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场雪
泾河镇上有一家酒吧,装饰仅一爿木质门楣,抬头处的匾额油漆掉光,看不清上面的字。酒吧门前有一盏煤气灯,造型古朴别致,成了酒吧的招牌。
灯亮,酒吧营业;灯灭,酒吧打烊。人们看不清酒吧的名字,便称呼这里为“煤气灯”。
不少过路客在酒吧驻扎,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一个信息站。车队进山有几个空位可以捡人上路,什么人可以做向导带队,什么人从山里带了货出来想要出手……在这个酒吧里,都可以打听到。
过路客日益增多,小酒吧扩张,贴出了招聘信息。
隔日,一个女人上门。她一头自来卷及腰长发,个头适中,身姿单薄,五官秀美。
罗叔看着她,心想,这女孩出现在南方倒是合适,放在黄河边的小镇,显得过于灵秀了。
“你好,我是滕雪刃,来应聘的。”女人开口。
“雪人?”罗叔皱着眉头。
滕雪刃笑得不行,从桌边拿了纸和笔写下名字。罗叔看了,女孩的字迹迥然有力,挥笔间带着男子气概。
“你这样的女娃娃,留在这里不好。”罗叔摇头。
滕雪刃卷起袖子,硬挤出胳膊上的肌肉。她说:“我不怕事。”
“我是怕别人因为你惹事。”罗叔咂了口烟嘴。
“那我明天再来。”滕雪刃说。
“明天再来也一样。”罗叔说。
第二天下午,滕雪刃再次登门。守店的还是罗叔,他摸着两撇胡子,看着滕雪刃,眼里溢满惊讶。
女娃娃剪掉了长发,头发短得连耳朵都遮不住,脸上不知抹了什么又黑又黄,穿土色褂子、黑色裤子,整个人失了昨日的风采。
“你这……”罗叔差点拽下了自己的胡子。
“今天应该可以了?”滕雪刃笑得灿烂。
她一笑,脸上的黑黄盖不住眉眼的神采,还是透出了几分好看。罗叔心疼那一头长发,只好点了头,滕雪刃就此留在了小酒吧。
酒吧内雇员不多,除了罗叔和常年不在的老板,还有三名服务生。服务生中两名本地人,一名是骑行旅客多木。多木丢了钱包没处落脚,酒吧又缺人手,老板就把他“捡”回来了。多木觉得此处挺好,也就留下来了。
滕雪刃问:“那老板呢?”
“项征帮旅游公司勘察新开发的路线,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他不在,我要做账,要忙着后厨,还要管人事,恨不得长八只手。”说到项征,罗叔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老板项征有一个姐姐项苑,两姐弟热爱户外运动,常年走南闯北。项苑爱在网上分享经历,久而久之,声名鹊起。早年两姐弟在逻些开餐厅,项苑当地话说得好,路况熟,偶尔也做旅客的导游。有一年,有考古队前来寻找向导,要去的正好是项苑感兴趣的乌丹古城。项苑二话不说随队去了,可这么一去,再也没回来。
一纸公文交代了项苑的死讯,连尸体也没见到。
项征无法接受,他尝试穿越羌塘进入乌丹古城。第一年因迷失方向被救援队送回,第二年因遇到雨季道路受阻,两年尝试,两年失败。
项征于是关了餐厅离开高原,回到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家乡泾河。
罗叔叮嘱滕雪刃:“项征回来,你别在他面前提乌丹古城,这是禁忌话题。”
滕雪刃只是笑,也没应,罗叔以为那是默认了。
有了滕雪刃,酒吧的活计轻省了很多。她不仅包揽了服务员的工作,连罗叔最头疼的账目也被她接手了。她把手抄账本换成了电子账,罗叔需要查看的时候就打印出来,方便了许多。
罗叔最担心的事也不曾发生,没人因为滕雪刃闹事,他安心地去了后厨,把酒吧接待的工作交给了滕雪刃和多木。
多木爱偷懒,但哄客人开心很有一套。他在多地骑行,见闻不少,说起奇人异事,更是张口就来,唬得不少喝多的人和他称兄道弟。
小蔡和小马是本地人,俩人年纪不大,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农忙时帮着家里种地,农歇就来小酒吧帮忙。
滕雪刃问罗叔:“这里都是男的,不招女工?”
“这里的人总觉得女孩来这种地方不正经,对这里有偏见,一些女孩不敢来。还有些女孩惦记项征,来是来了,但事情不干,总围着项征打转儿。可项征一年有几个月在这里待着啊?他一走,人也就走了。哪里是正经做事的,都是一群候鸟!”罗叔往烟杆里填烟丝,满腹抱怨。
“看样子老板还挺受异性欢迎呢。”滕雪刃手托着下巴。
“何止啊,还有跟着老板从外面回来的女人呢。”
酒吧还没到开门时间,多木捧了个葵花盘凑趣聊天。他把葵花盘往滕雪刃面前一推:“吃不吃,我今天刚下地摘的。”
“刚下地偷的吧?”罗叔睨他。
“胡说,是小蔡他们家田里的。大家都是兄弟,什么偷不偷的。”多木恼火地跳了起来。
滕雪刃笑眯眯地掰了几粒,一颗一颗嗑着吃。刚摘的葵花子湿润脆甜,别有一番风味,吃完了手里的,她又掰了几颗。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多木跳完脚又坐回椅子,说,“半年前不是有个妹子跟着老板回来了?她还逼婚呢。结果不到一个月,自己又走了。”
“项征难拿捏,心又不定,一天到晚在山里跑,哪里荒芜去哪里,一般姑娘又待不惯,更别提降住他。”罗叔吸完最后一口烟,意味深长地看了滕雪刃一眼。
多木也看滕雪刃,说:“我们叔担心你,老板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千万别当那片被他摘下来扔掉的叶子!”
滕雪刃被瓜子呛到,咳个不停。
眼看时间不早了,罗叔去后厨忙活。滕雪刃趴在门框上哎哎叫唤:“罗叔,香菇酱拌面,香菇酱拌面!”
罗叔很会做饭,香菇酱也是他买了香菇自己做的。滕雪刃来这里,几乎天天都要挑一口香菇酱盖在主食上。罗叔的手擀面做得极好,盖上香菇酱,比什么珍馐都让人馋嘴。
“天天都拌面,我想吃饭!”多木抗议。
“香菇酱拌饭,香菇酱拌饭!”滕雪刃说。
“你干脆改名叫香菇算了!”多木说。
滕雪刃看着他笑,一双眼亮得像揉入了星星。虽然多木脸皮厚,但滕雪刃一笑,他便难得地红了脸,甩下一句“我去摆凳子”,就从后厨跑走了。
最后罗叔炒了小菜,煮了饭,还下了碗面。滕雪刃就着菜吃面,眼睛笑得没形了。
罗叔嘬了口粮食酒,感慨地说:“女娃娃这么好养,一碗面就打发了。”
滕雪刃呼噜几下,把碗里的面全部扫完了。
等店里收拾好,滕雪刃出门点煤气灯。夜色迷蒙,她远远地见到一辆车身高抬的吉普车,四个轮子尺寸偏大,看来是改装过的。
她没再看,转身回了店里。
不过半小时,店里热闹起来。滕雪刃端着啤酒瓶穿梭在桌子与桌子的空隙间,留心听着客人的需求。
有客人要滕雪刃露一手自己的开瓶技巧,她便用桌角起开瓶盖,将酒瓶置于桌上。
客人吹出叫好的口哨,问:“妹子,你不是这里人吧?”
