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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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缺目

“……呶,就你所说,这东西糙,但糙出了一种特殊气质,一种时代的气息。”

我顺易总的话讲:“那个年代,整体上,不就这么粗糙?”

“这种气质,怎么说呢……”易总扶一扶墨镜。

“即视感,八十年代的即视感。”

“呃,就这意思。”

韦城天气潮湿,尤其回南天,再高楼层墙壁上都会凝结一层水珠,发霉味道处处都有,这环境不适合书籍保存。那一堆武侠黑书弄过来,每一本戴一个套,用自粘胶袋封好,不但防潮防霉,封面还镀上一层瓷实且有质感的光泽。至于书名,诸如《玉面骷髅》《绝艳惊龙》《天音魔劫》《毒谷淫尼》《伏魔五诀》《血剑娇娃》《地狱天骄》……大都四字,像是写作者成语放多了被带出的节奏;而封面画,男人必是舞刀弄枪,正在杀人或者行将被杀;间或会有色情,半裸女郎衣袂飘拂,全祼的肉色却总显暗沉,看上去不怎么新鲜。当时地下印刷厂制版工水平普遍欠佳,黑书封面画四色套印不准,着色不稳,拙劣印刷与低俗画功倒也相得益彰。后来触摸到港台原版武侠小说,我才发现,黑书封面画即便粗糙如此,还是扒的港台原版,几乎没有原创。地下书商随便找个画匠,照原版描摹,重新制版套色,依着葫芦都画不出瓢。把原本精美的封面仿成这般效果,也殊为不易……再低仿的茅台,也不能往里灌醪糟啊。

易总也被带出自己那份回忆:“武侠嘛,小时候谁没看过,读小学时候我还躲被窝里看,用衣架把被子撑起,看得那叫欲仙欲死……这个词也是武侠小说里学来,卧龙生用得贼多,男女凑一块动不动就欲仙欲死。你们说金古梁,我就喜欢卧龙生,他的每一部总有秘籍、法宝,再来几段艳遇……那可是我们青春期共同的梦想啊,卧龙生偏就能够一次一次写得让我牙痒痒。后面才知道这是写小说的一种技法,就要折磨读者,你有什么龌龊的心思,他偏要反着写……”当时公司正开会,屋里还有好几个小青年。易总意识到自己说得任性了,赶紧收敛,变一变调门又说:“这种书现在看是粗糙了点,但那个年代也不觉得,那时候书都粗糙,什么都粗糙,擦屁股还在用黄草纸。”

“……呃,粗糙的时候,也想不到后面日子会变精细,等到真用上卫生纸擦屁股,有一段时间嫌它太软,搞不出黄草纸那股刮擦的力度。”老板的怀旧,确乎也引发了我的共情。

我估计易总看的卧龙生也多是伪作。不可否认,卧龙生写书有一阵改走色情线路,销路并不见好,自己心里也积满委屈,旋即改过自新,力戒邪淫。武侠作家里头,卧龙生最早在作品中设定“武林九大门派”,本尊当是以名门正派自居。但那以后冒名之作便多起来,而且多是武侠搭台色情唱戏,武侠一星半点色情连篇累牍,直到“卧龙生”三字演化为某种符号,精准锁定读者群。他本人肯定暗自叫屈,这真要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易总又说:“这种书当年火得不得了,后面一阵风刮走似的,说没就没了……我有这印象。”

“查了一下,这种盗版兴盛也就十年不到,八十年代末港台和大陆版权关系明确,大陆还搞了好几轮专项打击,那以后黑书就没了。金庸把中文版权给了三联出版社,全套弄出来,每一本都有一枚金庸珍藏的闲章,书友把那一套称作‘印章版’。全套初版好品,都已上万。”

“你弄这一批书品相是不错,就不知道这种东西有没有量,能不能成为一个收藏专题。”

“起码,两千个品种总是有。”我瞎估摸。

“呃是吗,这个量倒正好,适合操作。”易总对于藏品,有随经验而来的敏感性。他随手拿起一册《追魂一点仇》,西省武林出版社出版,裸女封面,对着光鉴赏一番,又说:“大众收藏其实是怀旧生意,要找年代感十足、眼下还没有太多人关注的品种。这种书,成色气质非常对路,以前流行了十年,影响力足够大;此后消失也有二十来年,活该成为藏品。你问一问,有没有人已经在收这个?他们把这种书叫成什么?”

