迹。梦里的我,像个落寞的英雄,也许只是因为我依然选择在前行。
有一天晚上,天气异常寒冷,大风呜呜地吹着,呜呼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地上飘荡。那声音特别吓人。我和猫宁的窝似乎也开始随风摆动,我们趴在一起,紧紧相拥,还是冷。我颤抖着问猫宁:“我们会不会想那个老人一样,被冻死?”猫宁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身体,笑了笑说:“不会,挺过今晚,明天就可以过河了!”自从上次跨河失败,我以为我会一直在这个城市里,一直过着这样四处躲藏的生活。去大文明的城市,我某些时刻觉得那终究还是一个遥远的,无从实现的梦,我甚至悲观地猜想也许这就是命运给我的安排。听完猫宁的话,我倒是没有任何期许,也许吧,谁知道呢。如果可以跨河,我想这是一种嘉奖,奖励我什么呢?也许只能归于一种幸运。猫宁说:“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也许她是对的。有希望才能满怀信心地活着,为了更加期待的明天。明天总会如期所至,会来,但不一定是按照心愿和期许而来。
第二天,风依然很大,地上松软的雪变得坚硬,走在上面滑溜溜,一定得小心翼翼,不然会摔跤。那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身体,穿过毛发,直抵身体,这风吹得头皮发麻。我出门看了一眼,又立马钻回了窝里。这种日子是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那些东西都冻得硬梆梆,难以下口。好在,天冷不需要太多运动,也就很少感觉到饥饿。我们趴在窝里等待,等那个看起来很温暖的太阳,等待它升起,等待它下落。看上去很温暖,在这呼呼的风里感受不到它的任何一丝暖意。
天黑得倒是很快,风在傍晚的时候也渐渐小了。猫宁笑着称道:“你的运气真不赖!”我笑了笑,没说话,心想如果河水结成厚厚的冰让我跨过河去,是不是我最大的运气。
还是原路走去,那个老人的尸体已经不在,墙角的他倚靠的地方空荡荡,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那种空荡让我怀疑我之前看到都是一种幻觉。莫名的悲凉,一个人就这么被别人遗忘,无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似他从来没来过一样,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这次河里一片寂静,听不到河水流动的声音,河面冻得死死的,像平地一样。我和猫宁在岸边看了看,然后放心地踏上了冰面。我们在冰面上奔跑嬉戏,自由而欢快。我心像突然间被打开,痛快敞亮。我从此岸到彼岸,从彼岸到此岸,来回奔跑。美丽新世界,此刻如此之近;那条看起来难以逾越的河流,此刻如此平坦。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一样,此一时彼一时,没有什么定式可言。昨天看起来困难重重,今天却畅通无阻。一转身或许就是转机。那时候的我想,我们永远不要绝望,等待,所好的事情都值得耐心地等待,等待时机。我在光滑的冰面来回滑行,偶然踢到小冰块,看着他们在冰面翻滚滑远。我和猫宁在冰面嬉戏玩耍,对着空旷的天空大叫,是的,我将离去,去往梦想之地。最后,我们躺在冰面上,仰望着天空。此刻的我满心欢喜,激动不已。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淡淡的黄。我想起了那只在冰面上奔跑的猪,如果他逃窜在这条河面,是不是可以像我一样奔向自由。这时候,猫宁突然间站起身来,对我说,“该走了!”我也立刻起身准备奔向彼岸。这时,猫宁在身后叫住了我:“小白,我就不跟你去了,你自己保重!”我回头去看她,一脸疑惑。我曾认为我和她将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不管走向哪里。我们是灵魂里最契合的一对,我们在精神上相互支持。这时候,她居然跟我说再见。“为什么?”我跑回到她身边问她。她回头看了看岸边,淡淡地说:“我属于这里,这里是我家!”我有些哽咽,看着那岸边,在心里默默地想,那里到底是不是我的家?四处流浪,却无处安生,逃离才能存活。我想我不能这么自私去要求猫宁什么,毕竟每只动物的追求都不一样。我叹了口气,“你保重!”我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她,我赌气似得快速奔跑,跨越河边到达彼岸。我躲在灌木丛后面看着猫宁在月下站了好久好久,她盯着我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我看着她转了身,转身以后的她也没有回头。她边走边唱,那是一首叫莫名的曲子,那是某一天我们莫名哼叫,哼出来的属于我们的乐曲。那本属于一首快乐的歌曲,可是那天在空旷的河面上回旋飘荡哼叫里,夹杂着一丝哀愁。离别,让我们不快乐。许久,我才意识到我真正地逃离了那片危险重重的土地,来到了大文明。我想我没必要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我将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是崭新的。
那些出现在生命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狗、每一只猫,或者其他的一些东西都是应该出现的,被安排好的,他们只陪着我们走一程,让我们学会一些东西,我们终将孤独前行。是的,每个出现到最后都还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终将走散,直到看不清楚对方的背影,有的甚至没有道别和再见。许多年后,我们会想起,是的,我曾遇见那些美好,所有的都是美好的,尽管很多时候,记忆也是模糊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