“我祖上三代都是二十里外陈沟村的庄稼汉呢。”说话时,滕雪刃带了几分泾河口音。
多木听到滕雪刃的话,差点笑出声。
“那你们家同意你来这里端盘子?”客人又问。
“家里有个要上学的弟弟,姐姐自然要出来端盘子。”滕雪刃答。
“你叫什么啊?”客人问。
“我叫倪白迟。”滕雪刃答。
客人反复咀嚼,还没品出个中滋味,滕雪刃又被别桌叫走点餐,客人站起来喊:“倪白迟,倪白迟……”
有人应声:“你骂谁白痴呢?”
客人倏然脸红,知道自己被耍了。
周围哄堂大笑,他想找滕雪刃理论,有人说:“还跟姑娘家计较呢?”
酒吧大门被推开,铜制门铃乱响,一个穿着橙色冲锋衣的男人走进店里。他人高马大,眼神像兽,气势不凡。
罗叔从后厨出来:“项征,这次你回来挺早的嘛!”
听到罗叔的话,陷在客人间的滕雪刃迅速转头。她盯着项征看,眼神让项征毛骨悚然。
项征指着她问罗叔:“候鸟?这么看着我?”
“呸,什么候鸟。她是我们新招的员工,滕雪刃。”罗叔抽出烟杆子,狠狠地敲在项征的手臂上。
项征皮肉结实,被打一下也没觉得疼,说:“不是就行,免得招了个没做事的,你又怪我。”
项征脱了冲锋衣扔在吧台上,问:“叔,有饭吗?”
“后厨吃去。”
“不爱进后厨,不喜欢那味道。”
项征开了瓶啤酒,仰头喝了两口,瓶子空了一半。他将酒瓶搁在台子上,左手扶着瓶身,右手支着脸,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看到这样的项征,滕雪刃似乎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对他趋之若鹜了。坐在吧台前的他,让人莫名地很在意,忍不住就会往他的方向看去。
罗叔唠唠叨叨,还是去厨房给他端饭了,吧台前只剩下项征和滕雪刃。
滕雪刃像只小狗趴在吧台上,项征转头看向滕雪刃,问:“有事?”
“万仞山,有乌丹,城内血没腕,淌过晴河畔。”
项征失手打翻酒瓶,酒瓶滚到地上摔出脆响。他伸手想拽滕雪刃的胳膊,哪知滕雪刃反应更快,立刻跑走了。
玻璃瓶的响声让酒吧安静了一瞬,项征挤出笑脸:“手滑,手滑,大家继续喝。”
滕雪刃说完就跑,气得项征牙疼。
他吃了饭回后院洗澡睡觉,开门一看,自己的屋子被人占了。
他转头找罗叔,罗叔说:“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泾河天冷,我让女娃娃睡你屋里去了。”
“那我呢?”项征感到绝望。
“旁边那屋。”
隔壁那间屋子常年空置,没人修缮,墙缝大到可以钻老鼠。
项征一脸不满:“冷啊!”
“大老爷们儿,你连雪山都睡过,这有瓦遮头的地儿还嫌冷啊?再说了,你愿意跟我挤一个屋吗?”罗叔反问。
别说挤一个屋子,连共一个帐篷项征都不乐意。虽然他常年跑野外,但有选择的时候,他会迁就自己的坏毛病。
他妥协了,问罗叔:“那我的衣服呢?”
“搬隔壁去了。屋子和衣服都是女娃娃收拾的,你要谢谢她。”
我还谢谢她呢,我都换屋子住了。项征腹诽,看样子又要凑合一夜了。
打开房门,按开灯,项征发现这屋子焕然一新,一低头,地上还铺了泡沫地板呢。他将鞋子扔到门外,打开柜子,衣服叠放整齐,还带着一股莫名的香气。
窗上挂了新窗帘,砖墙间的缝隙也打了填缝剂,大概是怕他冷,屋子里放了个电油汀。
再转头,项征看到床上的铺盖卷了起来,他摊开卷起的床铺,从柜子里抱出套好的被子,就可以直接睡了。怪不得向来挑剔的罗叔也被滕雪刃收服,能把这破屋子收拾得干净温馨,再讨厌的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项征拿了衣服去洗澡,回来时听到自己原来的屋子有动静,是滕雪刃正在用番语和人打电话。他的番语没有姐姐的好,只听得懂几个单词。什么山,什么东西,大意像是叫电话里的人不要担心。项征觉得偷听别人打电话的行为不妥,转身回房睡觉了。
他钻到被子里,被子松松蓬蓬的,像是掉进了棉花堆。到底有多久没睡到这么舒服的床了?项征还没想到答案,就睡着了。
每次长途跋涉回到家中,项征都会懈怠一周,主要生活是吃喝睡。晚上要是没事干,就沿着镇子散步。
这次不同,他回家后搞起了观察,观察对象是滕雪刃。
除却那次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滕雪刃基本和他零交流。项征查过滕雪刃说的那句话,在网上没找出个结果。
他托在逻些开客栈的朋友老卡去问,老卡说:“不是我说,你别老跟乌丹古城死磕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是我死磕,是那地方跟我过不去。”项征说。
“怎么,羌塘的鬼魂跟出来了?”老卡一副神秘兮兮的语气。
“我信这个吗?”项征觉得好笑。
“别说,你问的这个歌谣够玄乎。我朋友是搞民俗研究的,他说这歌谣几乎失传,他是从无意进入晴河边的牧民那里打听到的。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老卡问。
“是人家凑到我面前,念给我听的。”
此时项征坐在屋顶上晒太阳。他往下看,滕雪刃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她拿着晒衣杆敲被子,身上的外套有点大,她扬起手,袖子滑了下去。
项征看到她的手臂上有印记,可因为坐得远,看不太清。他挺起身子想要瞧仔细,手下一滑,重心不稳,连人带手机从屋顶滑下去了。
下坠时,项征攀住了二楼的围栏,他借力跳回走道。砖瓦和手机没手没脚,倒霉地碎了满地。
乒乓脆响后,就是罗叔的骂声:“项征,你才回来几天就上房揭瓦了?”
项征甩了甩擦破皮的左手,冲罗叔喊:“我差点摔死!”
“祸害遗千年,你把这心放回去吧!”
项征懒得再说,他回房包扎,准备出门买瓦补屋顶。
滕雪刃举着晒衣杆看得目瞪口呆,这人的身手和反应相当厉害。
项征补了几天屋顶,滕雪刃还是没来找他。项征又找老卡问了乌丹古城的事,老卡只说帮他留意,毕竟那段传说中的文明没有多少资料,要找起来也很困难。
听老卡这么说,项征问:“你认识滕雪刃吗?”
“什么?”
“滕雪刃!”项征的嗓门提高了些。
“听不到,信号不好!”
项征挂断电话,想给老卡发条短信。这时房门被敲响,小马说:“罗叔说饭做好了,要你去吃饭。”
他把手机一扔,不如直接问,何必拐弯抹角。
吃完饭,滕雪刃收拾碗筷,她转去厨房,项征也跟了进去。罗叔捏着嗓子学项征说话:“不是不喜欢后厨那味儿?”
“叔,我背回来两袋烟叶,你要想抽赶紧去我屋子拿,不然我回去埋了当肥料。”项征说。
罗叔走前对项征说:“不要乱搞男女关系!”
项征一个头两个大。
他跟进厨房,滕雪刃正在洗碗,卷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面好些疤痕。最深的一条疤痕呈暗红色,有缝针的痕迹,远看像蜈蚣。项征恍然大悟,那天在屋顶上看到的,正是这条疤。
“滕雪刃。”项征出声。
滕雪刃甩了甩手上的泡沫,嘴角勾得老高,问:“老板有事问我?”
“算是。”
“那老板洗碗。”滕雪刃笑眯眯地说。
项征拧着眉头:“不是,我就找你问点事情。”
“作为交换,请先洗碗。”滕雪刃答。
“不洗呢?”
