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生之肉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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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婚礼与葬礼

春天又来了,在我成为成年male狗以后,我就浑身莫名地躁动,总是让我难受。特别是遛弯的时候,看到那些风情万种的小female狗,我竟然少了之前很多的成见。我很是喜欢和她们调笑一番。有的小female狗会红着眼睛对着我狂吠,有的会害羞坐在地上不再起来,当然也有一些会任由我嗅闻。我不是一只狗见狗爱的狗,但总归还是有愿意的小female狗。我终是抑制不住自己动荡的内心,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跟一只合适的小母狗缠绵,那是一种释放的快乐,与爱无关。大意问我:“你爱她吗?”我很是无耻地回答:“那与爱情无关。”是的,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但又总觉得自己无耻得很有道理。我大概、也许、似乎背叛了爱情。那种爱情是人类关于爱情的定义。我还是会想丫丫,我还是爱着她,那种爱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虚无缥缈。

阿欣看到了我背叛了爱情,她居然什么都没说。大意说,“女人认为对爱情的背叛是罪大恶极,难以忍受的。”“也许因为我不是男人,我只是一只male狗。”是的,我想male狗的乱什么的行为是可以得到女人的原谅的。

有一天,阿欣带了一个朋友回家,同时也带来一只FEMALE狗。在那只FEMALE狗面前,阿欣的朋友一个劲夸我漂亮。说实话,我不喜欢那只FEMALE狗。那是一只身材苗条的FEMALE狗,一身洁白的毛发。她总是很高傲,无视一切,包括我。我不太喜欢高傲的狗。她听着主人的话,站在我身边,不愿意再靠近。看起来,她也不太喜欢我。

大意说,“那是给你相亲呢,小子?”

我说,“我不太喜欢,那只FEMALAE狗太高傲了。你没看到她的眼睛都长到头顶了。一副目中无狗的模样。”

大意笑了,“你应该跟她吹吹牛,男人们都是靠吹牛,拿下漂亮女人的。”

“怎么吹?”我很好奇。

“讲故事啊,讲你那波澜起伏的前半生。所有的宠物狗听到你的故事都会惊奇,都会眼睛发亮。”

“我的故事讲起来有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感觉。”

“那就是你的故事精髓所在!”

大意猜的没错,没过两天,那只狗又来了。

我们依然站在一起,不说话。为了打开这种尴尬的局面,我开口了。

我夸赞她长得漂亮。她微微一笑。女人爱被夸,对于FEMALE狗同样适用。

我开始跟她讲西西,那只漂亮又有些骄傲的小FEMALE狗——我的初恋。是的,我不否认,我添加了很多虚构的故事,让我被抛弃显得很是悲惨。显然,她被我的故事打动了,有些爱心泛滥。她陪我卧在地上,安慰我。

接下来,好多天,她断断续续来了好多天。忘记说了,她叫雪儿。

我跟她讲了很多我的勇猛事迹,关于狗肉馆的、关于流浪军团的、关于收养中心的,当然只讲阳光灿烂的,不讲血腥的、残忍的、压抑的。

雪儿开始对我好感,她开始放开自己,她开始嗅闻我,开始有意无意让我看到她。其实,我倒是没有太大兴趣,我们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暴露在她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眼里。那让我很不自在。

那一天,雪儿在我面前出现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她的主人和我的主人都在一旁观看,让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迟迟没有行动,我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尴尬。我在两位主人的催促和帮助下,完成了那是一场尴尬的缠绵,我在一种压迫的氛围中完成了那项任务。我有些不开心。大意说,“那就是一场混乱行为而已,你狗生中很多次中的一次而已。”我说,“我不喜欢那种被压迫的感觉。”我开始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欢什么。

我想应该不会有下一次了,第二天,雪儿又来了。我极不情愿地配合,我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主人的期待下完成一次。但是,我又不能让那只female狗为难。如果我不去,只能让她觉得丢脸。我有反抗情绪,但是还没有逆反的勇气。

不久,我就听说,雪儿怀孕了。是的,我的,属于我的孩子。但我始终提不起兴趣去想那些孩子。

有一天,一只小狗出现在我眼前,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阿欣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小白,这是你的孩子,你跟丫丫的孩子,是不是很漂亮,跟你小时候是不是一样?”