“玩的人管这叫黑书,但这群体多大的量,还要再摸一摸。”

“这事就交给你办。”易总把那本书随手带走,想必是要找一找,会否有当年欲仙欲死的段落。

易总走后,回想他的指示,我不知道是我在搪塞他,还是他在忽悠我。黑书收回来整理时,纵是品相不错,我仍惊讶于这种书印制的粗糙。但在当年,印制和文笔皆糙的武侠黑书,确实给予我分量十足的快乐。现在我翻看其中一两本,哪还看得下去?再说,那种书错别字太多当年能忍受,现在往里一翻,就像一碗饭里面掺了半碗岩砂,别说吃它,简直没地方下牙。如是反观,当年哪能叫做阅读,而是个个罹患重度自虐,便以黑书缓解症状。

现在,黑书已被易总确定为潜在的爆款,我便打足精神,反复把玩,要自己好好体味这批黑书封面上负载的年代感。顺着易总的提示,果真看出它独具的美,甚至像以前的人一样质朴热情——我必须看出某种美感,这是我的职业道德。

从老者那里收来的这批黑书,每个品种都能在网上搜着同款,量是有量,网上品好的不多。依照品相不同,价格相差极为悬殊,上不了八品的就几块钱,但到九五品,几十块上百的标价也不鲜见。其中三四套,搜索后发现旧书网站存量少,只几家店挂售,八品书即标价大几百,那么我手中的好品,指不定卖到上千块?光看网店挂出来的也不能说明问题,往后再查查“已售”项,标价越高,反倒卖得越好。“已售”项里标价高低都有,可以按售出时间排序,查看价格变动规律。有些书,上一年标个十几块,下一年突然就一两百块,照样有人紧盯,一现面就下单。这几种书以往也出得不多,比如《武林奇冤》,最大的旧书网站一年顶多挂出一套,几乎都是一两天内出手。还有一套名为《白骨红绫》,网上一找也是缺本,出货量比《武林奇冤》大许多,依然卖得贵,八品以上,标价都在八百上下,而且卖得还好,一查“已售”的记录,此前数十套悉数出手。

我一时看不出这里面有怎样的玄机,倒是记住了《白骨红绫》的作者叫高沧,难得一见的名字。

观察这一阵,我不难给黑书下几个初步的判断:有量,有规模,也有一定收藏群体。不单有量,而且已形成普本和缺本的差别,价差已经初步拉开,但整体价位还极为亲民。显然,这项收藏尚处于小众阶段,只要有一定普及,会对普通收藏者形成吸引力;也因目前收藏者基数不大,整个收藏群体易于增多,人数增长会导致价格拉升,价格拉升又进一步促进收藏者的增多……如果借助网络营销,促成良性循环,一个冷门收藏短时间孕育成熟不是难事。

我跟易总汇报,黑书这一项,现在介入时机正好。老板不比单位领导容易忽悠,钱都是自己的,每一张花出去都会肉疼。此前的潜力藏品立项调研,我否定了大半方案。

按惯常程序,往下进入囤货阶段。

囤货需要目录。我在网络上搜索许久,找到的几份黑书目录,所录书目数量明显不足。而且,没有任何一份目录标出印量,当然就无从显示普本和缺本,更不要说像连环画图录,能精确注明套书中每一单册的印量。稍一想也不难理解:黑书本是非法出版物,印量多少,当年黑厂老板敲敲桌子说了算,卖得好随时加印卖不掉拿去返浆。

