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内里情由
黑谷很烦恼。
这事摆明就是南京那边一手策划，现在却把黑锅扣在了他的头上。
那施安际战前就四处彰扬和平，若按这个计算资历，汪精卫都比不过他。也是因此，此人一直自认高人一等，目空一切，把所有开战之后来投诚者统统视为投机者，意思是这些人是看见了日本帝国的强大，迫于这个强大，才来谈和平。这根本就不是真正欣赏日本文化，真心与帝国建立友好，更谈不上对大和民族的尊敬与仰视，这些人，都是现实的投机分子。
但现在大本营却在急着与汪精卫商谈成立新政府，把他这个“先驱者”完全地凉在一边了。这使施安际十分愤怒，又四处奔走，贩卖他的“投机论”。
说起来这人也是一把年纪了，见事怎地还是如此不明白。人家汪精卫何许人也，何等份量，其投诚意义何等重大，岂是你一个外放闲职所能相提并论。为此日本人也是恼火，大本营还专门派人劝和过几回，无奈还是没法平息这老家伙的怒火，后来，大本营也不再多说，把人撤了回去。
与施安际的“合作事宜”最后交到了南京华东派遣军司令部，这个……黑谷现在才总算明白了。
既没明令，又必须去干，大概南京方面觉得，此事重大，万一以后有什么不妥，追究下来，他们可不能独自承担，且莫说施安际死了，明面上也必须追究——于是把人弄来上海，由海军驻沪司令部接待。而司令部大概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就把这块烫手山芋扔去了特高课。不料那松田也是滑头，借口情报机构没兵，又来找他，他当时觉得兹事体大，理应帮助，也没多想，当场就应承了下来。
现在施安际死了，必须追究责任，四名刺客算是凶手，而负责安保的他，也将被处分，罪名是失职。
至于被毒死的其他人，黑谷现在也想明白了——除了施安际，南京那帮家伙多半还把一些平日看不顺眼的人顺手清除了。而那经治疗脱险的几人，说不定下毒者就在其中，现在他们以受害者身份出现，也就审不到他们那儿去。这是惯伎，并不新鲜。
不过——突然，黑谷在绞尽脑汁的思虑中发现了一个细节：卫绍光原是要参加晚宴的，却“临时有事”去了南京。这是偶然，还是……黑谷赶紧把新政府的主要人员名单找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
之后，他拿起了电话。
***
安然无恙从宪兵队出来，卫小姐心情不错，来找她的“二嫂”。
现在她已经完全处理好了与凌小月的关系。那天卫楚恒拉她出门，向她摊牌，凌小月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吃过那份具有特殊意义的蜗牛大餐之后，她就去了凌小月的公寓。
见到凌小月，她一句话不说，只简单粗暴地拉了她出门。二人一直来到附近一处僻静小巷，卫小姐这才厉声问起这到底怎么回事。那凌小月也是乖巧，虽事先并无沟通，却已经全然明白她此举何意，低头踌躇不答，直到被逼急了，这才摆出一幅云鬓散乱梨花带雨的模样，吞吞吐吐述说情形。她话不多，不过几句只言片语，便已经活色生鲜地勾勒出了一幅弱女子被人强占，失了清白，只能无奈认命的凄惨图景。这一席话听得卫小姐顿时“义愤填膺”，不住跺脚，大骂二哥混蛋，骂着骂着，又拉起她叫着现在就去——去找那大坏蛋算账，一定替她讨个公道。卫小姐这一举动顿时“吓坏”了凌小姐，又马上换了一副瑟瑟发抖哀求说万万不可，这要是惹得卫总不高兴，始乱终弃……
那女仆此刻就斜倚在巷子拐角的背墙上。
关于卫小姐的过往，松田早已得知。同情一个被欺负的女工，也属正常，若是反之，那才不对。倒是这外乡女人……松田淡淡一笑。
凌小月一如既往必须打扮得花枝招展才会出门，卫小姐不算美人，向来不在意打扮，发型一直粗糙，平日里就简单地扎个马尾。不过最近她与凌小姐交好，频繁往来，在这“爱慕虚荣的外乡女”的串掇下，也有些“堕落”了，开始穿金戴银，描眉画眼，有了真正大小姐的作派。作为施宴来宾，她也属涉案者，近来屁股后边一直有人跟着。跟踪者见她俩进了一间理发店，一人站外间，另一人跟进去。进去之后理发店的伙计问他想怎么打理，这人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那不超过一寸长的头发，再瞧两位女士，已经坐定开始翻阅发型画册，看来她们这头发一时半会儿是做不完的了，只得尴尬一笑，说是人多，改日再来。
女人烫头发，三四小时是常事，外面的人喜欢等，不妨慢慢等着呗。
选定发型之后理发师傅按程序请两位小姐去内室洗发，伺候卫小姐洗发的是个身材臃肿的女人，她端着盆子从里面出来，叫卫小姐低头，她好淋水，卫楚楚听着这声音，抬头望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不过她没有叫出来，只是咬住嘴唇，微一点头。
“这里没别人。”胡曼楠道。
“二哥叫我转告。”时间不多，来不及叙旧，卫楚楚只能长话短说。“下毒一事，很可能是日本人自己干的。至于原因，大概是施安际拥功自大，威胁到了汪精卫。其他中毒者，或许是混淆视听，或许其它原因。”
“负责安保的宪兵队头儿黑谷健三，前两天请了二哥吃饭。那黑谷鬼子还说，现在南京正在加紧筹备新政府，四叔名列其中。”
“他能掌握到卫绍光的行踪吗。”想当年，卫绍光与周一峰并肩作战，推翻清庭，缔造民国，既是生死相依的战友，也是交情深厚的挚友，而今，两人却成了对立双方，你死我活的敌人。胡曼楠深深叹息。
“四叔去了南京。南京卫公馆已毁，他现在住你家，翠华园。”
翠华园原是周家别墅，破城之时，处于市区的卫公馆被烧毁，郊外的翠华园幸存下来。卫楚楚又道：“他在翠华园住着，深居简出，行踪不易确定。二哥说，施安际被暗杀，日本人一定会加强保卫，你们可得小心，不要轻举妄动。”
自从那天被胡曼楠做思想工作，卫楚恒便确定胡曼楠很快会向四叔动手。作为至亲，他不愿四叔死，作为国人，他非但不能阻止，还得提供帮助。他现在是在册的军统人员，铲除汉奸，也是职责所在。
“知道了。”胡曼楠点点头，取过盆子，掺上热水，就要给卫楚楚洗发。
“曼姨，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卫楚楚却不愿就此结束谈话。
“嗯？”
“一个叫做李和箴的人。”卫楚楚将这三个字说明了一下。“战前他是福建宋师长的参谋，后来参加上海战役。若是还在，一定不是小兵，周叔叔应该能打听到。”
“记下了。”胡曼楠不动声色，真的开始洗发。洗发结束，她让卫小姐出去。目送卫楚楚出门，胡曼楠心里却是一片酸楚。她不知道这个李和箴是她什么人，周一峰也确实能打听到很多人和事，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刚才卫楚楚说过的那四个字：若是还在。
但，他还在么。从上海八一三到现在，处处都是战场，百战之后，他还在么，他还能在么。
胡曼楠闭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