“就当没这回事。”滕雪刃说。
“嘿,”项征气笑了,“是你先拿话撩拨我的。”
滕雪刃抿出嘴边的酒窝。
项征有个怪癖,看到酒窝就想按。他的舌头在嘴里发出“噔”的一声,压下心头那点欲望。
“洗就洗。”项征说。
等他洗完碗,滕雪刃不见了。
项征绕到酒吧,见滕雪刃正拿着小本给客人点餐。等她走回吧台,项征说:“滕雪刃,我的问题还没问。”
“我没说一定回答。”她一手夹了三瓶啤酒,快步往前走去。
项征一愣,这女人是流氓吧?
滕雪刃忙完工作,送走客人,熄灯锁门。
项征坐在吧台前,面前放着一碗拌面,面是手擀面,佐以香菇酱和小葱。他问过罗叔,知道这是滕雪刃最喜欢的食物,以此“贿赂”,她应该能摆出好脸。
滕雪刃拌匀面条,三两下就吃完了。项征递过抽纸,她接过抹了抹嘴,昏黄的灯光照得俩人的神色温和了几分。
“你想问什么,说吧。”滕雪刃说。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项征说话直白。
“找你,进乌丹古城。”滕雪刃回答。
项征虽不意外,但听来还是愣住。他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又问:“那首歌谣你从哪里听来的?”
滕雪刃说:“说来你也不信,我一觉醒来,就会了。”
“不要开玩笑。”项征冷着脸。
“是真的,是你姐姐项苑在梦里教我的。”滕雪刃信誓旦旦。
项征棕色的双眸死死地盯住滕雪刃,那次考古队进入乌丹古城的事故,没有几人知晓。他是无神论者,不信托梦之说。
“这歌谣没几个人知道,我姐也没对我说过,下次说谎记得先查查。”项征说。
“都说了是你姐姐托梦,梦里的话,你听得到吗?”滕雪刃笑道,眼神很亮,脸上没有被揶揄的窘迫。
“你去乌丹古城做什么?”项征又问。
“拿回你姐姐在梦里告诉我的东西。”滕雪刃说。
“什么东西?”
直觉告诉项征,滕雪刃在骗人,但事关项苑,他总会追问。
“乌丹古城城主的印章。当年你姐姐为了不让大印落在盗宝人的手里,才跟着考古队进了乌丹古城。”滕雪刃说。
“你怎么知道我姐姐是跟着考古队进的乌丹古城?大印又是什么?你是什么人?”
项征看着滕雪刃,眸光冷厉,脸色铁青。他很有压迫感,一般人被他这样看着,很难保持镇定。
可滕雪刃表情平淡,眼中无半点波澜,她说:“问这些干什么?不如问问你姐姐还跟我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你。”
看她镇定自若的模样,项征对她多了几分兴趣,问:“你知道我?”
“你曾经独自从中线穿越羌塘,想进入乌丹古城。不过你迷失方向,被救援队送了回来。”滕雪刃说。
项征手托着下巴,不自觉地挑眉。他很少和人说过自己穿越羌塘的路线,她如此准确地说明路线,一定是有备而来,难道她和救援队有联系?
他略一思忖,觉得可以从救援队处打听滕雪刃的事。
“你打听过应该知道,我没去到乌丹古城,带上你,可能连羌塘都进不了。”项征说。
“是我带你进乌丹古城。”滕雪刃说。
“你有这个本事?”项征又问。
“我有。”
轻飘飘的两个字激怒了项征,他笑得轻蔑:“时间不早了,大话还是梦里说吧。”
滕雪刃打了个呵欠,敲了敲桌面,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去梦里说大话了。”
滕雪刃伸着懒腰离开,徒留项征看着她的背影。
项征一腔怒火无处释放,他开了瓶啤酒猛灌,喝完后端着盘子去后厨,一边洗盘子一边想,如果滕雪刃真有这样的本领,那么他反讽时,她为什么不亮出证据呢?如果她没有这样的本领,那她说大话的气势也太足了。
越想越气,项征将湿抹布摔到水槽里,走了那么多地方,风景尚有重复,怎么就没见过和滕雪刃一般的女人?
项征又想,幸好没见过,要不然他早被气死了。
趁着项征洗碗的工夫,酒吧后门打开,多木蹿了出去。他赶回房间,打开电脑,搜索“乌丹古城”。
项征被滕雪刃的话搞得几天没睡好,他本以为滕雪刃还会来找他。哪知这女人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模样,到点上班,按时睡觉,遇到他便问好,神情自若,像是从没和他产生交集,两个人只是雇佣关系。
一日,项征起床,院子里传来滕雪刃的声音。
等他下了楼,滕雪刃不见踪影,只有罗叔一个人拿着蓝牙音箱在院子里听戏:“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
项征抱臂听了一阵,是马连良的《借东风》,很是感慨,这两句唱词真是合了他的处境。
自从和滕雪刃聊过,他的脑子里就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叫嚣着要他跟着滕雪刃去古城探虚实,一个教育他要摸清底细、不能轻举妄动,想了很久,两个小人打不出胜负。
项征感到烦乱,他两步上前:“叔,我听你刚才和滕雪刃说话。”
“哦,女娃娃说要请假几天。”罗叔说。
“请假?”项征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她人呢?”
“员工请假很正常吧?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她一天都没休息呢,一人顶好几个人呢。”罗叔说。
项征知道罗叔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说:“我有点事问她。”
“她刚出门了,一会儿回来。”罗叔说。
项征回房间躺着,迷迷糊糊又快睡着了,听到隔壁有钥匙声,他惊醒,开门,果然看到了滕雪刃。
项征招手,滕雪刃歪着脑袋看他。他穿着灰色套头衫,下身一条黑色运动裤,头发睡得东倒西歪,冷厉的五官因为这发型柔软不少。
滕雪刃问:“是我动静太大吵到你睡觉了?”
“不是,是我有事……”项征扫了眼她手里拿着的水果,问,“是不是我洗切好水果,再端到你面前才配提问?”
“辛苦你了。”滕雪刃将塑料袋塞到项征怀里,又笑出了两个酒窝。
项征伸手拿过袋子,消失在楼梯转角。
滕雪刃掏出手机回复邮件,直到肩膀被人拍了拍。她转头,见项征把塑料袋换成竹篮,里面的水果还挂着水珠。
“进去说吧。”项征指了指房间。
滕雪刃盘腿坐在地上,从篮子里拣了杏,边吃边问:“你为休假的事情找我?”
“是。”项征点头。
“我休假是为了去逻些。”滕雪刃说。
“不是进乌丹古城?”项征问。
“现在进不去。你想跟我去看看也可以,也是和乌丹古城有关的事。”
项征发现,其实两个人还是有相似之处,在关键信息上从不拐弯抹角,这样的人多半不坏。
他点头,说:“好。”
“我准备买三天后的车票,一起买了?”滕雪刃问。
“可以开车去,你掏一半油钱。”项征说。
“那我不如买火车卧铺躺过去,省钱又省心。”滕雪刃啃完杏子,又拣了个橘子。
“从这里进高原风景很好,可以洗涤你的心灵。”项征说。
“我信这个?”滕雪刃眼皮一抬,似笑非笑,像是在嘲讽他拿出哄小女生的话哄她。
项征也不尴尬,耸了耸肩,说:“大家都这么说。”
滕雪刃没说别的,只是看着他。她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眼里有水波,看过去时,亮得出奇。
项征被她看得揉了揉鼻子,心跳猛然快了一拍。他说:“你买票吧。”
滕雪刃掏出手机买票,买好之后,她摊开左手,指尖染了橘皮香。
项征拿了几张纸币给滕雪刃:“不用找了。”
“那水果就留给你吧。”说完,滕雪刃真把那篮子水果留给了项征。
他从里面扒了个梨,咬了一口,脆甜又多汁。这女人还挺会买东西,当然,也挺会计较的。
为了防止罗叔误会,项征背着包先出门,说是业务上的事,要出门几天。
下午,滕雪刃拿包走人,多木开车送她到火车站。
快到车站时,多木问:“滕姐,你和老板这先后出门,是不是约好了什么?”
