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观念的形成
天的词源
根据词典,尤其汉典网的解释,“天”大体上可用来表示日期(day)、神 (God)、上帝 (heaven)、自然 (nature)、天空 (sky)天气 (weather)等含义。在中国文化里,与人类活动空间相关的这个字,很长一段时间都作为带有神秘宗教色彩的观念发挥着作用。中国人崇拜、敬仰着上天。
从甲骨文到秦代的小篆,“天”字的变迁如下图。汉代楷书出现之后,“天”字逐渐定型成如今这个字形。
董作宾 《殷虚文字甲编》3690里登场的“”字的字形是在大人物,即献祭之人上面放置了代表空无一物的空间的圆圈。在这个字形之后登场的是董作宾 《殷虚文字乙编》1538里的“”字,把表示远方的高地的“二”字结构置于人之上。这些都是“天”字的原型。在西周后期周宣王时代的青铜器颂鼎上出现的“”字,已基本上和今天的字形相差无几了。
一般古代文字中的“人”字都是用“”这样弯腰劳动的形象来表示,也可以说是务农的普通人形象。不过在甲骨文与金文中出现更多的是“”字。综合 《古文字诂林》相关内容来看,有人主张“”表示人的侧面,“”表示人直立时正面的模样,但也有人认为这是祖先形象或祭司形象的象形。1“天”字可以同时指代存在于人类之上的伟大的抽象意义和自然的天空,特殊情境中还会用作指代位于人体最高处的头顶。许慎在 《说文解字》中用表示“顶端”的“颠”字来解释“天”至高无上的意思。段玉裁在 《说文解字注》中还对此附注了更详细的解释。一言以蔽之,“天”也就是“颠”,表示“丕大”的意义,也代表“元始”之义。“颠”字用以形容人类头顶,也就意味着最高的地方。臣子以君主为天,子女以父亲为天,妻子以丈夫为天,百姓以食为天,其伟大性可谓是举世无双的至高存在。2
《古文字诂林》记载了与“天”字相关的庞大信息3,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整理了“天”字在甲骨文中的四种用法:一是人的头顶,二是大,三是地名或者方国的名称,四是人名。甲骨文资料显示,“天”通“大”,“天雨”常被用作“下大雨”之意。在早期“天”字的使用上,很难发现其有主宰者或启示者等抽象含义。文字的形成普遍从形容人体开始,在古代中国似乎也有用人体的头顶来形容地面上最高最广的空间,称之为“天”的情况。
无论哪个时代,指代远高于人头顶之上空间的“天”字,所蕴含的意思几乎都一样。“天”字在 《诗经》《尚书》《周易》等先秦文献中出现了上百次,相当一部分都是这样的含义。七八百年过后,《孟子·公孙丑下》的“天时不如地利”,以及孟子逝世七八百年后诸葛亮 《出师表》的“天下三分”,而后再七八百年之后宋朝范仲淹 《岳阳楼记》的“上下天光”,这些“天”字的含义都未曾发生变化。如今我们所使用的“天下”一词依然可代表“天”字的词源,其含义与甲骨文中的最早用法相似,这可谓保持着跨时代的共通性。4
命的词源
《古文字诂林》记载了多种与“命”字相关的古汉语信息,认为“令”字与“命”字共享相同的词源,两者在古代是通用的状态。5朱骏声对此加以区分,主张“令”与事情相对应,而“命”与话语相对应,即“令”为指使做事,“命”为发布号令。下图是两字的早期字形,“令”早于“命”出现,“命”字的小篆与楷书已非常相似:
刘鹗 《铁云藏龟》12·4与早期金文免盘的字形皆为“令字。一开始“命”字与“令”字被写作一个字,到了晚期金文伊簋中,逐渐变得与如今的“命”字字形一样。这是一个具有动词词性的会意字,上半部是嘴巴朝下的形状“”,下半部是跪着等待指示的属下形象,跪着的人在听长官用嘴发布命令的情景跃然画上。早期金文的字形变化自甲骨文下半部分跪着的人的形象,晚期金文则在下半部分加多了一个“”,以此表示对“命令”的强调。
另一方面,徐中舒 《甲骨文字典》以为“命”与“令”是同一个字,但词源不同。对“令”下半部分的解释与象形字典网一样,但其上半部分“”被视作由“今”字的甲骨文“”省略了下面那一笔所构成。这个字是木铎,即木质铃铛的象形,古代人们常通过敲击木铎来发号施令,下属则规矩地跪坐着听从命令。但在发令听令这一点上,两者有着相似的含义。
《说文解字》解释“‘命’为指使干某事之意,服从口,服从令”6,即由“口”与“令”结合而成的会意文字。把开口下令联系起来的解释与甲骨文原义很是接近。《说文解字》解释“‘令’为发号施令之意”7,那么“命”与“令”都是自上而下指使干某事的含义,这与现代词典中“命令”的定义一致。“命”的词源性含义直到今天仍被原封不动地使用着。
《诗经·大雅·卷阿》篇“维君子命”的“命”字,与 《孟子·离娄上》篇“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一句中的“命”与“令”字,都具有相同的词源。诸葛亮 《出师表》中“奉命”,或者宋代 《资治通鉴》中“大喜听命”的“命”字含义,也与“命令”这一原义相符。8
天命观念的登场
众所周知,孔子说过“五十而知天命”一语,清太祖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后,把年号定为“天命”(1616—1626).孔子的“天命”指的是对接受上天赋予命运的自觉,努尔哈赤的“天命”指的是听从上天命令开创新王朝。那么,在中国历史上掀起过无数革命与叛乱的上天命令,即“天命”这一观念究竟是怎样登上历史舞台的呢?