我很兴奋地跳起来,打量那只看起来并不是很白的小狗。我朝阿欣欢快地吠叫,她听懂了,我在问她,丫丫怎么样了。“丫丫生了五只小家伙,据说这一只最像你,丫丫的主人就把他送过来了。”我的新身份让我觉得自己又高大了几分,我进入了成长的另外一个阶段。

我给他取名叫小小白,他是个安静的小狗。我知道那是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我想到小时候的我,我觉得我应该给他很多爱很多爱,让他感觉到幸福。拥有爱的小狗不会未到成年就显得历经沧桑。小小白总是怯懦地审视这个世界,他显得很不安。我和大意很高兴他的到来。我们鼓励他在院子里奔跑,教他欢快地吠叫。慢慢地,小小白不再惧怕这个陌生的地方,跟我和大意变得特别亲密。小小白变得会撒娇、会卖萌,显出了小狗应有的可爱。大意本来很不愿意动弹,在小小白的带动下,偶尔陪他玩一会儿,走几步。他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时而会闪现出孩子般的光芒,呵呵呵地笑得可爱。大意说:“孩子能带给我们希望,孩子是这世界最让人心醉的东西。”我很难得看到大意这么煽情。当我们看着熟睡的小小白时,大意问我:“多纯净的小东西,有没有看着看着要心碎的感觉?”我不否认,那个小东西那么安静地躺着,看着真的是要心碎。我觉得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幸福感,那跟恋爱还不太一样。我想那就是大意说的父爱——发自内心的父爱,带着很多担心、很多甜蜜。甜蜜的负担,对,甜蜜的负担。

那段日子,我们都很快乐。我偶尔会想丫丫,但是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内心就充满了希望,我想我们一家终会团聚。

天气变得有些热了。有一天,我们被阿译拉到了一块草坪上。在那里,我看到了好医生和小仲,他俩站在一起很亲密。他们很热情地拥抱我,感谢我。感谢我什么呢?他们感谢我让他们相遇,他们说,我是他们的红娘。我觉得红娘应该是个女的,最不济应该是雌的。我最后还是弄清楚了,那次我追西西,他俩相遇,然后他们就相爱了,现在他们准备结婚了。“结婚是什么?”我问大意。大意说:“大概是男人、女人宣布在一起吧!”我那天的任务就是听着阿译的口令,咬着一个小盒子送给阿仲,我来来回回跑了很多遍。我当然也看到西西了,她的样子有些肿,总是淡淡地笑着。我没有时间过去跟她打招呼,也没有机会介绍我的儿子小小白给他认识。孩子,我还想打听她的孩子呢,始终只是她一只狗,在角落里安静地站着。直到回家,从阿译和阿欣的谈话中,我才明白今天叫婚礼彩排。他们夸我表现不错,希望我在婚礼那天能够表现更好。

终于到了婚礼那天。我那天穿上了狗生唯一的一次衣服。他们叫那衣服叫礼服。小小白和大意也穿了礼服。阿欣给我们三个拍了照片。那可能是我们三个最帅的一天。说实在话,我觉得穿衣服有点难受。大意说,这是人类的礼仪,参加别人的婚礼总要穿得精神漂亮一些。是的,阿欣那天就穿了漂亮的裙子,阿译穿了跟我们礼服看上去差不多的礼服。

在那片大草坪上来了很多人,大家都穿着很漂亮。我看见了雪儿,她的肚子肿起,差点拖到地。她依然一副冷淡的表情,当她看到我时,冲我微笑,朝我飞奔过来,不幸的是她被主人牵走了。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她跑过来,我应该跟她说些什么。

这时候,有音乐响起,所有的人都站立起身,望着后方。那音乐声让人动容,也让作为狗的我动容,庄严而神圣。爱情的最高级表现形式——婚姻。爱情是纯洁的,那么婚姻就是美好而神圣的,那是爱情最好的归宿。所以这场仪式是好医生和小仲给爱情的一个答案。好医生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那裙子让我想起漫天飞舞的雪花,是的,那件裙子有一种浪漫的感觉。好医生被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牵着,缓缓走进来。他们一直走到小仲面前停了下来,那男人把好医生的手交到小仲了手上。这时候,我才知道那是好医生的爸爸。接着就是我上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准备奔跑的时候,才发现盒子没给我。我抬头去看阿欣,阿欣把小盒子递给我。我叼着盒子,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西西站在我身边。我冲西西礼貌地笑了笑。西西嘴里含了一束花,笑着向我点了头。我含着盒子,与西西并排走着。我们不能说话,就那么并排走着。其实,如果可以开口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已经成为了妈妈,我也已经做了爸爸。继续做朋友的意义都不大,我们只是在彼此的狗生中匆匆划过而已。我跟大意说这些的时候,大意笑着问我:“那时候你有多痛苦,你都忘记了?整个狗生都暗淡无关了。”大意的揶揄,让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有一点可笑,但是年轻的我们总会有一些可笑的想法和行为,因为那就是青春啊!时间真的会带走一切。我把盒子交到小仲手里,西西把鲜花交到好医生手里。大家一阵掌声,小仲从盒子里取出一个亮闪闪的小金属圈套在了好医生手指上。那时候我从他们身上看到很多七彩的小光圈一闪一闪,那就是幸福的光晕吧。我跟大意说,“我下次见到丫丫,也要弄一个这样的婚礼!我也要结婚,跟全世界宣布我要跟丫丫在一起!”小小白听到这话,也叫喊着:“我也要结婚!我也要结婚!”