滕雪刃闻言表情没变,语气淡漠:“你问这话,那就是认定了我和他约好了什么。我倒是好奇,我和项征谈话的那天晚上,你偷听到了多少?”
多木悚然,偷空瞟了滕雪刃一眼。
滕雪刃没抬头,还在按手机:“不用看我,你直说吧。”语调平直冷酷,真的像刃,毫不客气地割裂了虚伪和客套。
“滕姐,你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多木装傻道。
“机会只有一次,你错过了,有事下次再问。”滕雪刃说。
车停下来,滕雪刃下了车,多木殷勤地拿了行李给她。滕雪刃看他一眼,露出笑容,说:“谢了。”
看着她背着大包进了站,多木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想,滕雪刃真的没有双重人格吗?一个人怎么会分裂到如此地步?
上火车后,滕雪刃将包里的隔脏床单铺在下铺,包放在靠门的地方。
对铺的项征见了,百般不顺眼。他拿走她的包,放到了自己的床头,“啧”了一声:“一点安全意识也没有。”
听到这话,滕雪刃垂下眼睑,盖住了眼里的涟漪。长期奔波在外,滕雪刃怎么会没有安全意识?其实包里没有重要物件,连纸币都没有,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感到意外。
从泾河到逻些,要跨越两个省份,中途还要转一趟火车。如果要项征选,他会选自驾或乘飞机,绝对不会选择如此折腾的火车之旅。而且火车上的食物也不好吃,一到饭点,整个车厢都是泡面味。
天色渐暗,项征起身,准备去餐车看看。靠在铺位上假寐的滕雪刃睁眼,她叫住项征:“我请你吃晚饭。”
项征狐疑地看着她,这么抠的人会请他吃晚饭,难道是鸿门宴?
大概是项征的疑惑太明显,滕雪刃反而笑了。她爬到项征的铺位去翻自己的背包,拿出了两盒泡面,又抓出了好些瓶瓶罐罐,对项征说:“你坐着,一会儿就好。”
滕雪刃跑进跑出,项征歪在床铺上看着她忙活。她眉目含笑,几缕短发垂在脸颊边,拌面时,脸上露出的孩子气实在让人困惑。
项征想,要跟着这样的人进羌塘,死在路上都比活着进去的可能性大,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好了,可以吃饭了。”滕雪刃回头看向项征。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桌上的食物。泡面只留被泡好的面饼,里面拌上了香菇酱。桌上还有另外三个密封盒,一个盒子里装了酱牛肉,一个盒子里装了蔬菜沙拉,一个盒子里装了切好的水果。
上铺的两个人被他们的丰盛晚餐勾得受不住,纷纷爬下床去买吃的了。
滕雪刃坐下来,说:“这个总比餐车上的食物好吃吧。”
项征看着她,半天没说话。他拿筷子往嘴里送了口面,又夹了两片牛肉,确实好吃,却也真的麻烦。换他,情愿随便对付一餐,也不愿意在包里放上这么多东西。
他吃到一半,抬头看着滕雪刃好半天。项征觉得好奇,这样利落的女人,偏偏在饮食上格外细腻,想想还挺奇妙的。
项征忍不住问:“你包里不会全是吃的吧?”
“一套洗漱用品,剩下的全是食物。”滕雪刃说。
“为什么?”项征问。
“不为什么。”滕雪刃又说。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答这么快?”项征勾起嘴角。
他眉目含情,凝视滕雪刃时,像是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人。这就算了,他偏偏带着一身痞气,深情的眼神和满不在乎的神情混在一起,滕雪刃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收好盒子,说:“不管你想问什么为什么,我只有一个回答,不为什么。”
项征本就没指望她作答,只是见她那副表情,想要逗她罢了。
赶在熄灯前,项征帮滕雪刃把碗洗了,她将东西收拾好,塞回了背包里。
项征看着她,更是好奇,这女人像个谜,拆完一面,还有另一面,不会轻易地让人看到谜底。
项征被滕雪刃勾起了好奇心。
滕雪刃架着小镜子擦脸,余光发现项征正看着她。
她问:“憋着话不难受吗?”
“反正你也不会回答。”
项征脱了外套,将背包当枕头靠,一只手拉过被子搭在身上,摆出了睡觉的姿势。
睡到半夜,项征被重物落地的声音惊醒。他心脏狂跳,胡乱地摸手机打开手电筒,只见地板上躺着四仰八叉的滕雪刃。滕雪刃摔蒙了,半天没爬起来,项征端详了一会儿她的狼狈模样,这才慢悠悠地伸手将她拉起来。
她站在原地摸摸脑袋,小声嘀咕:“我怎么会掉到地上?”
“睡太沉了吧?”项征说。
听到这话,滕雪刃更是困惑。她坐回铺位缩成一团。
项征想睡觉,闭眼靠回自己的位置,可躺了一阵,他总是能强烈地感觉到对面铺位的视线。他睁眼,火车正好进站,一缕光线从薄薄的窗帘处透进来。滕雪刃的眼睛在那束光的映照下像是鬼魅萤火,亮得吓人。
“你看我干吗?”项征暗吐了口气,压低声音问。
滕雪刃没说话,眼神和表情愈发苦闷,像是俩人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
“又不是我害你掉地上的。”项征又说。
她狠瞪项征一眼,躺回了床上。
项征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什么都没做,这也有错?
两个人在金城转车,又是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
吃早餐时,滕雪刃打发他去餐车买了两碗白粥。回来时,他看到这女人跟变戏法似的做出两个简易三明治。三明治里有菜有蛋还有肉,吃起来幸福感满溢。
项征发现,滕雪刃对蔬果有种别样的执着,一丁点也舍不得浪费,宁愿扔掉一块肉,也不愿放过任何一片菜叶子。
他这才相信她曾经进过羌塘。极端天气里蔬菜不易保存,他当时第一次往羌塘里走没什么经验,大蒜和西红柿都冻烂了,全靠维生素片吊着。出来后,项征也像她一样,狂吃了好多天的蔬果。
就这么一路好吃好睡,滕雪刃和项征抵达逻些。下车后,滕雪刃紧盯项征,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又来了。
项征故作镇定,问:“你这么看我,是个什么意思啊?”
“我在观察你有没有高反症状。”滕雪刃说。
“我上这里就高反,我当时怎么进的羌塘?”项征反问。
“难说啊。我认识一个人,体格和你差不多。第一次来逻些还挺好,第二次来就高反了。”滕雪刃认真地道。
“我要是胸闷头晕作呕,那不是高反,是被你气的。”项征回答道。
滕雪刃咯咯笑起来,项征更觉离奇,这女人,讽刺她,她还笑得出来,真的古怪。
滕雪刃提议,俩人分开住宿。
项征无所谓,他在逻些朋友不少,而且正好有事要找老卡。他说:“那我到了把地址发给你。”
“行。”滕雪刃点头。
项征拦车先行,滕雪刃目送他坐上出租车,这才拿出手机打电话。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巴博斯850停在滕雪刃面前。
滕雪刃上车,开车的是一个男人,他的皮肤呈棕色,五官周正,眼珠颜色却比皮肤浅上一度,看起来像是少数民族,又像是外国人。
这人一见滕雪刃,立即笑出了白牙:“康拉,你这发型真难看啊。”
滕雪刃摸了摸短发,心里气恼,嘴上却假装不在意:“会长长的。”哪有女孩子一点也不在意外表的?
