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后一片叶
华盛顿广场往西有一小片地区的街道横七竖八,像乱摊着的小布条,名曰“胡同区”。这些胡同拐弯抹角,叫人摸不着头脑,甚至一条胡同会自身交叉一两回。有一次,一位画家发现,这种小巷也有一种难能可贵之处。要是有谁上这儿来收颜料、纸张、画布钱,会沿街转回老地方,连一分一文都收不着!
难怪,没多久那些搞艺术的人便纷至沓来,云集又古又怪的格林威治村[18]。他们图房租便宜,专找窗户朝北的房间,18世纪山形墙屋和荷兰式小阁楼。又从六马路买来几只大圆筒形锡杯,一两只火锅,立起了“门户”。
休易与乔安西两人的画室就是在一栋矮墩墩的三层砖房的顶层。乔安西昵称为乔安娜。两人一个是缅因州人,一个是加利福尼亚州人,首次相逢是在八马路德尔蒙尼克饭店的餐桌上。她们同样爱好艺术,同样吃着凉拌菊苣,同样穿着大袖管衣服,这一来,便合租了一间房作画室。这是5月间的事。
到了11月,一位冷酷、看不见的不速之客闯进了这一带,伸出只冰凉的手今天碰碰这个,明天碰碰那个。医生称这位客人为“肺炎”。在广场以东,这瘟神简直横行无忌,害起人来一动手就几十,但走到长着青苔、迷宫似的“胡同区”,他放慢了脚步。
你决不会说肺炎先生是位老侠士。让加利福尼亚州的和风都吹得没有了血色的小个子女人哪会经得起喘粗气的老糊涂的铁拳?而他偏偏就打了乔安西。乔安西躺在油漆铁床上没有力气动弹,两眼呆望着荷兰式小窗对面的砖墙。
一天上午,那位忙碌的医生皱皱灰色浓眉,把休易叫到过道里。
“现在十成希望只剩下一成。”医生一边甩下体温表里的水银一边说。“这成希望取决于她抱不抱活下去的决心。遇上一心想照顾棺材店生意的人,纵有灵丹妙药也不顶用。这位小姐已经认定自己再也好不了。就不知她还有什么心事吗?”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湾。”休易答道。
“画画?你扯到哪儿去哪!我是问她心里有没有还留恋的事。比方说,心里还会想着哪位男人。”
“男人?男人还会值得她想?”休易的声音尖得像单簧口琴,“没这种事,医生。”
“那就麻烦了。”医生说,“我一定尽力而为,凡医学上有的办法都会采用。但是如果病人盘算起会有多少辆马车送葬来,药物的疗效就要打个对折。要是她能问起今年冬天大衣的衣袖时兴什么式样,那么我对你说吧,她的希望就不是一成,而是两成。”
医生走了以后,休易到画室里哭了一场,把条日本餐巾全哭湿了。哭过后她拿着画板昂首阔步走进乔安西的房间,还一边吹口哨,吹音律多的切分音。
乔安西脸朝窗躺在被窝里,一动没动。休易以为她睡着了,忙不吹了。
她摆好画板,开始替杂志社作小说的钢笔画插图。年轻作者要踏上文学之路得先替杂志社写短篇小说,美术工作者要闯出艺术之路得先替杂志社绘制小说的插图。
小说的主人公是爱达荷州的牛仔,休易在画主人公穿的漂亮马裤和单眼镜时,好几次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她赶紧走到床边。
乔安西睁大着眼在望窗外,边数数,是倒着数的。
“十二”,她数着。过了一会儿,“十一”。又过了会儿,“十”“九”。又过了会儿,“八”“七”,两个数几乎是接着数。
休易觉得奇怪,看着窗外。有什么可数呢?见到的只是个空荡荡的冷落院子和二十英尺外一栋砖房的墙。一根老而又老的藤趴在墙上,有半堵墙高,巴巴结结,靠近根部的地方已经萎缩,藤叶几乎全被冷飕飕的秋风吹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还紧贴在破败的墙上。
“怎么啦?”休易问。
“六”,乔安西又在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现在落得快了。三天前还有将近一百,叫我数得头发痛。现在容易。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五片什么?快跟我说。”
“五片藤叶。那根藤上的。等最后一片掉下来,我也就完了。早三天我已经明白。难道医生没对你说?”
