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我和我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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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沙龙剧团”到人艺

一九四二年夏天,北平男三中一名学生从家里拿出两块大五幅布,加上一批便宜木材,和几个同伴动手,制作了一套蓝色、咖啡色的小布景。这个小舞台使得一群爱好话剧的学生聚在一起。这个三中的男学生叫濮思洵,当时十六岁,他就是我的父亲。巧的是,十六岁的父亲开启了自己的话剧表演生涯,后来十六岁的我也面临着一段不寻常的人生经历。

“濮思洵”这个名字是按家谱起的,父亲是第五代,思字辈。取“洵”字有仰慕欧阳询、苏洵之意。关于我父亲,大家更熟悉的不是“濮思洵”这个名字,而是“苏民”,其实这是他的字,姓名是父母定的,字是文笔代称。当时出于地下工作的需要,他以字代名,既有“江苏人民”的意思,也有“苏联人民”的意思,还有“苏醒人民”的意思。就这样一直沿用下来。在他的户口本上,户主栏里写着“苏民”,曾用名那一栏里写着“濮思洵”。

当时话剧被称为“文明戏”,自西方引进,完全有别于中国传统戏曲,在这群年轻人心中是全新的艺术情操。暑假学校联欢会上,他们第一次登上舞台,表演了田汉的《艺术家》和《获虎之夜》,由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郑天健导演。演出效果很好,于是郑导演提议趁热打铁,成立剧团,并取了个很洋气的名字——沙龙。沙龙剧团走出象牙塔,以进步话剧启迪普通民众。之后,沙龙剧团不断扩大,成员来自六个学校,先是发展为祖国剧团,最后组建了北平戏剧联合会,不断在青年中扩大共产党的影响。沙龙剧团的这名创办人郑天健导演就是我姨父,新中国成立后他支援广西去了,在那里他导演了最早的歌剧《刘三姐》,后来拍了电影。于是之老师年轻时也在那个剧团,他是由我的父亲介绍入团的。后来他写过一篇《我和祖国剧团》的文章,记录了“苦,但快乐着”的那段生活,他写道:“回忆起来,觉得大家都很天真,过着这样的日子还都不改其乐,还能够非常热烈地在沙龙咖啡店小楼上开会,讨论剧团未来的组织机构,使我这个困难户也能乐而忘忧。”

自从北京人艺建院,我父亲就成为职业话剧演员,再没有离开过人艺。建院之初,他被送到中央戏剧学院导演师资进修班学习,由苏联专家教了两年,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他认真学习,得到了苏联专家的认可,毕业时演了《伪君子》中的第一大主角。从师资进修班回到人艺后,我父亲演了曹禺先生的名剧《雷雨》,饰演大少爷周萍,这个角色他从三十岁演到五十多岁。

一九六一年十月,北京人艺第一次组织全国范围的巡回公演,第一站是携《蔡文姬》《伊索》《同志,你走错了路》三个剧目赴上海演出,轰动华东。我父亲后来回忆说:“那可是一段风光的日子。”他先后在《蔡文姬》中扮演周进、在《雷雨》中扮演周萍。后来人艺复排这两出剧时,随着年龄变化我在《蔡文姬》中饰演过董祀,几年后又演了曹操,在《雷雨》中演过周萍和周朴园。

父亲写的自题诗

我父亲曾经担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二〇〇四年获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金狮终身成就奖”。年轻的时候他在《雷雨》《蔡文姬》《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胆剑篇》等剧中担纲主演,后来兼做导演,执导了《王昭君》《李白》《虎符》《天之骄子》等剧。到晚年,他在总结人艺舞台实践、编研戏剧理论方面花了不少精力,比如他主持撰写了《论焦菊隐导演学派》。焦先生是学贯中西的一个大家,剧院里许多经典保留剧目都是他导演的。他在欧洲留学四年,回到北京开创了中华戏校,由此戏曲从科班变成学校了。京剧前辈李世济他们都是这一拨人。焦先生后来是北京人艺的总导演,虽然他并不是剧院的行政领导,但所有排戏的主要意见都是向他征求,包括夏淳排《雷雨》的时候,也是请焦先生提意见。焦先生有一种戏剧创新的能量,永不停歇,他创造性地提出中国话剧民族化的方向,我父亲非常敬重焦先生,他曾是焦先生导演办公室副主任。大概二〇一六年的时候,解玺璋打电话告诉我有拍卖公司在拍卖焦先生的东西,只预展三天,问我去不去看看。我就让我的朋友和我媳妇去看,他们告诉我一共有六捆东西。北京人艺有博物馆,而且是全中国唯一的戏剧博物馆。得知焦先生的东西要拍卖后,我跟人艺汇报了。剧院和博物馆说想要这些东西,但是一时拿不出钱,也不许挪用资金,那就先由我拍吧,院里按照正常手续向市里申请资金,下一年再还给我。他们问我大概多少钱,我说还真不知道。剧院说这笔支出最高不能超过二十万,最后还真就没有超过二十万,八九不离十。当时的起拍价接近十万,我挑了其中和北京人艺有关的东西,比如焦先生给北京人艺同行的信,或者是跟北京人艺有关系的信札,包括焦先生给《雷雨》剧组的信。还有焦先生的出国护照、留学法国的学生证、欧洲旅行的各种证件、北京师范大学的任命书。