这场婚礼真的很长。我无暇去观看剩下的环节,也许我跟丫丫结婚根本就用不着这些。我跟西西介绍了我儿子小小白。西西看上去还挺喜欢小小白。西西说:“我的孩子们都被送走了,你真幸运还能有个孩子留在身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伤感。

西西走开以后,雪儿凑到我跟前,“刚才那小female狗还真漂亮啊!”她说这话的时候阴阳怪气。“嗯,是挺漂亮的。”我如实回答。

“你认识?”

“就是跟你说过的那只我救过的小female狗——西西。”

“旧情复燃?”

“什么跟什么,好久不见闲聊两句而已!”

雪儿嘟囔着,“可不止两句,好多句呢!”她有些生气。

我觉得她生气得莫名其妙。

雪儿后来又盯着小小白看了半天,“那小狗长得挺像你的。”

“那是我儿子!”我如实回答。

雪儿惊呆了,“你儿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鼓囊的肚子,小声说:“我这肚子里也是你的孩子。”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说了一句:“我知道。”

后来回家,我跟大意说起来这件事情。大意说:“她吃醋了,跟你上次一样心里酸酸的。”

“你的意思是她喜欢我?”我觉得我跟雪儿也只不过是暧昧而已,根本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了。大意没有回答我,我觉得我也不必去深究答案,成年狗混乱的行为而已。

我突然发现小小白不见了,他没有跟着我们回来。我和大意都惊慌不已。我冲进屋子去找阿欣。我叼着小白的玩具球问她,她笑眯眯地跟我说:“小家伙送给小仲了,你是他们的红娘啊,送小家伙也是对他们的祝福呢。他们说,这是他们收到的最棒的礼物呢!”我是很愤怒地听完这些话的。我有些受不了被人类摆布的生活。我的狗生轨迹已经不是由我自己做主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在主宰。我想要的幸福转眼就变成了离别,他们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的幸福和不幸都是在瞬间,不停来回切换。我突然发现我的狗生,我自己无法掌控。还有那该死的被混乱行为。我忍着内心的悲痛,在院子里来回奔跑,直到累倒。听说小小白被送人的消息,大意趴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我很愤怒,我不知道是应该来回跑着直到精疲力竭发泄,还是选择趴着沉默然后哭泣最后睡着。这两种都是自我治愈的方式,现在我却不知道怎么办了?成年的狗应该是稳重的,应该是成熟的,所以以上两种方式看上去是那么不适合成年的我。我急躁地跟大意说:“现在的我疯跑不像话,哭泣更不像话。人都说要成熟、稳重,懂事的成年狗是不是都像我现在这样憋成了内伤。”大意慢腾腾地回答:“你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控制住情绪是成年狗应有的修养。”我想大意说得对,我应该有成年狗的修养。我深呼吸、深呼吸,不再那么激动,然后泱泱地趴下,“这种生活我受够了!”大意叹了口气,“什么生活?被人圈养的生活?”其实,我想大意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我受够了被人操纵的生活,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我掌控之中。狗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种感觉,真的是糟糕透了。”说着说着,我又激动地站起身来。大意对着我笑了笑,“小白,年轻真好!”大意这句“年轻真好”让我觉得很突兀。“小白,都说人生在于选择,狗生也一样。但是作为狗可以做的选择并不多。以后不管做什么选择,都不要选择后悔,往前看,别回头!”大意说完这话,就说自己累了,要睡了。大意的话让我安静了下来,我趴在那里,看着熟睡的大意。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了,大意后面的这些话跟我的愤怒毫无关联啊,这家伙真的是老了。是的,大意是很老了,他总是耷拉着脑袋,耳朵下垂着,双眼无神,嘴里没几颗好牙,还时不时留着口水,毛发毫无光泽,而且他还总说自己浑身痛。我看着熟睡的大意,他很安详。我突然想起了老蔫,那只老得不像话的流浪狗,我觉得他们身上都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即使在衰老的躯体上也能看到有点东西在闪闪发光,那些光芒是我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但是我还是想等我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会不会像他们那样。想了想,算了吧,衰老也算是一种折磨吧。更何况,我还年轻。

