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不计得失,向心而行
“得与失”是普利策奖得主凯瑟琳·舒尔茨这本回忆录的主题,也是人生中的高频词汇。曾经有位前辈在和我分享经验时,用“有得有失”来概括自己近半个世纪的漫长职业生涯。他说:“我36岁才去读博士,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不少。”
这句话从一位功成身退的长者口中说出,不免沾染了一抹睿智淡然的色彩。世人皆敬佩其丰功伟绩,却鲜有人关注这些辉煌成就背后凝聚的心血与汗水。他的寥寥数语,让向来狂飙突进、“只关注得,不考虑失”的我,开启了一段辩证性的思考之旅,却没料想我的许多困惑之处,竟然在本书中找到了答案。
常言道,得就是失、失就是得。若你能弄清楚“得与失”一体两面的本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舒尔茨笔下,失去至亲与遇见爱人这两件大悲和大喜的事能够引发人们内心深处如此强烈的共鸣。这些隐秘的情感如同缓缓流淌的音符,在读者心灵的琴键上发出恒久不息的声响,即便是那些“于无声处”的伏笔,亦有震耳欲聋之功效。
舒尔茨在业内享有“当今时代最伟大作家之一”的美誉,她曾在《纽约客》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太平洋西北地区即将发生的大地震文章,并凭此获得了2016年的普利策特稿奖,开了普利策奖颁给杂志媒体的先河。
2022年年初,《不惧失去,不负相遇》原著一经出版,就迅速引起《纽约时报》《时尚》《洛杉矶时报》《科克斯书评》等美国各大主流媒体的关注,一时好评如潮。《波士顿环球报》用“卓尔不群、异常优美”来形容这本不可多得的回忆录,《芝加哥书评》评价作者“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深刻且惊人的挖掘”,《出版人周刊》盛赞“舒尔茨敏锐的观察力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然而一切才刚刚拉开序幕。同年9月,该书从众多出版商提交的670本著作中脱颖而出,成为入围2022年美国国家图书奖非虚构类长名单的十部作品之一。“我敢用名誉担保,你一定会被《不惧失去,不负相遇》迷得神魂颠倒。”古根海姆奖得主、美国作家安妮·拉莫特如是说。《飞莺晚歌》(Vesper Flights)作者海伦·麦克唐纳欣赏《不惧失去,不负相遇》对爱与失去所做的探索性沉思,表示“阅读它令我感慨万千,哭笑由人论,着迷不知返。沉浸其中,世界仿佛焕然一新”。
舒尔茨在书中用娴熟高超的笔法与无比强大的定力打造出一座思想之谷,于不动声色之间将人生的砥砺化作大气磅礴、催人泪下的倾诉,让读者在优美隽永、警醒克制的行文中照见最真实的自己。
创作第一回“失去”时,作者用深情的笔触记录下父亲的生平,及其在饱受十年疾病折磨后,平静地走向生命终点的全过程。舒尔茨由此感悟到“失去的核心及其贪婪的本质:它毫无区别地囊括了琐碎的小事与重大的结果、抽象的概念与具体的实物、暂时的错位与永久的逝去”。
越是骨肉相连,越是难以割舍;越是血浓于水,越是刻骨铭心。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日常点滴总能轻易地唤起丧亲之痛,更别提作者需要在撰文的过程中一步一回首地重温往昔,艰难地从中打捞出那些珍藏许久的记忆。
徘徊将所爱,惜别在河梁。面对生死离别这门人生的必修课,舒尔茨理性地认为失去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在目睹了如此多令人痛苦的失去后,我们会明白生活真正的重点,从而停止对其他无足轻重之物的担忧”。
虽然全书开篇笔调沉重,但第二回“遇见”却峰回路转地讲述了舒尔茨与伴侣C.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美爱情故事。作者从“如何找到爱人”这一问题出发,对“遇见的本质”进行了全面的考察:“‘遇见’总是以两种形式出现。第一种是‘复得’,第二种是‘发现’。”
事实上,35岁还孑然一身的舒尔茨曾经认真考虑过此生找到真爱的可能性。在她看来,“爱情基本上就像陨石——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如果它碰巧在某时、某地真的被人发现了,那纯粹是因为我们运气好”。