人艺建院一年后我出生,何冰开玩笑说我是“人艺的长子”。我的名字是我爷爷敲定的。按家谱到我这儿是存字辈。我姐姐叫濮存晔,我弟弟叫濮存明,我叫濮存昕,都和光有关系。

特别有意思,六十年代,“破四旧”“立四新”。我姐姐参加红卫兵,出主意把我们姐弟三个的名字改为革命的名字,她叫濮永红,我叫濮永革,我弟弟叫濮永兵。后来复课又该上学了,到派出所想改回来,警察叔叔不干,谁叫你们瞎闹的。我父亲出面才又恢复了存字辈原名。只是也许是性格使然,我姐把“存”字去了。从我这儿再往下就是方字辈的,要是男孩就得在“方”后面再加一个字,我就给我们家女儿起名濮方,不用再想那么多有寓意的字了。

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曾经请我父亲到校做报告。那是个夏天,我正在操场上玩,就看到校长引着我父亲走向礼堂。他那时刚刚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朗诵过长篇小说《红岩》,那段时间电台每天中午十二点半的小说连续广播节目中,总传出我父亲朗朗的播音。我也是在那时知道了江姐、许云峰这些英雄的名字。学校请他来做革命烈士主题报告,听讲的都是老师和高年级同学。我在礼堂外,他在台上讲,台下传出一阵阵的掌声。第二天很多同学问:“昨天做报告的是你爸爸吗?”我表面装得没什么,心里却乐开了花——享受着作为演员的儿子被关注的荣耀。

当年我父亲有一身西装,淡蓝色,还有顶礼帽,出席活动时他就穿这一身,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乔装打扮的洪常青。即使作为孩子旁观,我也隐隐能感到,父亲在剧院是个受尊重的人。他说话大家都会竖耳去听,在亲戚聚会的场合,他往往是中心人物,大家都愿意听他讲人艺、讲演戏的事情。

我跟着父亲在剧院长大,看戏于我而言和吃饭、睡觉一样,是生活的日常。虽然小时候看戏似懂非懂,但“戏比天大”四个字很早就刻在了我的心里。“戏比天大”,不仅在剧院,也在我家里。父亲在家里是绝对的“太阳”,家里无论什么事,都要以剧院的事、演出的事为中心,都不能影响父亲晚上演戏。只要父亲晚上有戏,家里一下午谁也不能大声说话,他得睡午觉。

全家福

我父亲在人艺工作,母亲在银行工作,可家里的话题永远是戏。有一回,我父亲一进门就哈哈笑个不停。笑什么呢?原来那天他在俄国名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演男主角,吕齐伯伯演男爵将军,演戏时吊杆上的灯泡突然炸了,吕齐伯伯吓得一激灵,后半段台词吭哧半天才接上,惹得台下观众一阵笑,甚至到他下次再上场,有些观众还止不住地笑。我父亲在剧院没笑够,回来又跟我母亲学,学着学着又开始笑。这就是演员家庭的生活,好多剧院的乐子会自动灌到耳朵眼儿里。

父亲常带我去人艺食堂吃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家家户户生活都精打细算。人艺食堂物美价廉,不到两毛钱吃一顿饭,而且那儿的饭比家里的好吃,所以我喜欢跟父亲到人艺食堂吃饭。去了就有人跟我父亲打招呼:“你好。哦,这是昕昕,又长高了啊。”一来二去,我认识了许许多多演员叔叔和演员阿姨。再有就是到剧院洗澡。那个年代家里没条件,就借父亲演出的机会去剧院洗。这当然算走后门,按规定是不许的,剧场后台有个姚大大,人特别好,再平凡的事都认真对待,细心周到,人艺有许多这样了不起的工作人员。姚大大特别喜欢孩子,我每次去,他都笑呵呵地胡噜一下我的脑袋,我就进去了。小时候我还去过老北京的澡堂洗澡,清华池、宝泉堂,都在灯市口附近。那些大澡堂花一毛钱就能洗,如果来得早,洗完澡还有床可以歇着,还有搓澡的。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拍了电影《洗澡》,拍摄现场在大红门附近一个将被拆的老式澡堂,很像我小时候曾经去过的宝泉堂,宝泉堂原址就在金宝街口上,现在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电影《洗澡》上映的时候,那个老式澡堂已被拆了,也许那是北京最后一个老澡堂。

