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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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德宗光绪二十一年纪事(公元1895年,岁次乙未)

方志每多附会,家乘常有浮夸,且都喜好隐恶扬善,讳过虚美。因此地方叙事,多不严谨,子孙们讲述的先祖功烈,亦未可尽信。譬如翟家后人,讲起他们祖上复烧钧瓷的初衷,坚称是赞助革命,为反清起义筹措资金。他们言之凿凿,地方文士亦无意考究,故事在口耳与诗文之间流传,传得久了,便被世人当作了信史。

翟家这位先祖名日新,本是外乡人,十七岁时遭逢凶年,在老家难以存活,与父兄逃荒来到钧州神垕镇投奔舅舅樊有。神垕乃中原名镇,世代以烧瓷为业,求财帛于窑火,仰衣食于埏埴,因工商而致繁荣,无农耕旱涝之忧。樊有在神垕荣盛窑做满窑工,翟氏父子经他引荐,也都进了荣盛窑。樊有来神垕已多年,做工之余,唯好吃酒赌钱,且无酒德和赌品,一旦吃醉赌输,便要撒泼耍赖。唯因他救过窑场总办朱先生的太太,得总办庇护,大家虽嫌恶他,却也无如之何。翟氏父子入窑后,樊有去找匠首宋及物,求匠首收他大外甥翟日进做徒弟。宋及物不理会,他便去找朱先生,请朱先生代为说项。朱先生的情面不可不给,宋及物虽不乐意,也只能收了。

神垕镇因瓷而生三十六行,其中一行曰“骡帮”。瓷土采自山间,输送不便,多赖骡帮上下驮运。荣盛窑是神垕挑头的大窑,共有窑场两处,倒焰窑五座,规模大,用土多,且须严选瓷土,因此自建骡帮,不假手于外人。樊有将姐夫翟启佑塞进骡帮。数月之后,翟启佑熟悉了路径和人头,樊有便逼领队的鳏夫辞工,由他姐夫顶替。鳏夫说:“凭甚么?”樊有说:“凭你对骡子干的那些事。”鳏夫大骇。樊有说:“要不要找朱先生讲一讲,请朱先生定夺?”鳏夫羞恨而退,当晚便上吊自杀了。翟父遂做了领队,每日牵引十数匹骡子上山下山。一日晌午,他照常进山,忽从灌木中飞出一只雉鸡,骡子受惊,将他拽下山谷,摔断了一条胳膊、三根肋骨。人多幸灾乐祸,纷传是鳏夫寻仇,因果报应云云。翟父伤愈后,不复去窑场做工,置备起一套工具,到镇外挖片去了。

翟日新未受舅舅提携。舅舅不喜欢他,翟日新也无须舅舅多管,他脑筋活,人勤快,不过一两年,便将做瓷的工艺从头到尾都学了个通透,与窑场工友亦相处和睦。匠首宋及物说他是可造之材,比乃兄悟性高,意欲主动收为徒弟。翟日新却谢绝好意,辞工转行,贩卖起了瓷器。经营数年,手头渐有积蓄,便在镇中置办房产,又在镇外买一块天地,供他父亲侍弄。翟父种惯了地,来神垕无地可种,颇觉心慌,仿佛过的日子都是假的。

翟日新作力斗智,生意做得很活,最鼎盛时,还在开封城开了间瓷行。孰料祸福无常,光绪二十一年春,他贩运一批上色细瓷去归德府,路上遭遇劫匪,押车伙计看那几名匪徒瘦骨伶仃,不放在眼里,对打起来,竟被刺死两人,刺伤一人。翟日新报了官,历久无果,死者家属吵闹不休,他只好变卖产业,赔钱消灾。开封的瓷行本就不温不火,翟日新图它做个门面,勉力维持,此时也难以为继,推盘转让了出去。

受盘人是朱总办的大公子朱义夫。交接那日,朱总办与朱义夫一起来到开封,拜访他的老朋友梁先生。梁先生是文古斋的老板,店面就在翟日新隔壁。朱总办在梁先生那里待了半日,先回神垕去了。翟日新交割完毕,去鼓楼街办些私事,又把日常所用的物事搬到鬼市上卖掉——都是些炊卧之具,朱义夫不要,弃之又觉可惜,遂贱卖了。次日清早,他到瓷行取了自己的包裹,作别店铺和义夫。义夫送出店外。文古斋也已开门,听见二人说话,梁先生匆匆走出来。

“翟老板且留步。”梁先生说,“这里有一封朱先生的信,十万火急,劳你给他带过去,如何?”