这一次,她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舒尔茨与C.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两人从灼热浪漫的激情走向如胶似漆的亲密,最终在亲友的见证下对彼此许下熠熠生辉的庄重承诺。没有缘悭一面、擦肩而过,没有遇不逢时、爱而不得,有的只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惊奇与欣喜。这完美地诠释了“爱情三元论”首倡者、著名心理学家罗伯特·斯腾伯格所描述的“圆满爱情”。
在第三回“连接”中,舒尔茨生动精彩地描述了切萨皮克湾的形成与演变,展露了一波“实力科普”,要知道她在普利策获奖作品中也使用过类似的“绝活”。读罢,令人惊叹“不愧是舒尔茨!”。
沧海桑田,弹指一挥间。在浩瀚的宇宙星空里,每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可生而为人的独特之处恰恰在于我们具备思维和认知。由此及彼、连点成线,猫和老鼠、舒克和贝塔,《老人与海》《战争与和平》,我和你/心连心、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看看人类创造出的连词“和”吧,你会对它居然能在万事万物之间穿针引线而钦佩不已。
诚如舒尔茨所言,生活是一台永恒的“和”的机器,它可靠地让我们同时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和而不同、美美与共,“没有人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约翰·多恩,《紧急时刻的祷告》)。无论是个体生活还是集体社会,都在开放包容的互学互鉴中向前发展。
除了探讨得与失,本书也对与之相伴相生的爱和悲伤做了鞭辟入里的剖析:“爱是你坠入爱河时所有感觉的总和,悲伤是你悲痛欲绝时的全部感受。”在此,舒尔茨再次提醒读者关注多元共存的各种体验:“爱的确是一股清澈而永恒的溪流,但它也是情欲、温柔、钦佩和感激。悲伤是一次可怕的断裂,但在父亲去世后,我才意识到它也是忧虑、烦躁与怀念。”
人生百态,五味杂陈。或许,人人都在得失之间努力地寻找平衡点,只不过在全球受疫情影响的这几年里,生活方式悄然发生的改变,令大家很难看淡得失,放下执念。若你细细咀嚼“不惧失去,不负相遇”这句话,会发现其中蕴藏着一种强大的愿力——得失在于心,人生需自渡。所有的失去,都会以更好的方式归来。
老实说,翻译《不惧失去,不负相遇》充满了挑战。好在我们处于“万物互联”的智能时代,和作者取得联系也并非难事。在与舒尔茨邮件往来、邀请她答疑解惑的过程中,我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她的亲和、机敏和风趣。
至于本书主人公、舒尔茨的伴侣C.,她既是哈佛校友,也是罗德学者。我曾订阅《哈佛校报》多年,以忠实读者的身份给编辑部写过信,并且得到了对方热情的回应。不难想象,我在这份刊物上看到2006年C.因当选罗德学者而接受学校采访的新闻时,有多么惊讶,忍不住发出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感慨!
作为一个追求高效的人,在用笔赶路的这四个月里,我却怎么都快不起来。这感觉好似每走过一页后,那些字句都粘在了身上,无论怎么用力都甩不掉。为了把话讲清楚,只能停下来耐心地将意思捋直理顺。同时,为了充分彰显作者话语中的光芒,我也必须全力以赴地用中文进行对等的呈现。
翻译没有捷径,只能在“以真心换取真心”的过程中,最大限度地贴近原著的“形意神”。这是一段虽然不知道“我的明天会不会变得更好”,但是仍然想要坚持到底的时光。我虽在挑灯夜战的孤寂、筋疲力尽的艰辛中失去几何,却又在醍醐灌顶的顿悟、自我怀疑与肯定的较劲中得到几多。不计得失,向心而行。最终我还是抱着一叠厚厚的书稿,痛哭流涕地冲向了截稿线。
将语言和文字化为表情达意的载体是我自幼时磨炼至今的“本能”,它带给我无穷无尽的乐趣。在有限与无限的边界旋转腾挪出微妙的写意空间,在笔力不济、意象断裂的尽头开辟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径,变不可能为可能,化可能为现实,身与物化,意到图成。这似乎是所有内容创作者永恒的宿命与追求,也是文学艺术令人无比着迷的魅力所在。
吕颜婉倩
2022年12月1日于上海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