思绪乱蹿的一个晚上,我睡得不是很安慰。梦里,我听到大意沉重的呼吸声,他轻声跟我说:“再见!”我在梦里问他,“你要去哪儿?”大意头也不回,用粗重的声音,回答我:“流浪!”

第二天一早,大意就不见了。我寻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那个梦是真的?大意去流浪了?我很惊慌,这家伙让我像个成年狗一样稳重、冷静,结果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要任性去玩流浪?我去找阿欣,告诉她,大意不见了。阿欣很是着急,屋里屋外找了个遍,嘴里还念叨,“大意一般不会到处跑啊,怎么会突然不见了。他平时可听话了。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不应该到处跑啊。我还准备今天带他去医院复检呢!”阿欣带着我出了院子,我用我那灵敏的狗鼻子一路追踪。我能闻到大意的味道,我一路小跑,穿过大路,走过花坛,穿过矮灌木从,大意的气息越来越浓。大意并没有走多远,我看见它躺着一颗大树下。每次遛弯,他总是在那棵大树下撒尿,有尿没尿都一样,他说那是他的地盘,属于他的地方。当我走进他的时候,他没有起身抬头看我,他的皮毛上泛着露水,那露水在橘色的阳光上闪闪发亮,像在跟我道早安!

“大意!”我轻声叫他,他没有反应,眼皮也没抬一下。我心里有些慌,我用身体去蹭他,他浑身冰凉,一点温度也没有。只有死狗才会冰冷。阿欣跟了过来,满眼失望。她蹲下来,摸了摸大意的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看着她,希望她能说些什么。她摸了摸我的头,“小白,大意走了!我们带他回家吧!”阿欣抱起大意,大意是一只很大的狗,这时候显得阿欣格外娇小。我有点担心,阿欣会抱不动他。阿欣抱着大意,走得很吃力。我在想是不是有时候悲痛也是有力量的,阿欣走的吃力却很坚定。我跟在她身后,听到她在抽泣。那一种隐忍的哭,压抑而痛苦。其实,我想阿欣如果能够放声痛哭,就不会那么难受。可是,放声痛哭是小朋友才干的事情吧。我有种悲伤在心里蔓延,可我哭不出来,我只能哀伤。我抬眼看那个初升的太阳,我看到了万丈光芒,我看到了大意的灵魂,他跟我说他要去流浪。

阿欣带着大意回了家。她叫醒阿译,告诉他这个很不好的消息。我看见阿译怔怔发愣,看了看大意的尸体,然后和阿欣拥抱在一起。阿欣在阿译怀里放声大哭,做那件小朋友才干的事情。我看见阿译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落下来。阳光洒落进房间,有无数灰尘在阳光里飞舞。阿欣和阿译跪坐在地上,抚摩着大意僵硬的尸体。我趴在大意身边就这么看着他,他再也不能教我什么了。他死了。

阿欣和阿译在悲痛之后,快速做了决定。“我们应该先给他洗个澡!”阿译对阿欣说。于是,阿译抱着大意去了浴室,他们用温热的水给他冲了身体,然后给他打上好闻的泡泡,轻轻地揉搓。阿欣问阿译,“他为什么要离开家呢!”阿译停顿了一次,“也许他知道他要死了吧,很多人说狗在要去世的时候,就会离开家,找个安静的角落。”阿欣摩挲着大意,哽咽着问:“你是怕我们难过吗?”大意没有回答,永远也没法回答。也许,我对这个问题持有不同的想法,不过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真正的答案只有大意自己知道,而他永远都不可能告诉我们了。黑仔说,自己死去的时候,希望能够有人或者狗陪在自己身边。我想那是因为他想要那种临终的温暖和关爱。猎风死之前远离人群,远离狗,我想他是想安静、体面地离开,毕竟对于一只曾经风光的警犬来说,没有什么比受伤虚弱地躺着接受别人的怜悯更难过的事情了。大意离家出走,可能真的是他想去流浪了,是的,让灵魂去流浪。他的一生在外狗看来,体面、精致,可是他始终是在相对的自由中寻找自己生命的平衡。他被阉掉的激情让他不曾拥有爱情,那个小小的院子困住了他的狗生。他懂得太多,灵魂的自由高于身体自由。他想死后,释放他的灵魂,让灵魂去流浪,去见识这个他知道很多却从未走过的世界。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大意是这么想的。