两个人说着话,他们的车迅速超越了前面好几辆车。超过项征乘坐的那辆出租车时,项征往窗外看了一眼,心里感慨道,有钱。
项征到了老卡的客栈,老卡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站到老卡面前,把光线挡了个严严实实。老卡不耐烦,一睁眼看清是项征,登时跳了起来。
老卡一米七五不到,身姿格外灵活。他一跃跳到项征身上,扎扎实实地四肢缠身,给了项征一个拥抱。
“礼太大了吧。”项征笑着把老卡从身上拽了下来。
“两年没见还不能抱一下?你这人越活越小气了。”老卡说。
“我是这意思吗?”
两个人边走边聊,老卡将项征安排在一间带独立小院的房间。项征把包扔在房里,出来转了一圈:“不错啊,两年前还没这个地方呢。”
“最近不是流行精品高端路线吗?我收了旁边的院子,打了个门,重新整修一番,还开辟了独立带小院的房间。这么一弄,居然还赚回了本。”老卡得意地说。
“你这么给我住,不怕亏了本?”项征调侃。
“嗨,我们之间说什么本不本的,没意思。”老卡摆手。
“成,那我住几天。”
“你这次来,不会是因为乌丹古城的事吧?”老卡忙问。
项征没接话,反而问:“你知道一个叫滕雪刃的女人吗?”
“知道啊,你怎么打听起她来了?”老卡很是不可思议。
还没等项征接话,老卡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知道了,情债!我不细问了。”
项征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反正他在众人眼里就这形象,也不打算费口舌澄清什么了。他顺着老卡的话,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说:“对,不可说。”
“你打听她干吗?都是情债了,肯定关系匪浅啊。”老卡惊奇道。
“这不是想听听别人嘴里的她是个什么来头吗?”项征神色淡然,像是真就随口一问。
老卡不疑有他,拉着项征往大厅走。老卡边走边说:“走走走,我们前面去说。”
项征和老卡坐在院子里的沙发上,服务员上了两杯甜茶,老卡把一杯推到项征面前,说:“好久没喝了吧?”
“毕竟也这么久没来了。”项征说。
“要不要找方老头他们聚聚?”老卡提议。
“那必须要聚一聚。”项征点头。
两个人闲扯一阵,说到几人在方老头的带领下在义务消防队工作的日子,很是感慨。等老卡把想说的话说完,项征这才把话题转到滕雪刃身上。
老卡告诉他,大家都喊滕雪刃为康拉。一开始,她的名字是康拉梅朵。滕雪刃觉得不适合,就改成了康拉。
“康是雪的意思,拉是山,也有人说,拉是神仙的意思。反正不管什么意思,这名字就是在喊她。”老卡说。
康拉常年进出高原山区,路况熟得很,有富人请她做向导,可她很少给人做导游。顺路带一带可以,特地去的,她不去。别人都说她像是有什么任务,每年都在这里待命。
她常年和一群搞科研、考古、历史文化的人混在一起,研究冰川的人她认识,研究极地动物的人她认识,研究当地宗教的人她也认识。可大家听过她的名字,认识她的却不多。她不算神出鬼没,可就是不好找,需要请熟人引见,才能找到。
项征喝空了杯中的甜茶,问:“康拉人怎么样?”
“挺好的,仗义,正直。听说她冬天进山,还会在寺庙里教当地牧民的小孩认字和学数学。”老卡说。
“行,差不多知道了。”项征点头。
“你真跟她有关系?”老卡问。
“我和她一起来的。”项征说。
“还真没你搞不定的人。”老卡很是感慨,“我要是有这种本事,我也不搞什么客栈了。”
“那她明天还要来这里找我呢。”项征觉得好笑。
老卡朝项征抱拳作揖:“哥,你还是我的哥。”
项征因和老友吃饭喝酒聊到深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从后院转到前厅时,项征看到滕雪刃坐在院子里眯着眼晒太阳,老卡端着洗好的水果凑到她身边说话,滕雪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康拉。”项征喊了一声。
滕雪刃抬头,大概是太阳太大,她的眼睛眯了眯,像街角晒太阳的猫。她的双眸在太阳的照耀下也如此幽深,看得人心旌摇曳。
项征想,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好看。
滕雪刃说:“等你一个小时了。”
“倒时差呢。”项征双手插袋,勾起嘴角,笑得很是无辜。
“起晚了就起晚了,借口还挺多。”滕雪刃无奈。
“今天就有事了?”项征问。
“带你去看个东西。”滕雪刃起身,准备往门外走。
哪知老卡疯狂地向项征递眼神,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项征不傻,自然明白老卡的意思。老卡想和滕雪刃套个近乎,这挤眉弄眼,是要项征拖延时间呢。
“我还没吃早饭。”项征说。
“再给你十五分钟,我吃个苹果。”
滕雪刃话音落下,老卡立即在盘子里扒出了苹果,并讨好地问:“要切成小块儿拿牙签扎着吃吗?”
她一笑:“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项征“啧”了一声,绕到大门口,去对街面馆吃面去。
两个人会合,正好是十五分钟后。
滕雪刃说:“故意给你朋友留时间,你这人还真好啊。”
项征歪了下脑袋,一双眼眨了眨,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朋友想托我办个通行证,进羌塘的,我拒绝了。”滕雪刃说。
“哦。”项征点头。
“你不替他求求情?”滕雪刃问。
“给了他机会了,他自己没办成。我求情,你和我都为难,还是别干这种事了。”项征说。
滕雪刃露出浅浅的笑意。她想,项征这人不讨厌,适合当同伴。
她带着项征走出巷子,路边停着那辆方方正正的黑色越野车,像个体积颇大的黑匣子。凑得近了,项征发现这车明显改装过,前唇包围都换了,还在车上加装了外置防撞钢梁。驾驶位车门处还贴了一朵莫名其妙的花。
项征弯腰打量车牌,“嚯”了一声:“这G500是你的啊?”
滕雪刃盯着项征看了半天,冷哼一声:“这是巴博斯850。”
项征挠了挠后脑勺,问:“那是什么?”
滕雪刃撇了下嘴,心想,这可真是对牛弹琴。她将钥匙抛给项征,说:“少废话,开车上路。”
项征说:“我不知道去哪儿。”
“我知道就行了。”滕雪刃说。
两个人上车,项征发动车子。
他分神去听滕雪刃的指使,脑子里还在想自己的事。
这女人有钱有人脉,跑他的小酒吧打工,什么心态?她到底是瞄准自己来的,还是和他姐有什么关系?
正在胡思乱想时,他的右胳膊被滕雪刃轻捶了一下。项征偷空看她,滕雪刃说:“看路,注意安全。”
项征收敛心神,专心看路。
车开出城区,往郊外行驶而去。他们来到一个较为偏僻的院落,项征停好车,把钥匙还给滕雪刃。
“好玩吗?”滕雪刃问。
“好玩。”项征点头。
“那回去接着开,现在先做正事。”说完,滕雪刃领着项征走进院子。
昨天开车接她的棕色皮肤的男人迎了出来,项征一见那人,压低声音问滕雪刃:“他是……印第安人?”
没等滕雪刃开口,那人走下台阶和项征握手:“你是第一个这么快认出我是印第安人的人。你好,我是邓肯。”
“我是项征。”他伸出手。
两只手握了握,又迅速放开。
项征又问:“你是哪一族啊?”