书目尚不流通,信息未曾共享,也是囤货的时机,眼下当紧,是要找到一份黑书的详目。书目收录越全,旧书网站上搜查比对,越能精准锁定缺本,抢占先机,趁大多数藏书家尚未回过神,囤它一批尖货。

我初涉此域,找目录没现成的朋友帮忙,便用钓鱼招,让小覃将前面收得的一套《白骨红绫》挂到博冠楼网店,充当诱饵。这是一套板品,没任何翻阅痕迹,书钉稍稍起锈,是那个年代书籍的特征,标注九五品。旧书网上,这种书“已售”区的最高定九品,看图片似乎只在八五品,两年前一千二出手。按旧书缺本一般规律,九五品比八五品翻个倍不是问题,所以我叫小覃标一千八。能掏这价买一套黑书,只能是资深玩家,他们手中拿有详目,搜寻哪些书早已开列计划。

小覃上完图,我又嘱咐他往下备注一条:该商品在实体店同步销售,下单前请与店主联系。

“人家联系我怎么回?丁总,这套书到底卖是不卖?”

“有人联系,直接转我回复,要怎么弄你先拿眼睛看仔细。这一行,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我也有了部门经理的腔调。

书是上午十一点挂到网上的,没等我离开,小覃背后冲我说有人下单。我凑过去,电脑屏像是起了涟漪的水面,鱼翻腾出水抢着咬钩。短短几分钟,除了刚才下单的买家,另有两位买家没法操作下单,赶紧发私信加价购买这书。其中一位直截了当,私信说这书找了几年,难得这品相,两千四给我!我咝一口气,烟一掏,小覃及时给我点上。

“这价格标低了。书竟然这么抢手,看不出来。”小覃说。

“我们这一行,赚钱就靠大多数人看不出来的东西。”我又问,“这些家伙怎么反应都这么快?一天到晚挂网上,也不至于随时盯住哪一本书。”

“丁总,这肯定是用自动搜索,只要下一款搜索软件,把要找的书名输入里面,定个时间,隔几分钟程序自动把上新的书搜一遍。搜着了还带闹铃响,把反应速度也提到最快。”

我算是重新理解了啥叫先下手为强,叫小覃赶紧给我下一个软件,而且要搜索软件中的顶配款。心里却想:人人都下一样的软件,不就变成神仙打架?

因有那条备注,下单的买家不能直接付款,要不然,按网站规矩,下单后马上付款,货品就是人家的了;如果卖方强行取消,网站会作相应处罚,赔付不低。

按说我以“实体店已售书”为理由,取消订单再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也不是不可以,这一来网售就变成拍卖。但一想又是欠妥,人家明明神器撑腰,秒速下单,怎么那边就售出了?线上抢单一秒钟,线下交易讨价还价交割款项难道只需半秒?再说,我此时的目的也不是多挣几百块……但是,有钱不挣竟然是我一个生意人的目的?

接下来,两支烟的工夫,我不作任何回复。下单的买家连发好几条信息追问什么情况,且问:“我发的消息你都看到了,凭什么不回复?”网站信息系统标识明确,未阅信息用红旗标志,一旦查看小旗立马翻绿。说话间,信息提示音仍起伏不断,又有几个书友询问《白骨红绫》,主动抬价,最高价格给到两千八。看得出,黑书虽是小众品种,资深玩家瘾头却都不小,他们把旧书网当成狩猎的山野,当成捕鱼的深海,发现好货群起追逐,咬紧了绝不撒口。

小覃一旁提醒:“这个价格,真的可以哦。”

最初那位买家觉察情况不妙,又发来信息:“我出两千,啥都不说,直接交易。”

“……是有几个电话打进来要这本书,没及时给您回复。博冠楼覃生向您致歉。”往下我又回了一条,不会向他加价,但希望他能把手头黑书的书目发我一份,“若有您重点搜寻的货品,在书目中注明或直接发信息。”

