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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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守丧与复出

正当司马光的政治才华锋芒初露之时,他的母亲聂氏不幸病逝。聂氏,是秘阁校理聂震之女。聂震咸平中以历政无过、知书预校雠四部书,大中祥符时,又预修《册府元龟》,是位学富五车的儒臣。聂氏本人也是“才淑之誉,孝睦之行,著于闺门,而称于乡党焉”。司马光按儒家礼法立即辞去职务为母服丧。此时,司马池也降充知虢州。司马光离开两浙,护送母亲灵柩回到了家乡。不幸的事接连地发生,为母服丧未满,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十二月,父亲又病逝于晋州任上。司马光“偕兄旦泣护旅榇,归于故乡”,并请父亲生前好友庞籍为父撰写了墓碑。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八月,将父母安葬于涑水南原晁村的祖坟上。“一朝捐彩服,五载泣粗缞”[8],司马光在家乡为父母服丧五年。

司马光脱离了官场,但他并未脱离政治。在家乡,他目睹国家政策上的失误对陕西社会经济的破坏,给陕西人民带来的痛苦。当时的大害是康定时强籍乡弓手一事。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宋廷为了弥补战争中的兵员损失,决定强征陕西之民,三丁之内选一丁为乡弓手。起初出榜声明乡弓手只守护乡里,不刺面充正规军戍守边境。但告示还未收,朝廷就食言,将乡弓手全部刺为保捷军调赴前线。陕西内地之民“皆生长太平,不识金革。一旦调发为兵,自陕以西,闾阎之间,如人人有丧,户户被掠,号哭之声,弥天亘野。天地为之惨凄,日月为之无色。往往逃避于外,官中执其父母妻子,急加追捕,鬻卖田园,以充购赏。暨刺面之后,人员教头利其家富,百端诛剥。衣粮不足以自赡,须至取于私家。或屯戍在边,则更须千里供送。祖、父财产日销月铄,以至于尽”。司马光认为这些人“平生所习者,惟桑麻耒耜,至于甲胄弩槊,虽日加教阅,不免生疏。而又资性戆愚,加之畏懦,临敌之际,得便即思退走,不惟自丧其身,兼更拽动大阵”[9]。非唯无补,而且有害。后来官府也知这些人无用,于是大批淘汰,允许解甲归田。但是,这些人已经懒散惯了,不肯再从事农业劳动,而且有的田产已空,也无家可归,于是流落四方,饥寒交迫,不知所终。这件事所造成的创伤,许多年后,在陕西的父老心中都难以平复。

此时,司马光的同年孟翱出任夏县县尉,孟翱是位“睿明强识”又恪尽职守的青年官员。他在夏县一年左右,对“封域之内,山泽之险夷,道途之远迩,邑落之疏密,无不历历详其名数。吏卒数百人,民逾万室,性行之善恶,家赀之丰约,居处之里,囷仓之数,皆能条例而诠次之”[10]。司马光日与之游,对地方政治的利弊得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按丧礼规定,子应为父母服丧三年。但宋代三年之丧,二十七个月即服毕。父母并丧,也不“通服五十四月[11]。而且,在实际执行时,一般至二十四个月大祥时,即服丧满。因此,司马光至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十一月,即服完父丧。这年冬,司马光离开家乡,来到延州[12],投奔父亲的好友知延州庞籍。

在今陕西甘泉县南、富县之北,一个古名雕阴的地方,这里有座相思亭。亭位于“大山之麓,二水之交,平皋之上”。往来行人仅知道亭名“相思”,但不知为何而名。司马光在赴延安的途中,经过这里,此时宋夏战争尚未结束,征人戍卒川流不息地由此奔赴前线。司马光有感于“东山采薇之义,叙其情而愍其劳”,写下了诗歌五首,以表达他一贯的反战思想,且释亭之名。其诗文如下:

岭上双流水,犹知会合时。行人过于此,那得不相思?

偃蹇登修阪,高侵云日间。几人征戍客,跋马望家山。

塞上春寒在,东风雪满须。河阳机上妇,知我苦辛无?