阿译和阿欣给大意清洗干净,又用吹风机一遍一遍地吹他的毛发。吹风机发出轰鸣的声音,让我想起第一次我被这玩意吓到要尿的情景。我记得是好医生给我洗完我狗生第一个打泡泡的澡,然后开着吹风机吹我的毛发,那玩意声音巨大,但是吹在身上的风确实温暖的,像春天的风。大意,你感觉到春风般的温暖了吗?如果在平时,你一定会很淡定地站起身来,甩动你那庞大的身躯,然后就会水珠四溅,你会偷偷地坏笑,然后一脸无辜,最后一脸严肃。那是属于一只成熟的成年狗的恶作剧。那时候的阿欣会尖叫一下,然后又耐心地用给毛巾你擦干,帮你吹干你的毛发。你说这就是你与主人之间的一些小趣味,小的,无伤大雅的趣味。

阿译和阿欣带着大意的尸体,我跟在后面。他们把大意的尸体放在车后座上,我蹲坐在大意旁边。大意,你知道吗?你躺着,我坐着,可真让我难受,太挤了。你能不能坐起来,让出一些地方给我。恍惚中,我听见大意说话,他说,“抱歉,小白,我已经死了。”大意已经死了。

阿译和阿欣带我去了郊外,那是一块墓地,里面埋葬的全是狗。我为什么会知道?我见证了大意的葬礼。有人在地上挖了一个坑,阿译和阿欣把大意的尸体放在一个漆黑的小盒子里,盒子里放了大意爱吃的狗粮。大意穿了一身礼服,其实我想他可能是不喜欢的。毕竟他说过穿衣服挺难受的,不舒服。如果给个合理的理由,那就是显得体面吧。大意是我见过的死得最体面的狗。我蹲坐在那个坑的旁边,看着他们给盒子带上盖儿,放在那个坑里,然后他们再用土把那个坑上,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阿欣跟我说,“这就是大意的坟墓,以后想他了,我们就来这里看他,好吗?”我轻吠了一声,表示同意。阿译和阿欣在大意坟墓前放了一朵花,说是大意最喜欢的花。我想大意应该也会喜欢狗尾巴草。附近到处都是狗尾草,我咬了一只放在大意的坟墓前。据说,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会在大意坟墓前放上一块墓碑,刻上他的名字。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这里埋着一只名叫大意的狗。

我的狗生总是充满意外,刚要离开大意的坟墓,我遇到了黑仔。他有些中年老男人的颓废,身体不再健壮,有些虚胖。如果不是因为我有个好使的鼻子,擦肩而过时,我已经认不出他了。他说也感谢他的狗鼻子,他也没认出我来。我们的友好相遇,好在阿欣和黑仔主人同病相怜。同样的悲伤让人互生怜悯,抱团群暖。黑仔的主人也死掉了一只狗——那只狗叫黑莓。黑仔的狗生的奇妙之处在于他绝处逢生,并与一生挚爱生活在一起。

阿欣见我和黑仔难舍难分,就与黑仔主人攀谈。黑莓的坟墓挖在大意坟墓的旁边。黑莓躺在那个盒子里,面目狰狞,身体极度扭曲,能看出来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黑仔很悲伤,但是他不能嚎啕大哭,他是一只成熟的成年狗。他哽咽着说,“昨天晚上走的,走得很痛苦,抽身抽搐,口吐白沫。根本还来不及送去医院。你知道吗,死的时候,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睁得很大很大,她伸出一只爪子,像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她根本不想死!”我没有说话,用牙咬了咬嘴唇。我想不到什么安慰的话,我用前爪扒拉了黑仔两下。“他们说可能是小区里有人投毒,”黑仔整理一下情绪,“我们都不是疯狗,也不咬人,为什么要投毒呢?”此后,我们都没有在说话,看着黑莓下葬,掩埋掉,成为一个小土包。我指了指大意的坟墓,“这埋葬着我的一个老伙计,今早走的!”黑仔看了看大意的坟墓,说:“那请你的老伙计照顾一下黑莓吧,有狗陪伴不会寂寞。”我想跟黑仔说,大意的灵魂不在这里去流浪了。想了想,还是算了。黑莓有伴总比没有强吧!至少黑仔认为黑莓不会孤单。看着这两个新鼓起的土包,我想这世界上应该是多了两个自由的灵魂。