买家稍后就发来一份黑书书目,顶头注明:骆大勋整理黑书书目。好嘛,黑书书目显然还有各种版本。这个骆大勋什么来头,我百度一搜,搜狗一查,没有任何相关资料。黑书书目都不贴上网站共享,似乎是黑书藏家谨守的行规。后来才知,骆大勋目录是较常见的一种,一共收录黑书两千一百五十七种,逐条开列书名、出版社和出版时间,部分附有印数。这个版本自有特色:每一条目最后注明稀有度,半星起跳,五星封顶。

我跟买家说现在可以付款,下午顺丰包邮。叮咚一声,书款到账,买家简直是钱捏得手烫急着扔。买家还说,目录里稀有度四星半以上的,都直接@他。“我搜这个四五年,要凑大全套。普通品种都不缺,关注的有百把个品种,回头再列一个名单。”

另几个联系这本书的人,我也不光用话打发,还问他们是否有急需的黑书,可以发书目给我。我强调本公司长年经营特色藏品,在西南几个省份都有稳定的收货渠道,可以代为留意,见货先行告知。八位联系《白骨红绫》的书友,有两位随后发来缺目,看来都是手边备好随时查阅。也没任何意外,《白骨红绫》卖这个价格,不是捏着黑书缺目的玩家根本不会光顾;光顾的,也是普通版本囤足,已经进阶升级,专找缺本。收藏有这一条规律:一开始吃垃圾囤数量,慢慢就懂得找精品、抢尖货。

经过试水,公司开会时给黑书专门列项,制订操作计划,当然是由我具体负责。我安排小覃和小孙两人,骆大勋书目中三星半以上的缺本,逐项筛查在几大旧书网和收藏网站里的存量及过往销售情况、销售价格。两千多种黑书,哪些量大哪些量小,哪些抢手哪些滞销,估计骆大勋编目时也有不少敲着脑袋想当然的成分,现在有了旧书网站,我们自己着手筛查才更牢靠。两天后,小覃和小孙都提交了详细的筛查报告,和原书目标注的星级出入较大。有些标四星半的书其实存量非常大,且每一套都迅速出手;有些标三星半的书全网一年也只挂出两三套,却没出现玩家抢单的情况,显然是信息不对称造成。骆大勋标注的稀有程度严重不靠谱。

他俩干得不错,我又下任务:把标注两星半以上的也筛查一遍。

筛过两轮,圈定一百多个品种,开始吃进。玩法显得笨拙,但以往经验证明是有效的:圈定品种后,只要挂在各大旧书网站开售的,八五品以上全淘(必须淘汰定品不严的店家),此后持续盯紧,挂搜索软件二十四小时监控各网店新的品种上架。一有上新,马上下单抢购,造成这些品种在网站出现空缺。囤到一定量,自家开始挂网放货。放货也有步骤,博冠楼在各大收藏网站都注册有网店,通常不止一家,另还有几家长期合作的网店,这样一来,我们囤足网上已售缺的品种,同一时间会在七八家店上架,一块儿发力,销售价格整体往上拉升。买家一搜书名,所有店铺给出的价都差不多,便以为这书就这价,心理上顺然接受。如果有不相干的店家上新同一品种,标价之前,店主通常也会在旧书网一搜,然后标价自会拉近、找平,通常不会是在售同一品种最高,也不会是最低。谁又介意自己手中货品卖价更高一点哩?

