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然而,这面镜子的反映并不完美。司汤达曾经把小说定义为沿着公路移动的一面镜子,这样听来很有意思,却不够完全:这是一面扭曲的镜子。狄更斯在《荒凉山庄》之后,于1854年所出版的一本成熟作品《艰难时世》(HardTimes)可以说明我提到的这一点。这本小说开始时,教师葛擂硬(ThomasGradgrind)对着他的学生这样说:“现在,我要的是事实,我们只要教导小孩认识事实就可以,其他什么都不要。事实是生命中唯一首要之务,其他什么都不必去理会。”狄更斯用揶揄的口吻称这位说出此一讨厌教条的教师为“现实的人”(amanofrealities)。继而狄更斯更以一种吹毛求疵和辛辣的机智语气来抨击这位教师的教条根基:边沁和他的徒众所标榜的无情、冷血、几乎毫无人性的“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哲学。他显然认为当时这种学说正风行于英国各地并正在毁掉这个国家,而他笔下的工业城市焦煤镇(Coketown)是功利主义的完美发源地。
狄更斯像扮演公诉人一样,把证人叫到前面来,要他们承认他们被所受的教育如何可怕地扭曲了,因为这种教育只注重智力而忽略了心灵。葛擂硬自己的儿子从小被惯坏而任性胡为,他遵循他父亲的教育信条,最后竟沦为银行劫匪。至于葛擂硬的女儿,在她父亲理念的熏陶之下,她的一颗心灵从孩提和少女时代以来就从未真正获得发展,她只知道唯命是从,也没交到什么朋友,最后下嫁给家财万贯的银行家庞得贝先生(Mr.Bounderby),他是整个焦煤镇最有钱的人,遗憾的是,她并不爱这个丈夫,而且根本不会爱。
当然,狄更斯这样的抨击并不是对一个哲学流派的严肃批评,这只是一种单纯的讽刺。我们要是把它当作事实的指控就会被误导,就像对葛擂硬功利主义的指控一样。事实上,在19世纪30年代及其后几十年间,边沁的思想对英国人生活的影响,分析起来会是很复杂的一件事情。边沁对当时英国法律和僵化的英国传统毫不容情地大肆挞伐,他是个致力于以快乐和痛苦的计算为核心的心理学的激进主义者。他在英国国会有许多颇具名望的追随者,他们有时甚至成功地把他的观念转化成立法的依据和行政命令。但狄更斯也许太过于感性和无知,以至于无法理解边沁思想的重要性。[1]对于上述提醒,小说对历史学家有很多话要说。即使他们搞错了,也可能是以富于启发性的方式犯的错,揭示出了典型的阶级态度或宗教偏见。像狄更斯这样的作家,经常会以煽动性的手法来吸引读者,进而赢得无可匹敌的欢迎,他似乎说出了许多同时代人对善良和公正的渴望。福楼拜在刻画法国中产阶级时充满恶意曲解,表达了对中产阶级品味忍无可忍的文学和艺术的前卫艺术家的焦虑。至于托马斯·曼,他在哀悼和惋惜德国贵族的衰落之余,对剧烈社会动荡的破坏提出了敏锐的见解。但我们别忘了,任何人要是期待把小说当作涉猎知识的辅助,必须警惕小说作者的固有立场、在知识上的局限、限定性的文化视角、作为权威提供的知识细节,更不用说神经质的痴迷。因此,我们在读小说时,要是把小说看成是探索社会、政治以及心理学的线索,必须经常咨询第二种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