“风火轮和小尖耳也死了。”我看着那两座新起的坟墓,想到了其他的死亡。黑仔看了看我,没说话。“在流浪狗收养站,被安乐死。他们死之前还兴高采烈以为要被人收养。”说这些的时候,内心莫名有些悲凉。“闲闲呢?我记得那时候她要生了。我醒来以后,没见到她,以为跟你们一起了。”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她难产死了,就在军团混乱的时候,一个孩子也没生下来,全都死了。”黑仔叹了很长一口气,“我被带走的时候,赖皮他们还关在笼子里,情况不大好。我的幸运在于我是个品种和相貌都不错的狗。”黑仔在说自己的时候有一种揶揄和讽刺的味道。“我值一些钱,至少在人类眼里,我是值钱的。我注定是只宠物狗。”黑仔说这些的时候,有些无奈。他对我笑了笑,说:“至少我是幸运的,我遇到了黑莓的主人,他把我买了下来。我从死亡的边缘一下子进到了幸福的光圈。”

接下来的话,看似黑仔在对我说,其实我觉得他更像在对着黑莓诉说。

“刚开始,和黑莓生活在一起是幸福甜蜜的。那时候她刚生完我们的孩子不久,你知道吗,那些个孩子都是黑黝黝的,有些地方像她,有些地方像我。我和黑莓都特别喜欢他们。可是等孩子们一满月就陆续被送走。他们说,要把我们的孩子卖掉,然后用卖掉孩子的钱用来维持我和黑莓的生活,比如狗粮、玩具、零食、看病。我和黑莓开始是不理解的,可是后来却坦然接受了,接受的心安理得。狗生就得有所失,有所得,是吧?”黑仔像似在问我,其实他在问自己。“我们相互偎依,相互取暖,缠绵,对,缠绵,我觉得狗生的苦难的开始就是懂得情爱、开始学会缠绵。那个过程是愉悦的,充满征服感与幸福感,但是你知道后果是什么?最开始美好的爱情变得琐碎和繁杂,我们总是怕失去。我们开始患得患失,我们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爱对方,我们之间到底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变得脆弱、敏感、痛苦,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怀疑自己。我们在情爱里迷失自己。我还记得黑莓歇斯底里,疯狂又痛苦的样子。如果爱情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我们还会再爱吗?那时候的我只要跟别的female狗大声招呼,黑莓就会跟我气上一整天。当然,看到她跟别的male狗亲密一点,我也会难过,不想说话。慢慢地我们之间有了很大的空隙,不管我们用尽多少努力都填不满,即使是缠绵。缠绵的另外一个后果就是孩子。我们总是生孩子,然后看着他们被卖掉,用卖掉他们的钱来养活我们自己。每当卖掉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会黑莓紧紧相依,那个时候的我们紧密相连,心里没有一丝空隙。有时候想我们的关系变得好像更简单一些,但是仔细想想又挺复杂的。不管怎样,我还是想我们两个这一辈子都纠结在一起。可是,现在——”我看黑仔,他已经满脸泪水,“现在,她走了——”说完,黑子对着黑莓的坟墓狂吠不止。那是发自内心的悲鸣,响彻在牧场上空,隐约有回声。我想那是黑莓对爱情的回应,对这个爱她的、她也爱着的公狗的回应。

我想到了我的爱情,那更像是一朵还未被采摘的花朵,美丽、动人。也许,爱情到最后也不再是它原来的模样了。我想我再不再见丫丫,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之间留下了爱情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在开始变痛苦之前,我们就分开了。我会一直记得那些美好。

墓场与黑仔的相遇,我觉得是一种冥冥之中的事情,除了是大意和黑莓离世的葬礼,更像是对流浪军团所有成员的悼念。葬礼,我居然想到葬礼这个词,这让我想起了我参加的那次婚礼。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仪式。他们人类说,仪式很重要。是的,这样的葬礼比那些被打死埋了,被人类吃掉的状况要好看很多。仪式是用来纪念重要的事情,因为很多重要的事情在仪式前以前已经发生。比如,婚礼之前,爱情已经发生;比如,死亡之前,我们最后的告别已经发生。我想大意那句“以后不管做什么选择,都不要选择后悔,往前看,别回头”这是给我的最后告别。终于我的狗生有一场像样的告别,谁曾想是一场生离死别。

我和黑仔告别了,因为我们主人打算把我们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