当然,这么做的主要目的在于以卖促拍。这是网拍的基本操作:既要卖个好价,还要附送买主捡漏的快感。网络拍卖操持了几年,我认识到价格是个非常虚幻的东西,而幕后工作必须稳扎稳打,用各种细致的准备,各种务实的操作支撑这虚幻的价格体系。说白了,就是一种炒作,但我们炒得费劲巴力,简直跟农民种地一样,汗摔八瓣儿换来收成。同样玩炒作,很多人必然叫做骗子,但我们够评劳模。

书目的搜寻也没落下,越详尽的书目能带来越大的利润空间,干我们这一行就需优质信息导引,抢占先机。往后我陆续找来几份黑书目录,开列品种越来越详尽。零九年,我搞到一份黄慎奎目录,存书达到两千七百多种。接触黑书两年多,对比手中所有书目,我有个直觉:黄慎奎书目若还有遗漏,数量应只在一个巴掌以内。

黄慎奎书目正是从纪叔棠手上弄来的,这是他递交的投名状,借此他以五十来岁年龄入职博冠楼,成为一位职场新人。

我慢慢得知这份目录的地位,黑书藏家,有了它才算拥有了段位。淘黑书要想玩大全,必须照这目录一笔一笔打勾。其实,纪叔棠说,黑书没法弄到大全。里面的小缺、大缺,花钱或多或少,等待时间或长或短,总能弄到手;但有些天缺,别说弄到手,几乎没人见过。

好的收藏项目,势必得有天缺,如同传说一般存在,这一项目整体才见得着水位。

纪叔棠八十年代初就在地下印刷厂干拣字工,他自述,参与拣排的黑书大概在一百二三十种。到现在,当年参与黑书行业的人无册可查,无处寻迹,他主动冒出来,绝对是权威人士。

我们给他敬酒,多喝几杯,他承认当年参与黑书印制,是年轻时手脚太毛糙,排版出错率高,大厂子里待不下去。他初中毕业时流行的是读中专,他成绩不好,市里印刷技校有亲戚当老师,他便往那里去,好歹落脚。说是两年制,他一年多时间就出来实习,拿到毕业证,还分配到县里国营印刷厂,但学艺不精,一天挨八回师傅骂。稍后几年,国企开始改革,大锅饭换成吃绩效,犯错一多,纪叔棠月底基本见不着奖金长啥样。平时小错也罢,有一次他将四色版排错,没及时发现,印糊成吨铜版纸。那时候铜版纸是要领指标,限量供应的,在县印刷厂是战略性物资,这事摊得便有点大。纪叔棠心里谋算,虽然不至于除名,但此后两三年时间,绝对捞不着一毛钱奖金。他索性自动离职,跑去长沙黄泥街一家私人印刷厂干活。这种私厂专出地摊文学,印黄色小说,也印武侠黑书,又黄又黑无须质检,排版只图一个快字,一个页面几十处错字都无人监管。反正,彼时读者早已炼就金刚不坏之胃口,故事读出个大概轮廓,就值回租金。何况……印装排版越是粗劣,里面越有黄黑段落加持,质量差甚至也是某种招牌,重口味的读者专冲这而来,就像有人买肉专挑瘟猪肉,吃蛋就有人专找屈头蛋。

黄泥街上开有一家“四海书店”,门面一溜三间,主营武侠黑书的批发业务,全国各地非法印刷的武侠小说在此汇总。黄慎奎开店,会计出纳独自兼下来,一干十来年,每一笔进出都有详细记录。日后,他整理当年的进出货记录,弄出这份书目。地下印刷掌控武侠小说近十年时间(1980年至1988年),黄慎奎没看过没摸过的都不叫黑书。

这份目录里,排名第一的黑书缺本叫《天蚕秘要》,注明是“高沧”所著,1986年出版,此外没有任何信息。

又是高沧!

纪叔棠刚来博冠楼时,我问过他,这第一缺本只写书名和作者,其他信息怎么全都空缺?纪叔棠回我,这还不简单么,黄慎奎也不能确定别的信息。这搞得我愈加迷惑,既然黄慎奎能知道书名作者,怎么就确定不了别的信息?难道黄慎奎没见过这书?纪叔棠说许多黑书天缺都没人见过,何况第一缺哩,那必须是没人见过。

“没任何人见过,那又是谁确定这书存在?黄慎奎又凭什么认定它是黑书第一缺?”