梁先生名九成,五十余岁,形容清癯,身高不过常人,黑纱六合帽下鬓发青灰。他本是读书人,久试不第,死了功名之心,因好古,遂入了这一行。起初没本钱,开包袱斋搂货转卖,有时也去四方铲地皮,后来腰中渐鼓,便开了这间古玩店。翟父挖片偶有所得,不愿卖给走乡收片的,令翟日新贩瓷时捎往开封出销,庶几多赚几文。翟日新寻觅买家,找到梁先生这里,打过几次交道,就算认识了。梁先生隔壁的店铺经营不善,关张歇业,房主另行招租,翟日新以此地尚称繁华,应有可为,便托梁先生联络,将店子盘下来,开了一间瓷行。闲来无事,他会去梁先生那边瞅一瞅,倘若梁先生有暇,便与他下下棋谈谈天,虽无过深的交情,却也是彼此信赖的邻居。此时梁先生有所求,况是顺水的人情,翟日新自无不允。梁先生将一支铁筒递与他。那铁筒犹如竹管,长不盈尺。

“须得亲手交给朱先生,切莫转手他人。”梁先生叮嘱,“拜托!拜托!”

朱义夫听闻是给他父亲的急函,唤人牵来他的哈萨马,给翟日新当坐骑。翟日新策马疾行,在寨门宵闭之前赶回了神垕。他先去朱总办家交差。朱总办是乘马车徐徐而归,在钧州城又耽搁了一下,傍晚才到家,此时正在后院与程老板说话。门房老陈接过马缰,将马牵去马厩,叫翟日新自去后院送信。朱家宅院在文庙旁,是座二进的四合院。神垕镇四围皆山,地面狭小,寨内房舍大多逼仄,也鲜有阔大的宅院。朱宅虽小,却甚洁净,内外门首皆悬挂纱灯,将院子照得明晃晃的。后院上房和厢房都亮着灯烛,房门亦皆关闭,庭院寂静,一二小虫在墙角若有若无地鸣叫。朱总办与程老板必是在上房堂屋。翟日新径直走过去,将到门前,忽听朱总办说:

“这是赝品,并非宋钧。”

翟日新微一愣,脚步不由停下来,继而听见程老板的声音:“何以见得呢?宋钧的器型好仿,这釉可是做不出来的。”

“这釉诚实漂亮,我也不信有人仿得出。”朱先生说,“但这款识不对。你看这款上,写的是‘绍圣三年秋奉敕造于钧州’,绍圣是北宋年号不假,可这钧州,当时并不叫钧州,直到近百年后,金朝世宗大定年间,方才改称钧州的。”

房内陷入沉默。程老板是荣盛窑窑主,与朱先生私交甚笃,对朱先生也极信用,窑场大小事务尽皆决于其手。二人此时所议,当是私密之事,贸然进去恐有不便。翟日新正自迟疑,忽听朱先生吆喝:

“要听进来听,鬼鬼祟祟的,当刺客么?”

翟日新大窘,只好推门而入。朱先生和程老板看到是他,无不惊愕。朱先生撩起黄绫,将桌上一只笔洗盖住。

“我以为是义民呢,原来是翟老板!”朱先生说,“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义民是朱先生的二公子。翟日新说明来意,将铁筒交与朱先生:“我听见你们说话,恐有打扰,便在外头等一等,可不是故意偷听,程老板和朱先生切莫误会。”

朱先生接过铁筒,冲翟日新点头微笑:“翟老板受累了。”从柜橱取出两只瓷瓶,“这两瓶酒,不成敬意,请翟老板解个乏,吃了好好睡一觉,把听到的都忘了吧。”

翟日新接瓶在手,打量几眼。瓶是青花玉壶春,釉面光滑细腻,胎上描绘几竿竹子,旁边一行松雪体行书:“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便是神垕镇大名鼎鼎的“三绝酒”:酒瓶是用净五花土三池上细泥做坯,由荣盛窑匠首宋及物亲手烧制;诗画则是用佛头青做颜料,诗为朱先生所题,画为程老板所绘;而后由朱先生亲自押运,去汾阳杏花村灌装的九酝竹叶青。他们自诩瓷瓶、字画与酒并列三绝,故名三绝酒。神垕人不以为然,甚么得意尽欢,甚么三绝,不过是自恃财能,得意忘形而已,因称其为“得意忘形酒”。翟日新知是好物,并不谦让。辞别之际,他瞟一眼程老板,见其脸色如土,一副失魂丧魄之状。