父亲给我洗完澡就上台,我就赖在后台化妆间玩。我特别喜欢道具间,里面有战争戏里用的各式道具枪。那时人艺的道具枪可都是真的,只是没撞针。长枪、冲锋枪甚至还有日式歪把子机枪,我都拿不动。玩多了,看会了,就特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于是我就找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木头,硬是做出一把小手枪,还用锉刀把弹槽锉出来,手柄上刮出些鱼尾纹,墨汁刷黑。总之弄得像那么回事儿,揣在兜里,好像有胆儿谁都不怕,跟李向阳似的,挺得意。小时候家里没有空调,夏天一热,我就愿意跑到首都剧场,前厅阴凉,在里面玩捉迷藏,玩得饿了,仰头一看,剧场天花板上白色的顶棚、包墙的大理石上面那白色的雕塑花纹,就像奶油蛋糕上的那层裱花,让人有点儿馋。

人艺的演员和导演们常在我家聚集一堂,父亲和他们谈剧本、聊创作。大人们高谈阔论,年幼的我就守在旁边听,看着他们对话剧痴迷、费心琢磨的样子。多少年后,我有幸聆听了英若诚先生的最后一场朗诵,不禁回忆起当年他在我家与我父亲、梁秉堃一同创作剧本《刚果风雷》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关于世界革命题材的戏,为了支持布拉柴维尔刚果(布)人民的反帝斗争。他们三个编剧在我家没白天没黑夜地聊剧本,抽着烟,喝着小酒。我在一旁东串串西跑跑,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我大舅是水利专家,那时正好援非刚回国,大舅拿来好多在赞比亚拍的照片,三个编剧如获至宝,丰富了很多创作构想。戏排练时我看了,记住了一些好玩儿的事,比如跳非洲舞。那时谁知道非洲舞怎么跳?跳着跳着就有人把腰扭了,或者把胯伤了……

在人艺,这种乐子真是看也看不完。看《三块钱国币》,最有趣的是朱旭老师摔花瓶,演一场就碎一个。记忆中花瓶很大很精致,可后来我长大了在人艺当了演员,看到博物馆中的剧照,花瓶很小,也不太好看。可当时我坐在台下就想,这么好的花瓶,得碎多少个啊?《祖国万岁》里的大炮,那真叫个像。《南方来信》中刘骏阿姨演潜伏在南越傀儡军内部的女兵,穿美式掐腰军装、筒裙、丝袜、高跟鞋,戴船形帽,那时真没见过这么高的高跟鞋,刘骏阿姨还烫着头发,涂着眼圈,多新鲜呀,多好看呀!戏看多了,自然会模仿。小学四年级的我,看了我父亲演的亚·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其实懵懵懂懂的,在学校课间的时候,我学着戏里王公贵族向小姐求婚的动作,右手画俩圈,再往前一伸,就向一个女同学单膝跪下了:“啊,我爱你!”同学们一下子哗然了,“臭流氓”“臭流氓”的一通大叫。老实说,“流氓”这个恶名使我难受了好一段时间。这就是戏的影响。不知不觉中,戏剧这些幻化的东西,连同一些感官记忆,已经一点一点地浸入我的血液与肌体。我现在的化妆间就是我父亲当年用过的化妆间。那时的化妆品大概是用植物油调出来的,老年间卸妆用的像是香油,香味弥漫着整个后台,现在的化妆间里,没有了这种气味。

我第一次化妆用的就是我父亲从人艺拿回来的油彩。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用油彩,用京剧勾脸的画法,先给我弟弟化成孙悟空,再给我姐姐化了个花旦,我被化了小生妆。第一次上妆,心里那叫兴奋。我们三个趴在二楼窗前,惹得胡同过路的人都仰脸看。美了一天,直到睡觉前才舍得把妆卸掉。等正式在舞台上化油彩的时候,我已经当知青在千里之外的黑龙江上演样板戏了。

我父亲的习惯是演出前不进食,所以我常常承担送饭的任务。在化妆间通向舞台的长廊里有条黑黑的甬道,这条甬道不准小孩子进,我去送饭的时候就常常站在这条神秘甬道的入口等父亲,我知道甬道的尽头就是充满灯光的辉煌舞台,那是一个围绕着光环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