“我是特林基特族,父母祖辈都生活在阿拉斯加,家系是渡鸦。”邓肯说。
“你怎么对印第安人也有研究?”滕雪刃问项征。
“我去过阿拉斯加的锡特卡。”项征说。
“我家就在锡特卡。”说话时,邓肯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没想到我在这里会遇到去过锡特卡的人。”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印第安人。”项征很是意外。
两个人热络起来,先是说到锡特卡的事情,后来又聊到各自身上。项征去锡特卡是为旅游公司勘察路线,因成本太高的关系,旅游公司放弃了那条路线。但锡特卡之行给项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受邀参加过一次印第安散财宴。
就是因为那次散财宴,他对印第安人产生了无比的好奇。
邓肯则是在阿拉斯加大学学习野生动物学,后主攻极地动物方向。当年他深入阿拉斯加荒原观察狼、麋鹿、北极熊等,后来他听说这世界上还有个“第三极”,一时兴起,来到此地。邓肯在这里从事雪豹研究,也常常深入羌塘,研究羚羊和野牦牛等生物。
项征和邓肯聊得兴起,滕雪刃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朋友们,正事,我的正事。”
“差点忘了,你们是来看东西的。”邓肯学着滕雪刃打了个响指,“这边请,东西在这里。”
他的普通话说得好极了,项征为之一愣。邓肯像是知道项征的想法,他说:“康拉更厉害,她的英文和番语都好,我教她我们民族的单词,她一学就会。”
滕雪刃头也不回,走入房间,直奔桌前。桌子上放着一块断裂的石壁,约有二十乘二十八厘米大小,上面绘有佛像。
佛像形象清晰,表情栩栩如生,描的金边闪闪发亮。滕雪刃眯着眼看了许久,想起曾经在皮央东嘎发现的一种金银粉汁书写的经书。经文一排用金粉汁、一排用银粉汁书写,在阳光下金光闪烁、富丽堂皇。
而乌丹古城内的古老壁画多为特殊的矿石颜料绘制,历经风雨,色彩鲜艳,少有褪色。但使用金银粉汁勾勒的,滕雪刃没有见过。
难道是皮央东嘎的壁画?滕雪刃不确定地问:“这东西,哪里收的?”
“牧民说,这是从死去的盗宝贼的身上发现的。盗宝贼死在羌塘通往双措县的路上。石壁用塑料、油布、防水袋裹了很多层。除了这块石壁,还有这个也是牧民从盗宝贼尸体上搜到的。”
滕雪刃神色一凛。
邓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戒指上镶有一克拉黄钻,很明显是现代饰品。
滕雪刃尚未细看,项征立即变了脸色。他一把夺过邓肯手里的戒指,仔细地端详戒圈内侧。看了半晌,他抬头看向滕雪刃,眼球隐隐充血,牙关紧咬,表情复杂。
“你认识这枚戒指?”滕雪刃问。
“这是我姐姐的。我赚了第一笔钱,她选了这枚戒指做生日礼物。戒指里刻着她名字的拼音缩写,‘YUAN.X’。”
项征将戒指递给滕雪刃,她看到戒圈里的字母,又把戒指还了回去。她说:“既然是你姐姐的,那你就留着吧。”
项征一言未发,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过了好半天,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滕雪刃眼看着他把明显的悲伤一点一点收敛起来,突然有些感慨。她轻咬舌尖,想要忽略心底那点莫名的感受,手机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她接起电话,用番语应答了几句,便挂断了。她抿了下唇,表情很是奇怪,眉毛拧着,嘴角忽上忽下,像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邓肯和项征见了,都觉得诧异。
项征问:“你怎么了?”
“邓肯,你记得仁钦桑波吗?”滕雪刃问。
“那个派人把你从羌塘边缘捡回来的活佛?”邓肯说。
滕雪刃点头,一只手抵在下巴处:“他给我打电话,说观想时看到了石壁上的佛像,还看到了我。他说我的表情困惑,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观想结束后,就给我打电话了。”
邓肯和滕雪刃面面相觑,项征也觉得离奇。
三个人互看一阵,滕雪刃说:“仁钦桑波叫我去一趟寺里,说要看看那块石壁。”
听了邓肯和滕雪刃的对话,项征想,说不定还能找活佛问问项苑的下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项征就觉得自己有些病急乱投医了。他捏着那枚黄钻戒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原来他从不信这些东西,现在居然还想着主动去问,真是疯了。
项征自嘲地笑了笑,头垂得更低了。
滕雪刃见他脸色很差,回程时主动接过车钥匙,坐到了驾驶位。
坐在车上,项征还在纠结,即使是迷信,他也想去问问姐姐的下落。来都来了,去一趟总比不去好,抓一根稻草总比两手空空要好。
项征侧过脑袋,对滕雪刃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滕雪刃一听就笑了,问:“项征,这大冬天的,跟着我去山区,你不怕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骗局,把你往死路上引?”
说话时,滕雪刃正开着车,项征闻言看向她。她眉眼秀丽,额头饱满,脸蛋小巧,一双眉毛冷厉些,看人时配上眼神,显得咄咄逼人。但某些时候,她有种说不出的风情,让人移不开眼。总之,他觉得滕雪刃挺好看的。
他没答话,滕雪刃也没催。
车驶入逻些市区,项征问:“你会吗?”
滕雪刃笑了笑,没说话。
“我要是不信你,就不会来这里了。”项征说。
“那你凭什么信我呢?”滕雪刃问。
“那你为什么找我呢?”项征反问。
两个人同时沉默,又齐齐响起两道冷笑。两个人心里生出同一个念头:这种时候,默契倒是挺足的。
滕雪刃将车停在来时的路边,走进巷子,就是老卡的客栈。
项征下车,滕雪刃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后天八点这里见,带你去寺里。要带什么我给你发消息。”
项征没说话,背对她摆了摆手。车子一阵轰鸣,驶离原地。他双手塞到口袋里,步伐缓慢地往巷子里走。
都是狗屁问题,没什么好猜的,已经走到这里了,还能退到哪儿去?而且,他很肯定,滕雪刃不会害他。他说不出原因,只能将这种想法归结于第六感。他常年在危险的边缘游走,对这种事情,还是有一定的嗅觉。
正想着,项征感觉有人在看他,向右后方看去,巷内空无一人。
项征走进客栈,客栈里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孩,看模样是大学生。三个女孩盯着项征看了许久,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脸一红,扯着同伴小声嘀咕,目光不离项征。
项征满脑子都是事,没心思多看别人。他刚坐到院子里的沙发上,拿出手机,就看到了滕雪刃发来的消息,里面写着要带的东西和寺庙的地址。
她最后一条消息写的是:如果你不放心,把地址给你的朋友抄送一份,约定时间,要是超过三天没联系或者没回来,要他们报警。
如果怕他起疑心,滕雪刃不会在车上问出那种话,可现在这条消息又是什么意思呢?联想到刚才在巷内的感觉,项征想,是不是有人跟踪他们?
想到这些,项征已彻底把戒指的事情抛之脑后,连身边多坐了一个人都没察觉。
项征的左胳膊被人拍了两下,他看向左边,一个长相清丽扎着马尾的女孩冲着他笑。项征敷衍地笑了笑,问:“有事吗?”
“请问你是项征吗?”女孩的脸上挂着羞涩又兴奋的神情。
项征点头,眼神疑惑地看着女孩。
“你也是来逻些旅游的吗?”女孩又问。
项征刚准备糊弄过去,脑子里闪过滕雪刃的脸。他想,滕雪刃好像从没问过他什么,都是他在打听滕雪刃的事情,这样的感觉,还挺奇特的。
见项征失神,女孩又说:“我叫宋悦。我看过项苑在论坛上写的逻些和纳里游记,还见过游记里你们俩的配图。就是因为那些游记,我和朋友心生向往,想着一定要来逻些看看……”
宋悦的双眼一直看着项征,脸上泛起红晕,眼里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项征的脸色有些微妙,宋悦尚未察觉,还在自顾自地说:“我们想按照当年你们走过的路线重走一次,所以选择了纳里线……”
眼看这人还要长篇大论,项征立即截住她的话头,问:“第一次来就去纳里?”
“我看到你们在纳里拍的照片都好美。”宋悦答。
“冬天路不好走,容易出事。你们往尼池去看看吧。”说着,项征起身,准备往自己的小屋走。
谁知他刚站起来,宋悦抓住了他的衣角,红着脸问:“我……我能不能和你合影,再要一个你的签名啊?我们还去找了你们的餐厅,可听人说已经关门两年了,哪知在这里遇到你了。哦,对了,你在这里,那项苑呢?项苑也在吗?”