翟日新并未回家,在街巷里曲折南行,来到陆秉宪宅外。回来路上,他遇到过陆秉宪,特意勒马问候。老陆对他无甚好感,冷淡支吾一声,背负竹篓径往东去。翟日新猜他定是去开封卖片。陆秉宪是挖片老手,不时挖到好品相的宋钧残片,攒够数量便去开封。翟日新轻叩大门。大门低矮,两扇榆木门合起来不过三尺之宽。叩门声不重,连绵而响,也足以惊动院内的人。未几,里头便传来采芹的叫喊:“谁?”

翟日新忽然心虚,将一只包裹丢在门口,扭头便走。采芹又喊几声,仍无回音,手持一把尖刀打开门。街道里月光皎然,并无人影。她将包裹捡起,拿回房间里查看,都是女人用的物事,计有江绸一段、狐皮围脖一条、花想容的胭脂水粉两盒、錾花银簪一支。采芹嗤之以鼻,兜起来扔到墙角。次日晌午,她去翟家找日新。日新前晚在鬼市熬了夜,未曾睡好,昨日又长途骑马,几乎颠散了骨头,疲惫不堪,此时仍在酣睡。老翟凌晨即起,去田里侍弄他的庄稼,宅门虚掩着。采芹推门而入,喊声日新,没有回应,便去捶他的窗子。窗子是枣木的,贴了层厚实的油纸,翟日新睁开眼,看到阳光白亮,在窗纸上印出一条人影,急忙起床迎出去。采芹立在枣树下,笑嘻嘻地望着他。

“我在街上玩,听到朱先生家的老陈在骂你,说你把他家的马骑坏了。”

翟日新不懂马,只道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昨日回来路上,一门心思打马奔走,回到神垕时,马嘴都吐沫了,想是疲惫已极。他问采芹那些东西可还入眼,采芹愣了一下。

“原来是你送的呀,我还当是朱义民呢。哎呀我得回去收起来,别让老鼠咬坏了。”

说罢飞身便走。日新眼望她离去,一点惆怅无端而起,坐到竹凳上,背靠枣树发怔。不过半炷香工夫,采芹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冲翟日新笑。

“你送我那么多好东西,是要做表记么?”

翟日新也望着她笑,并不作答。寨北忽然铳声大作,轰轰响了一阵,消息片刻,又轰轰响起来,其间隐约有鞭炮和唢呐的声音。翟日新不知何故,问采芹。采芹说:“我在街上溜达时,听人说荣盛窑的程老板死了,大概是他家在办丧。”

日新讶然,想不到一日之间程老板已赴黄泉。他想去程家瞅瞅,但知采芹必定与他同往,有些难为情。踌躇之间,舅舅樊有横着膀子闯进来。看到采芹在,樊有脸色顿黑,询问日新他爹在不在家。日新说不在。樊有便不再说话,在院里踅来踅去,蹲到黑陶花盆边看看一串红,又仰头观望邻居家越过来的核桃枝。昨晚睡前,父亲告诉日新,舅舅这几日要回老家,那边有个妇女新寡,他去相一相,倘若寡妇有意,便讨过来当老婆。翟父乡心大炽,意欲跟他一道回老家看看。日新以为舅舅是来叫父亲启程,有意送他几串钱做盘缠。不料樊有有些沮丧。

“过几日再说吧。”樊有说,“我方才去找朱先生借钱,他叫我先别走,这些日也不可离开,说是有事要办,等办完再走。”

樊有说着,乜一眼采芹:“你走吧,我跟日新说点事儿。”采芹说:“你要说便说,我又没堵你嘴巴。”樊有不耐烦:“我们说家里的私事,你听着算甚么?”采芹说:“那你把我当家人好了。”樊有说:“没见过脸皮这般厚的闺女。”采芹说:“我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舅舅。”樊有大怒:“你说谁不要脸?”采芹说:“谁心虚便是说谁。”樊有蹦起来:“再敢胡说八道,我打你啊!”采芹说:“你打!”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我看看你哪只手不想要了。”樊有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却不好真动手,对日新说:“这闺女不能要,娶了她你倒八辈子霉。”气哼哼地走了。