“天命”的“天”并非我们认为的“自然”或者物质性质的“天”,而是主宰者、启示者,以及理法的终极实践者。因此一旦了解了“天”字何时从“人类头顶上的苍穹”这一词源引申出上述含义,我们便能对“天命”观念的登场进行解释。相关研究极多,其中冯友兰的主张很具有代表性。他把中国人心中的“天”区分成“主宰之天”“物质之天”“命运之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五重含义。9傅佩荣通过儒家秩序来把握中国文化的悠长脉络,认为“天”包含了统治者 (Dominator)、启示者 (Revealer)、审判者(Judge)、造生者 (Creator)、载行者 (Sustainer)五种属性。10
欧阳祯人致力于研究先秦儒家文献中出现的天观念,对其变迁做了许多分析。殷商时期虽然以帝为尊,但也赋予了“天”各种各样的意义。从前述的甲骨文卜辞可知,“天”刚开始指代的是最高最宽的存在,因此可推测在神政一体的殷代,天观念会被用来指代“最高的存在”,即至高无上的神。然而,我们无法从现存的甲骨文中找到相关信息。郭沫若得出结论,他认为:“卜辞称至上神为帝为上帝,但决不曾称之为天。”11
在最早的文献如 《诗经》《尚书》等中出现了诸多使用“天命的例子。12《尚书》中被认定形成于殷代晚期的 《盘庚中》篇有以下内容:
予迓续乃命于天,予岂汝威,用奉畜汝众。
大意是,你们的生命是我受上天之命接续下来的,我怎么会想要威胁你们呢?我是要支持你们、养育你们众人。盘庚是商汤的九代孙,他将都城迁到殷,结束了混乱的政治局面,促进了文化的蓬勃发展。这段文字是盘庚为说服殷商贵族同意迁都所作的演说,可以视为天命观念首次作为“政治用途”的案例。同时,迁都的成功与政治社会稳定延续了天命的政治角色。天命观念既能劝服当时作为政治主体的贵族,又能取得政治成功的这一事实,也意味着这一观念当时已经普遍化,并且支配着人们的灵魂。毕竟陌生的观念是不可能作为政治性语言发挥作用的。
周初文献 《尚书·康诰》载:
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
大意是,那时 (文王)积累了深厚的美德,此事被上帝所知。上帝称善,于是便降大命于文王。天是具有自我意志的存在,主宰着世间万物,其颁布之命即为天命。《康诰》就如何通过经营国政来维持政治稳定的问题对人们进行了训诫,认为大部分政治统治者必须敬德保民才能获得祖先的恩德。“先祖”“先王”等用词大规模出现,并与“天命”产生联系。《诗经·大雅·文王》提到“天命靡常”,也就是“天命无常”一语。“没有人可永恒享有天命”,这句话给君王们施加了相当的压力,因为如果不行善积德来赢得民心,那么天命就可能改变。当然,这样说是为了把周武王以臣子身份推翻纣王统治建立新王朝的行为正当化。无论如何,这句话证明了此观念的存在,周武王与周公试图使用自殷代末期开始一直存在的天命观念来确保他们的政治合理性。
我们来看一下 《诗经·大雅·汤》的记载: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大意是,倨傲放荡的上帝呀,系天下百姓的君王。贪婪暴虐的上帝呀,所施命令过于荒唐。上天生养众多百姓,所施命令皆在撒谎。万事开头无不称善,鲜少能见良好收场。
这里的“天”既是自然界的天,也是创造万物的造物主和绝对者,占据统治地位的“天”或“上帝”还是压迫百姓的存在。像这样把“天”人格化的事实,反证出从 《诗经》成型的殷代后期开始直到周代初期,人们对天命观念的认识已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天在人文秩序里与权力中心相通,最高统治者也相应地成为最高之神。“天命”则是最高神的命令这一观念隆重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