项苑、项苑、项苑。
项征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戒指,钻石尖锐的切面硌得手心发疼。他尽量维持客气的语气,说:“我不是名人,合影签名就算了吧。”
“那你有什么安排吗?我记得以前项苑也带队旅游,这次呢,是不是你也带队?”
项征被宋悦吵得头疼,起身准备离开。谁知她不肯撒手,问:“旅行就是要人多才好玩,我记得项苑也这么说过。”
“既然你这么崇拜项苑,我告诉你一句项苑说过最多的话。”项征勾起嘴角,眼神不善。
“什么?”宋悦问。
“出门在外,少和陌生人搭讪。”说完,项征扯回自己的衣角,往后院走去。
项征想,还是话少点好,滕雪刃就比较可爱。
隔日起床,项征解下戴了很久的链子,将姐姐的戒指挂上去,套在了脖子上,又拿了纸和笔将滕雪刃嘱咐要带的东西誊写在纸上,写好后就准备去买东西。
睡袋可以找朋友借,衣物还是买新的比较好,不过让项征很疑惑的是为什么还要买瓜子和糖果?这就算了,“随便买俩毛绒玩具”又是什么需求?她是来骗钱的吧?带着满腹疑惑,项征把东西买齐了。他在手机上敲了半天,本想说这额外的钱两个人平摊,想了想又觉得这话说得小气,于是把写好的内容删了,发了句:买好了。
项征时不时地拿出手机看,一路上都没有新消息提醒。他想,这女人回条消息是会死吗?
回到客栈,前院很是热闹,一群年轻人围坐在沙发上聊天喝茶,昨日那几个女大学生也在。项征随便瞟了一眼,宋悦一见他,就将脑袋撇向旁边,故意和身边的人说话去了。
项征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为什么多木也在这里?多木抬头,看向项征,俩人皆是一愣。
多木讪笑:“老板,你好啊。”
“我不好。”项征说。
多木闪身从人堆里挤出来,接过项征手里的东西,笑问:“老板买了什么好东西啊?”
“话那么多,怎么不去当播音员呢?”项征问。
多木呵呵笑了几声,觍着脸跟进了项征的小院子。
两个人坐下来聊了一阵,项征知道了因多木请假,罗叔干脆取消了酒吧一半的业务,现在仅提供酒水和场地,不做饭了。
他问多木:“你来这里,总不是休假吧?”
“老板,我认个错,我偷听了你和滕姐的对话。”多木低着头搓手。
“听到了什么,想干什么?”项征问。
多木一愣,总觉得这话耳熟。再一细想,滕雪刃也说过类似的话。之前没注意,现在再看,项征和滕雪刃在性格上还真有几分相似。两个人在关键事情上从不含糊,直面重点,连客套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乌丹古城啊,我听说是什么失落的文明,想跟着你们开开眼界。”多木很坦诚地说。
“你这次开不成了,我们不去乌丹古城。”项征说。
“那也带上我啊,我跟着你们,你们还多个帮手呢。”多木毛遂自荐。
“我做不了主,你问滕雪刃。”项征说。
“我找不到滕姐啊,老板你帮我问问?你的面子,滕姐肯定卖!”
“你觉得我吃你这套吗?要打电话自己打。”
项征翻出滕雪刃的号码,拨了过去,再将电话递给多木。电话接通,多木开了免提,立刻说:“滕姐,我是多木。”
还没等多木说是什么事,滕雪刃立即说:“不行。”
多木委委屈屈:“我还没说话呢!”
“不行就是不行,你要不在逻些待着,要不自己去找乐子。如果你跟着我,生死不论,后果自负。”滕雪刃的声音冷冰冰的。
“滕姐,那你这话我听懂了,你对老板负责,对我不负责。”多木说。
项征抿嘴,心头一跳,多木在胡说什么东西?
“是。”滕雪刃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多木哭丧着脸把电话还给项征,说:“老板,你把你的桃花运分我一半吧,我情愿把我的话痨分你一半。”
“你就在逻些放几天假吧。”项征接过电话,拍板定论。
多木哪里是安分的人,他起了心思,就一定要达到目的。
悻悻然从小院离开,多木走到前厅时看到宋悦站在原地探头探脑,暗自好笑,估摸着这姑娘瞧上了老板。他故作无意地走到宋悦面前,宋悦果然打听起项征的事。说着说着,多木心生一计,反正滕雪刃只说不负责,又没说不让跟。
到了约定的时间,项征拎着行李去路边。他刚站定,那辆黑盒子车就来了。滕雪刃停好车,下车打开后备厢。项征看到后备厢里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两卷白色的东西。
他指着问:“那是什么?”
“毛毡子。”滕雪刃说。
“有什么用啊?”
“你睡觉的时候就知道了。”
看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项征也不问了。车往前开了一阵,行驶速度不似以往那么快。
项征问:“今天心情好到连车都开得慢了?”
“怕后面的傻子跟不上呗。”滕雪刃说。
项征抻着脖子往后看,看不出哪辆车是她嘴里的“傻子”。他又坐回来,问:“多木还是跟上来了?”
“我拦得住吗?”滕雪刃问。
“那为什么不让他和我们一辆车?”项征问。
“我信不过他。”滕雪刃说。
“邓肯呢?”
“不信。”
“我呢?”
前面路口正好红灯亮起,滕雪刃踩了刹车。她侧脸看向项征,表情很是认真:“我只信你。”
突如其来的诚恳让项征闹了个心慌,他吞了口口水,问:“这话什么意思?”
滕雪刃突然笑起来,嘴边的酒窝又露了出来。她说:“你这人除了会问‘这是什么’‘为什么’‘什么意思’,还会说什么?”
“你提醒了我,你昨天在电话里说对我负责是什么意思?”项征问。
“都是字面上的意思,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滕雪刃说。
“那我乱想了啊。”项征说。
“行啊。”滕雪刃很是坦然。
项征闹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
车子开出逻些,经过一些路段时,公路两侧插满了旗杆一样的东西。项征明知故问:“你知道这些旗杆有什么用吗?”