日新旁观采芹与舅舅斗嘴,好气又复好笑。采芹与舅舅是冤家,日新刚来神垕那一天,他二人便几乎打起来。那日天气不佳,烈风挟带微雨,卷起尘埃又打落在地。日新与父兄顶着烈风,忐忑不安地进入镇子。他们原以为寻找舅舅需花很长时间,不料一入寨门便望见了樊有。樊有吃醉酒,正与人打架,以一对二,败阵不敌。那二人一青一少,衣着光鲜,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唯下手狠毒,尤其是那少年,骑在樊有身上挥拳如风,专拣薄弱之处打。樊有上下遮挡,招架不住,不唯脸上开花,双耳欲聋,腰子也要被打碎了。他嘴巴却不愿吃亏,便骂,“日恁奶奶”“尻恁娘”之类,污言秽语喷涌而出。少年愈怒,揪住他辫子根,把脑门往青石板上砸。砸了三五下,樊有就不骂了,再砸几下,又复求饶。日新与哥哥丢下箩筐,冲上去救舅舅,奈何饥疲交加,甫动手就落了下风,撕扯几下,便被打倒在地。街上行人稀少,两边商铺也没甚么客人,只有几名伙计在店口抱臂旁观。其间有条黄毛狗经过,立在旁边观望片刻,似是有意加入战斗,却拿不准该帮谁咬谁,遂摇尾而去。日新被卡住脖子,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仿佛溺水的羔羊,拼尽全力也挣不脱,不禁心生绝望,以为要死在这里了。

一个妇人解救了他们。那妇人肤白体丰,明眼细眉,穿件绲花边的绸褂,衣襟上别条素色帕子;发髻是时兴的苏州撅,插支垂珠长钗,旁簪一朵通草淡菊花。她从街道深处匆匆赶来,吆喝住那两人,捶打着他们离开了。走之前,她摸出一把铜钱丢到樊有面前。铜钱跌落到石板上,发出叮当脆响。

“买酒吃去吧老狗,赶紧吃死算了。”她说。

翟父是这边唯一站着的人。他受了大惊吓,双腿绵软欲仆,直到对方走得看不见,方才回过神,上前搀扶内弟和儿子,口中喃喃,谴责对方太霸道,欺负他们这些外地人。樊有不耐烦地打断。

“不是欺负外地人,是欺负没钱人。”他说,“有钱在哪里都是太爷,没钱在哪里都是孙子。”

樊有用袖子蹭蹭脸上的血,将散落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他并不为如此难堪的见面而羞愧,只是有些意外,看看日新他们挑来的三对大箩筐,也就明白了来意。他将铜钱攥在手心,试图站起来,未能站起,顺势靠在街边石阶上。翟父问他怎的得罪了那些人,他没好气说:“欠他们钱呗。”

“撒谎!”路旁一个丫头说。那丫头瘦伶伶的,衣裳也紧小,头发胡乱扎在脑后,手里捏半只脆梨,“人家兄弟俩好好走路,他截住人家,叫人家喊爹。嘴巴这么臭,打死也活该。”

“滚!”樊有面露凶相,“你个小婊子……”

丫头将梨子砸过去,正中樊有脑门。樊有作势要爬起来打,丫头顺手捡起街边一只破匣钵,一副无惧对打之状。樊有便软了,抹去额上梨渣,骂骂咧咧撑起身,带领姐夫和外甥蹀躞而去。

那丫头便是陆采芹,打樊有的两位少爷,则是荣盛窑总办朱先生的公子。樊有被两位朱少爷那般羞辱,仍旧殷勤地往朱家跑,供朱先生驱使,采芹骂他不要脸,也抵实不亏。寨北的铳声响了又响,日新按捺不住,定要去程家看看,让采芹先回。采芹说:“死人有甚么好看,还是去我家吧,我给你看样东西。”翟日新问是甚么东西,她说:“你去看了便知。”日新不信她家有甚么稀罕之物胜过他对程老板之死的好奇,两只脚却不由自主跟她走。走到大门口,却见樊有又踅了回来。

“被疯闺女气糊涂,忘了正事儿。”他对日新说,“朱先生叫你过去,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