柳似妖娆舞,花如烂漫妆。那堪陇头水,呜咽断人肠。

空外游丝转,飘扬似妾心。别来今几日,仿佛近雕阴。[13]

诗的第一首,以景喻情。无情之水犹知会合,有情之人怎能不触景生情,而生相思之意?说明了相思亭名字的由来。二、三两首,写出征戍客至相思亭而产生的思念家山、妻子的情思。四、五两首,写思妇面对明媚的春光,空落无依的心情,写思妇身在家乡、魂随夫君的相思之苦。

在延安,司马光结识了庞籍的幕僚何涉,何涉字济川,南充(今四川南充市)人。涉博闻强识,多才多艺,为范仲淹、庞籍所赏识。“军中经画,涉预有力”。庆历四年秋,宋夏缔结和约,涉以亲老请归养,通判眉州(今四川眉山市)。行前,两人有唱和之作,司马光写下了《奉同何济川迎吏未至秋暑方剧呈同舍》一诗,诗中写道:“稚金避老火,暑势尤骄盈。朱光烁厚地,万叶焦无声。夫子久倦游,得郡为亲荣。束装待驺吏,归期殊未成。[14]看来司马光至庆历四年尚在延州。

不久,司马光出任签书武成军(今河南滑县东)判官公事。宋代黄河水患严重,频频决口。大约在庆历五年春,河水再次泛滥,滑州受灾严重,百姓家园多被淹没。司马光督役河上,安置灾民,很长一段时间就吃住在河堤之上,连同僚好友赴沧州远差,也不得送行。“堤徭春事起,行役未成归。索居如几日,河草已芳菲”。司马光的心情不免有些惆怅。但是救灾工作在大家努力下还是有成绩的,“遂令枯槁余,稍复苏阳春”[15],因而有所损失,也是值得的。

滑州不是大郡要地,在处理完“牒诉文移”之余,尚有闲暇。时张锡、郭劝先后知滑州,两人均为仁宗朝翰林侍读学士,为人淳重清约,是儒雅之士,同僚诸友亦多为节操之士,大家志同道合,不免要寓情山水。冬季,司马光与幕府诸君同游河亭,远眺太行山雪,饮酒赋诗。后来司马光写诗追记此事:“畴昔追清景,狂吟忘苦寒。河冰塞津口,山雪照林端。健笔千篇富,醇醪一醉欢。困犹挥落尘,瞑不顾归鞍。”[16]少年豪放,生活是很惬意的。

夏日,公事已毕,也有好去处。“滑台古镇揭高牙,主人贤厚宾友嘉。公庭退休射堂饮,水沉绿李浮甘瓜。清言妙谕间诙谑,笑语往返何喧哗。”[17]射堂大概是州衙内休憩之所,公余之暇,饮饮滑台名酒暑酿,吃吃时鲜瓜果,高谈阔论之中不乏诙谐之语,生活是极富情趣的。

司马光在滑州时,同僚某有窃玉偷香之癖,与一营妓有染。有一次,该人与营妓私会于僧舍,司马光发现后,故意去惊吓他,营妓慌不择路翻墙而走,同僚考虑事情已无法隐瞒,就将实情和盘托出。司马光听后写了一首诗戏谑他:“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18]事后司马光为之保密,亦无人知晓。谑而不虐,事情处理得还是颇有分寸的。

司马光年轻时,也填词言情,有《阮郎归》一首传世,词曰:“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19]词写得浓艳,而富有情思。

庆历五年夏,司马光以武成军判官代理滑州韦城县事。此时,司马光深感自己肩头的责任重大。“百里有民社,古为子男国。苟有爱物心,稚老皆蒙德。为身不为人,鄙哉陶彭泽。”陶潜为官一方,以诗书琴酒自娱,司马光是不以为然的。他认为作为县官,应当关心“饷妇陌头归,田夫桑荫饭。敕吏省追胥,勿令农事晚”[20]。体恤民情,保证农时,勿有扰民之举,让农民安心从事生产。时夏季将尽,而韦城数月无雨,谷苗槁死,仓库无粮。司马光率领全县官民备齐祭物去豢龙庙求雨,并亲自撰写了《祈雨文》,文中写道:“民实神主,神实民休。百姓不粒,谁供神役?邑长有罪,神当罚之。百姓无辜,神当爱之。天有甘泽,龙实司之。以时宣施,神实使之。槁者以荣,死者以生。旱气削除,化为丰登。然后自迩及远,粢盛牲酒,以承事神。永永无,伏惟尚飨!”[21]二十五年后,司马光因公重过韦城,回想起此事,慨然有感,还写下了一首诗:“二十五年南北走,遗爱寂然民记否?昔日婴儿今壮夫,昔日壮夫今老叟。”[22]岁月流逝,人事沧桑,当年祈雨之事,恐怕今人多已淡忘了吧!