彼时我认识纪叔棠没多久,往下他答得含糊,强调黄慎奎是黑书权威,他没摸过没看过的那都不叫黑书。《天蚕秘要》他按说是见过,之后编书目,他将这列为黑书第一缺,那就这样定下来,排在书目第一条。对这事,纪叔棠他们并没有任何质疑,不然怎样?试想,黄慎奎重新指定一本,也只他本人见过,别人从未接触,又有什么区别?

这毕竟没法说服我。“照这么说,黄慎奎见过《天蚕秘要》咯?”

“应该是……见过。”

我听出哪里不对:“你说的第一缺没人见过,现在又说只有黄慎奎见过,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只说他应该见过,为什么把这书列为第一缺,只有他知道,没讲原因。”

“这第一缺岂不是不讲道理,还有点缺心眼?”

“道理是有,在他肚皮里,可惜我们以前不知道,现在更不会知道。每个人死去都会带走一些秘密,难道不是么?”

和纪叔棠成为同事以后,我俩都是独自过活,经常邀着去喝夜酒,路边摊一坐,一聊几个钟头,需要足够内容将夜色抻满。关于《天蚕秘要》,他慢慢讲出更多细节。

“……这本书,黄慎奎见过又没见过。”

一谈到《天蚕秘要》,纪叔棠表情便暗自一振。事情是这样,某天一个印刷厂的业务员背一袋样书,径直走入四海书店,找黄慎奎订购。黄慎奎一听这人德山口音,问他“你们厂老童怎么没来”。德山就一家印黑书的厂,跟四海书店有多年的业务往来。业务员说老童已经不干这行,以后换他。当时正有一车书卸货,黄慎奎一边清点一边下新的订单,两头忙,顾不周全。新业务员将牛仔包里的样品书掏出,黄慎奎瞥去几眼,确认那是一批新货。他心里有数,德山这家厂出书质量一般(盗版、伪版里头仍属次品),但有新货,他每一种入手十来套。这叫“配摊子”,让架上种类更显丰富,保证四海书店在黑书批发这一块的权威性。他每种照订十套,叫新业务员抄一份目录存底,自己忙着指挥搬运工将卸下来的书码放到位,以免日后不好找。业务员铺上复写纸抄写目录,每种列一行,双方各留一份。

“……既然每种订十套,黄慎奎哪能没见过书?”

纪叔棠轻咳几声,往下又说,这批书订下,业务员当天把样书带走,这就有些不对劲。这批书量不大,按说要么是业务员送货上门,要么走零担货运。当年货运极为缓滞,德山离得不远,到货通常等半月。黄慎奎一等两个月,既不见有人送货上门,也没收到任何货运单,心里感到蹊跷。

黄慎奎倒是保留了那份手抄书目。为省力气,那个业务员只在订书目录上抄写书名、作者,出版社都懒得抄——反正,抄下来也是瞎扯淡。德山那家厂印出的黑书,封面多是用“横山文艺出版社”,偶尔也用别的社名,甚至老板一时来劲现取一个名字弄上去,没人能管。所以,黄慎奎无法确定《天蚕秘要》这一本用的哪个社名。

“为什么订好的书没送来?”

“这原因多了,或许印刷厂突然被查封,或许货物半路丢失,谁搞得清楚。四海书店通常做法是货款半年一结,反正,黄慎奎没下定金,也就没必要追究。”

“既然书都没送来,为什么把《天蚕秘要》定为第一缺?”