滕雪刃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导热杆,将冻土内的热量传导出去,以防冻土从内部融化变软,导致公路塌陷。”
项征吹出了叫好的口哨:“不错啊,看得出来你确实常在这边出没。”
滕雪刃冷哼一声,懒得再搭理他。
随着路面延伸,还有蓝得过分的天空和飘得很低的白云,不管几年没来,这里的景色还是一如既往。
项征倚在车窗上胡思乱想,车内又安静又暖和。他想,车子贵果然是有道理的,密封性可真好。顺着右边后视镜看去,项征远远地看到有车跟着,突然想到昨天的猜测。他坐直身体,侧脸看向滕雪刃:“你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一直。”滕雪刃说。
“跟踪你的人是要进入乌丹古城偷印章的盗宝贼?”项征又问。
“差不多。”
听到这话,项征觉得好笑:“嘿,差不多是个什么东西?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不确定这些人是冲着印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这件事说来话长……”
滕雪刃还没说完,项征立刻将她打断:“请不要告诉我,因为说来话长,所以按下不表。反正这条路也不短,你可以慢慢说。说累了,我来开车。”
“我又没说不告诉你。”滕雪刃抽空瞟他一眼,眼神饱含不屑。
“谁知道呢,我们的信任感这么薄弱,你反悔又那么快。先知会一声比较保险。”项征说。
滕雪刃空出右手,狠狠地在他左胳膊上捶了一下。那力道不弱,打得项征胳膊痛。这比罗叔的烟杆打得疼多了,项征龇牙咧嘴地揉胳膊。
这边的路不比内地,突如其来的风雪掩盖了路上的坑。来回车辆都是小心翼翼,有时经过,还互相告知路况。路虽难走,人言温暖,驱赶了寒意。
滕雪刃和项征换着开车,但冬天路不好走,赶死赶活也才开了三百五十公里路。
在路上时,项征一直在观察滕雪刃。她不抱怨路远,也不嫌开车时间长腰酸背疼,如果项征不主动提出换人,她就能这么一直开下去。除非项征拿话逗她,要不然她决计不开口。
问她为什么话这么少,她说:“多说多错,少说话显得深沉又不好接触。”
她突如其来的幽默让项征笑出声,他揉了下鼻子,说:“巧了,我就喜欢和话少的人聊天。”
滕雪刃坐在副驾驶座上,正在吃零食,一阵嚼碎薯片的咔嚓声过后,她说:“那是因为你有毛病,欠虐。”
项征大笑,声音低沉干净,撞到滕雪刃的耳朵里,如落雪簌簌。
不知不觉,项征聊起了以前的事:“我以前勘察旅游路线时,遇到了两次很危险的情况。一次落入冰缝,一次掉下深坑。掉下深坑那一次,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割了安全绳,让位置处于上方和我锁在一起的向导先爬出去了。后来我找到了一条结实的藤蔓,拽着它爬了出来。一个月后,我又去登山。”
“有些人喜欢参加冒险性的活动,喜欢在危险的边缘试探,那是因为这些活动迫使他们进入当下的那个时刻。在那个时刻里,他们的思维和烦恼能从过去和未来中解脱出来。”滕雪刃缓缓说道。
项征不自觉地咬唇,冷厉的表情放柔和。他将车停到一旁,滕雪刃也不催他,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我在逃避某些事,从而需要这些刺激性的活动?”项征问。
“你有吗?”滕雪刃反问。
项征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眸子,很肯定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全心全意活在当下那一刻,相信我姐姐也是。我们俩并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因为相信自己,从不搞什么无谓的焦虑和后悔,才会把这个爱好做成事业。”
“遇到危险,你不会害怕吗?”滕雪刃问。
“你呢,你在工作中遇到危险,你不害怕吗?”项征问。
滕雪刃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她说:“如果是工作,无所谓。”
“无所谓?”项征十分意外她的用词。
“只要能完成任务,我可以摒除个人好恶。”滕雪刃说。
“如果是爱好呢?”项征又问。
这次,滕雪刃没有那么快回答了。项征偷空看她,她侧头看向窗外。他本以为滕雪刃不会再答,哪知滕雪刃突然说:“我不知道。”
车辆开到起伏不平的路面,车身有些颠簸,滕雪刃的声音突然转小,几乎要淹没在音乐声中。但项征根本没在听歌,他的注意力除了开车,就是放在滕雪刃身上。
他听到滕雪刃说:“我不知道爱好是什么。”
项征咂了咂嘴,想,这话听来真不是滋味啊。
夜色降临,俩人找到了投宿的旅社。
项征知道这种地方住宿环境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拿着行李进屋子一看,他立刻顿住了脚。
屋子里冷冰冰的,床上的被褥上黄黄黑黑,手摸到桌沿,还有种说不出的油腻感。
算了,他又不是来旅游的,凑合睡吧。
两个人刚安顿好,楼下就传来车声。滕雪刃敲门喊项征,项征开门,她招了招手:“你过来看看。”
“看什么?”项征不解。
她拽着项征去二楼露台,指着楼下的车。车上下来三女一男,项征立即认出了多木。另外三个女生看着眼熟,他想起来,其中一个就是宋悦。
“我来的时候问了,只剩一间房。”滕雪刃说。
项征不喜欢和人一屋同睡,但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让这几个人流落在外。他想了想,说:“我让多木和司机跟我挤挤。”
“不行。”滕雪刃一口拒绝。
“难道你要跟我睡一起啊?”项征笑了笑。
“我下去跟老板说,你把行李拿到我房间来。”说完,滕雪刃就下楼了。
项征看得愣住,他想,这女人还真是独断专行啊。
滕雪刃下了楼,多木领着三个女生站在前台,老板正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他们说只剩下一间房的事。
“老板,我们这边退一间房,你看他们要不要。”滕雪刃用番语对老板说。
老板依言复述,多木看她一眼,眼里藏着狡黠,像是知晓了滕雪刃的秘密。
滕雪刃说完也不久留,转身上楼。
宋悦扯着身边的女生小声嘀咕:“她比项苑差多了,怎么项征不和姐姐出来,偏偏选了这个女人?”
“也许是人家女朋友呢?”朋友笑着调侃。
宋悦努了努嘴,没说话。多木找司机商量,问他肯不肯共住一间,司机点头,几个人便在这里安顿下来。
滕雪刃走到屋子前敲门,项征喊了一声:“进来。”她进屋,项征说,“你这屋子比我那间干净暖和多了。”
“我是常客。”滕雪刃说。
“VIP待遇啊。”项征感慨道。
俩人一通收拾,项征见她直接把两块羊毛毡铺在床铺上,又盖了一层床单,这才将睡袋摆了上去。
等滕雪刃收拾好了,项征问:“我们上哪里吃饭啊?”
“这里吃。”
“这里?”项征有点难以置信。
滕雪刃从包里翻出食物,指挥项征把那些瓶子、盒子都带上,等门外的脚步声安静下来,他们下楼绕到了厨房。在厨房里忙活的本地人一看是滕雪刃,立即用番语和她打招呼。滕雪刃只说了两句,他们就让出了一个灶。滕雪刃便端了口石锅,开始忙活起来。
项征抱臂倚着门框看滕雪刃,她不管活在哪里,总能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这种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项征。”滕雪刃喊。
项征往前走了两步,问:“怎么?”
“把锅端房间去吃,别走餐厅。要是游客见了容易引起误会,给人家添麻烦。”滕雪刃说。
“什么麻烦?”项征问。
滕雪刃告诉他,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她在这里住,也是一个人煮了东西在餐厅吃。游客闻着香味跟旅社里的人闹,非要吃一模一样的东西。可这锅里的东西都是她从逻些带来的,他们再怎么强烈要求,旅社里的厨子也做不出来。那几个人临走时在网上给旅社留了恶评,劝说大家都不要来此地住宿。
说到这些,滕雪刃也觉得不好意思。项征听来好笑,可嗅着这口锅里的香气,又觉得人家的无理取闹也可以理解。
两个人窝在房间里,吃了顿又辣又鲜美的粉丝汤。汤底是用牛肉和番茄炖的,辣椒是她从泾河带的,白菜是从逻些买的。在这种雪地小村里,能吃上这样的食物,项征觉得很满足。吃完去还锅,项征绕到餐厅看了一圈,没一个人比他吃得好。这么一对比,项征觉得更幸福了。
回房间时,项征遇到了多木和宋悦。宋悦一见项征又扭头,项征故意搭话:“好巧啊,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里就你能来,我们都来不得吗?”宋悦反问。
“能,那你们要去哪里呢?”项征又问。
宋悦不说话了。
“要我说,你们往北走二十公里路,那边有个草原,还可以看看寺庙。看完了赶紧打道回府,这几天可能还要下雪。”项征好心建议道。
他不知道多木是用什么法子引这几个小女生同路跟到了这里,可项征觉得不妥。风雪天气,路况不好,他们又没个自救能力,在这种时候乱跑,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宋悦以为项征是在讽刺她,脸都气白了,说:“我就是出来玩的,你不是说不要听陌生人的吗?你不是陌生人吗?”
见小女生一脸倔强,项征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说完,就往楼上走去。
走廊尽头倚着一个人,走近看,原来滕雪刃站在那里看他呢。
“热闹好看吗?”项征问。
“受点教训,他们自然也就长记性了。你的苦口婆心还不如小姑娘亲自摔一跤。”滕雪刃说。
“教训太大,伤了、残了怎么办?”项征又问。
“那也是自作自受。”滕雪刃转身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