庆历年间,司马光游宦、服丧之余,在儒家仁政、礼治思想的指导下,如饥似渴地披阅史籍,探索地主阶级专政国家长治久安的途径,寻求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写出了一大批颇具创见的史论,为日后从政、修史做好了准备,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司马光在《管仲论》中对荀子“修礼者王,为政者强”[23]的思想,加以扬弃,提出“必以礼乐正天下,使纲纪文章粲然,有万世之安,岂直一时之功名而已邪”的观点,认为管仲的器局太小,其功绩是不值得称道的,首次表露了自己在治国思想方面的礼治思想。在《贾谊论》中,司马光认为:“治天下之具,孰先于礼义?安天下之本,孰先于嗣君?礼义不张,虽复四夷宾服,疆埸不耸,当如内忧何?储嗣失教,虽复诸侯微弱,四方无虞,其谁能守之?”在汉初政治中,同姓王隐患与匈奴之侵扰比,是居于第二位的问题。贾谊重内轻外,“可谓悖本末之统,谬缓急之序”,不知治本,是申商之术,学非纯正,体现了司马光“守内虚外”的治国思想。在《廉颇论》中,司马光认为“国治兵强”是抵御外侮的根本保证,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世称蔺优于廉,非通论也”。对于敌国,要想灭亡它,必须时机成熟,在敌国有“可亡”之势的情况下,才可“从而仆之”。二论从一个方面揭示了司马光日后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思想认识根源,从某种意义上讲,两人在思想路线上是根本对立的。在《邴吉论》中,司马光认为阴阳燮理是建立在盗贼禁、风俗和、刑罚当、衣食足等基础之上的,“邴吉为政之时,政治之不得,刑罚之失中,不肖之未去,忠贤之未进,可胜纪哉!释此不虑,而虑于牛喘以求阴阳,不亦疏乎?”体现了儒家重人事的传统思想。在《机权论》中,司马光阐述了自己的机权思想。他认为“取舍去就之间,不离于道,乃所谓权也。然则机者仁之端也,权者义之平也”。反对弃仁义而行机权。从这一点出发,他肯定了“伊尹放太甲,微子去商归周,周公诛管蔡,是皆知权者也”。他说:“夫数君子岂不知放君、畔宗、戮亲之为不善哉?诚以放君之责轻而沦丧大业之祸重,畔宗之讥薄而保存宗祀之孝深,戮亲之嫌小而倾覆周室之害大,故去彼而取此也。”由此可以窥知司马光力行“元祐更化”的道义本原。在《十哲论》《才德论》中,司马光认为“政事、言语、文学之高者,不足以当德行之卑者”,主张才德“不能两全,宁舍才而取德”。在《三勤论》中,司马光不同意扬雄的观点,认为“吏者,民之司命,吏良则民斯逸矣。未有吏善而政恶者也,亦未有政善而吏恶者也”“故为人君者,谨于择吏而已矣,佗奚足事哉”。体现了司马光强调“人治”的思想。在《四豪论》中,司马光提出了历史人物的评价标准,“夫人臣者,上以事君,中以利国,下以养民”。在《送李揆之序》中,司马光认为,“夫人非至圣必有短,非至愚必有长。至愚之难值,亦犹至圣之不世出也。故短长杂者,举世比肩是也”。继承了扬雄的“性三品”的思想观点。凡此种种,表明这一时期司马光的政治思想、历史观点等已基本形成。

但令人不解的是,这期间,司马光写了如此之多的政论,却未对庆历新政有所臧否,这或许与宋代的制度有关。此时司马光正处于服丧期中,庆历四年,司马光入参滑州幕职。以他的职位,对于政局是不能上书有所臧否的。多少年以后,司马光对人说:“光于范公无能为役。”他确实与范仲淹没有任何交往,也无资格参与庆历新政。

庆历五年六月十六日,司马光自宣德郎授行大理评事。是年冬,司马光奉调入京,实任大理评事之职。司马光要在京城这个全国的政治中心,最大的政治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才华。“际日浮空涨海流,虫沙龙蜃各优游。津涯浩荡虽难测,不见惊澜曾覆舟”!青年司马光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大理评事是大理寺断狱官,司马光并不想滥用权力,制造冤狱,为自己追逐“毛利”,而要以明恕之心,公正地量刑。临行前,州衙同僚空府而出,送行的车辆联翩而至,来到饯行的河堤之上,盛宴难再,僚友们都开怀畅饮,“不辞烂醉”。送行的人送了一程又一程,“追随不忍轻言别,回首城楼没晚烟”[24],直到夜色渐浓才分袂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