“那我只能猜了,可能跟高沧有关。高沧的黑书整体上都是小缺大缺,《天蚕秘要》是最少的……”

“高沧是什么人物?为什么高沧写的黑书都卖得挺贵,还销得快?”这倒是我心里憋了好一阵的问题。

作为权威人士,纪叔棠思虑一番才说:“这人还真有些神秘。高沧在香港写作,却是台湾作家。叶诚笃厚厚的一本《台湾武侠小说史》,有名有姓点了三百多号,大都附一份简历,千把字。有的作家,比如陆鱼、郎敬风、海倚天就一两部,《台湾武侠小说史里》也给简介。书里也收录高沧的名字,后面只开列他的作品名称和出版日期。高沧的身世一个字都没有,就连高沧是不是笔名,若是,那本名又叫什么,上面一概不写。”

“书的信息短缺,作者的信息也短缺,换小说里面,应该叫同构。”

“书如其人,是这个意思么?”

“也差不多……高沧的作品不多,但也有好几部,他的资料怎么会一概不写?”

“叶诚笃也找不着这人的信息,还能怎样?”纪叔棠说,“高沧的作品我统计过,国内出过、标他名字的黑书统共七种,我只差那一种。《天蚕秘要》始终像个传说,除了黄慎奎当时瞟来那一眼,别的人确实都没见过。要是这书不在目录里面,不被列为第一缺,现在谁又知道有这书存在?”

“知道这书存在,但这书长啥样完全没人知道了?”

“黄慎奎倒是说过……封面淡蓝色,中间画有一对男女,背靠背,各自亮起一口宝剑。他瞟了一眼,也就这点印象。”

我脑补这一画面,又说:“十本武侠封面,九本上面画的都有男有女,手上捏的大都是宝剑……能说明什么呢?”

“呃,黄慎奎倒是跟我们讲过,《天蚕秘要》的封面画是粗线条描框,再往里套色印,色块印得尤其粗糙,斑斑点点,有民间木刻版画的味道……当时业务员一本样书不留,后面书又没有送来,很可能跟这张书皮有关……”

“这张书皮到底什么样子,怎么辨认,你再讲准确一点。”

“你有兴趣?”

“毕竟是第一缺,封面什么样子,你知道多少全讲出来。以后万一在冷摊上撞见,老远认出来也好,捡了漏请你喝好酒。”

“这么碰巧?你还不如去买彩票。”

“刚才讲到哪里了?那张书皮,又有什么问题?”我往杯里添酒。

店家继续添加桌椅,我们必须挪一挪。此时,这一带路边摊越坐越稠,声音越发嘈杂,我移了移椅子向他靠近。我俩是在聊收藏的事,聊缺本,却是在这般环境,而电影电视剧里面那些搞收藏的都很讲究,很装逼,所以,我突然有了疑惑,自己对这粗制滥造的“第一缺”哪来这么多兴趣。还好,一杯酒下肚,我认定我俩就适合这样的环境。路边摊,粗糙的食物,廉价酒水,聊着黑书,一切早已配搭好了似的。

纪叔棠接着往下讲:“业务员上门推销,店家下了订单,一般来说样书就不用带走,但那个业务员当天将所有样书带走;后面订好的书没送来,更是问题。两件怪事撞一块,黄慎奎跟我们分析过,最大可能,是那批书都换过皮。”

“换皮?”

“这也是有些印刷厂爱干的破事,德山那家厂也印了一些换皮书,做这一行的都知道。印出一种书,为上销量,书芯都一样,书皮往往多印几种,还取不一样的书名,标注不一样的作者。这些书名大都是在港台武侠小说广告插页里扒,有的书名还是现诌出来。”

“还有这搞法?”听他这一说,我更能想象当年印制黑书的乱象如何严重,简直肆无忌惮,同时却又听出一份古怪的欢悦。

“不同的书皮贴在一样的书芯上,往外头卖,相当于一鱼多吃,有时能让销量猛然增加。你知道,很多租书铺买书并不翻内容,只要是新货,每一种都来一套甚至几套。换皮书直接卖到书摊和租书铺,还有乡镇地摊,不敢送到批发店。盗亦有道,黑书市场也有各种规矩。那个业务员新人新手,规矩不太懂,推销换皮书,回去后订单交到老板手里,老板一看就变了脸色:这东西怎么敢卖给四海书店?你小子还要不要混了?”

“虽然黄慎奎没进这书,但业务员已经把这书带到长沙,《天蚕秘要》按说就有存世的。”我头脑自动整理来龙去脉,关注的点和纪叔棠稍有不同。

“换皮书量都不大,有的只做几套样本,后面订不出去,或者,哪个品种订货量不足,干脆不做,找个借口不出货就了事。黄慎奎看到的只是样本,样本能不能留下,是个未知数,而《天蚕秘要》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没有流到市场。至少,这些年不少玩家都在拼命搜寻,目前还没有任何一本现面。”

“黄慎奎将《天蚕秘要》列为第一缺,难道就因这是换皮书?换皮书又不止这一种,印量也都不多……”说了一大圈,我最初的困惑仍然得不到解答。

“既是换皮书,又是标注高沧,这两个因素叠加,稀缺度就可想而知了。”

我怀疑这说法也是纪叔棠临时想出来,仿佛有道理,其实又没道理,这可以说明稀缺度,何以能成为第一缺?纪叔棠显然说不清楚,我便问他为什么只要标注高沧的书都卖那么贵。通过之前的黑书品种筛查,我摸得清楚:《白骨红绫》和《血剑心诀》不大见得着,物以稀为贵;但《魔刀双艳》和《神魈剑魃》量都不小,按说是常见品种,但也标高价,出货还快,简直毫无道理。

“据说,一九九几年就有一拨人专收高沧小说,只要标注是高沧所写,不管是不是黑书,不管真品伪作,见着就收。而且这拨人不是书商,只囤不出,为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楚。这拨人收了一阵又集体消失,倒像一出江湖黑幕,但这以后,高沧的书价格上去就下不来,在黑书领域一枝独秀。”

听着倒像武侠小说常有的情节:一帮人搜寻武林秘籍。既然原因不明,我只能问,黄慎奎会不会跟这拨收书人有关系。

纪叔棠眉心一紧:“应该不会,时间也对不上。那拨人大肆收购高沧的时候,黄慎奎已经走了几年。他没走那会儿,我们成天泡四海书店,他每天把黑书批出去,赚钱养家,哪有半点收藏黑书的心思?高沧小说后面成了紧俏货,但在当时,四海书店敞着卖。黄慎奎要是先知先觉,要是跟那拨人是同伙,哪用得着到处搜罗,直接下架囤起来,像奸商囤茅台一样。”

“那黄慎奎为什么将《天蚕秘要》列为第一缺?”这个问题,这时成了一堵鬼打墙。纪叔棠依然没有回答,我便自动分析:“虽然那几年你们经常凑一块,黄慎奎到底做多少事情,你们未必知道。为什么把《天蚕秘要》列为第一缺,我估计,他肯定是在找这本书,跟几年后那拨人目的一样。这背后还有什么秘密,你也并不知道。”

瓶中所剩不多,当天我俩也该打止。各自再喝一杯,我又抛出一个假设:“高沧的书七种你收了六种,差一种不齐,总是有些不爽对吧。如果《天蚕秘要》这会儿现面,你给个价。”

“你知道我这情况,黑书从来都是当废纸收来,给钱就卖,没拿过超一百块钱的货。如果冷摊里找到,这玩意也就三五块钱,捡漏憋宝,还要若无其事,但这样的运气轮得着我么?如果不是捡漏,网站上有人挂出来拍卖,那就没我什么事了,到时候,看看价格一路往上飙,过过瘾就好。”

“如果挂出来拍,你也估一下价格。”

“挂出来网拍,只要不缺不损,八品以上面目齐整,少说好几万。毕竟,玩黑书的大都知道有这么一本,但谁也没见过。真的搞到这一本,那就是抢到秘籍,独步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