“快别胡思乱想啦!”休易觉得这太荒唐,不屑一顾地说,“一根老藤上的叶子跟你的病好不好得了有什么相干!丫头,别乱来,就因为你平日里喜欢那根藤。“不要这么傻里傻气。今天上午医生还对我说,你很快好起来的希望是——让我想想他的原话来着——对啦,他说你的希望有九成!想想看,这可以比作我们到了纽约有可能坐电车,或者走路时遇上一栋新房子。来,喝点儿汤,喝了我就再画画,卖给编辑,得了钱给你这病娃娃买名牌紫葡萄酒,再买点儿猪排,给我自己解馋。”
“葡萄酒用不着再买。”乔安西说,眼睛还盯着窗外,“又掉了一片。汤我也不要。只剩下四片叶了。要是天黑前我看到最后一片掉下来就好,见到了我也好闭眼。”“乔安西,你听我的,闭上眼睛,别再看窗外,等我把这幅插图画完,怎么样?”休易弯下身对她说,“这些画明天等着交。画画得光线好,要不然,我就会把窗帘放下。”“那你不能到别的房间画?”乔安西没好气地反问。
“我得在这儿陪着你。再说,我也不能让你看着几片藤叶发傻气。”休易答道。
“那你画完了得告诉我,我想看着最后一片飘下来。”乔安西边说边闭上眼睛,脸惨白,躺着不动,像尊倒下的石膏像。“我不愿再等。也不愿想什么。一切我都不要了,只愿像一片没有了生命力的败叶一样,往下飘,飘。”
“安心睡一会儿吧。”休易说,“我画退隐的老矿工要个模特儿,得找贝尔曼来。我只出去一会儿。别动,等我回来。”
贝尔曼老头也能画画,就住在下面一楼。他已年过六旬,头像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神的,身子像小鬼的,胡须像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19]的,鬈曲着从头顺身子往下垂。他作画没搞出个名堂来,挥舞了四十年的画笔,却连艺术女神的长衫边都没碰着。他一心要画出个惊人之作,但至今还没开笔。近些年除了涂涂抹抹弄一张商业画或广告画,他什么也没搞,就靠替这一带请不起职业模特儿的年轻画家当模特儿挣几个钱。他喝起杜松子酒来没有节制,还不停叨念要搞的惊人之作。此外这小个子老头凶神恶煞,谁软绵绵的就瞧不起谁,自诩为保护楼上两位年轻画家的看家猛犬。
休易去时贝尔曼果然在楼下他那间又暗又邋遢的房间里,浑身杜松子酒气冲天。屋角里画架上绷着块白画布,就等画上幅惊人之作,但等了二十五年还是一笔未画。休易告诉他,乔安西在胡思乱想,把自己比作一片弱不禁风的藤叶,等到力气亏空,在这世界再也巴不住时,会飘落下来。
贝尔曼老头的一双红眼睛正不停地流泪,但听到这般白痴似的胡想,他连鄙薄带挖苦叫了一阵。
“什么话!”他嚷着,“看到混账藤叶掉了就会想死,世上还真有这种蠢货?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叫我陪你们胡闹,当什么退隐的笨驴子的模特儿,我可不爱干。你怎么让那种怪事钻到她脑瓜子里去啦?哎哟,乔安西那小家伙也可怜。”
“她病得厉害,身体太虚弱。”休易说,“脑子烧糊涂了,老胡思乱想。贝尔曼先生,既然你不愿给我当模特儿,那就算了,没关系。不过我看,你这老头也够呛,太啰唆。”
“你们女人就是女人!”贝尔曼又是大喊大叫起来,“谁说我不愿意?走吧,我跟你去。这老半天我的话意思就是愿意。天老爷!乔安西小姐是大好人,怎么就病倒在这种地方?哪天我画出张绝妙的画,我们一块儿远走高飞。老天爷!行啦。”
两人上楼时乔安西睡着了。休易把窗帘放得严严实实,打个手势把贝尔曼带进了另一间房。他们在房里瞧着窗外的那根藤,心里不由得害怕。接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儿没说话。冰冷的雨在不停地下,还夹着雪。贝尔曼穿件旧蓝色衬衫,坐到个翻转的水壶上当退隐的矿工,那水壶是充作石头的。
休易只睡了一个小时,到早上醒来时,只见乔安西睁大两只无神的眼睛盯住放下来的绿窗帘。
“卷起来,我要看。”她有气无力说。
休易照办了,也是有气无力。
可是,看啊!经过漫漫长夜的一夜风吹雨打,竟然还有一片藤叶趴在砖墙上。这是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叶柄附近依旧深绿,但锯齿形边缘已经枯败发黄。它顽强地挂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一根枝上。
“这是最后一片叶。”乔安西说,“我还以为晚上它准会掉。我听见了风声。今天它会掉的,我的死期也就来了。”
“乖乖,乖乖!你不愿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着想。丢下我怎么办呢?”休易说,把消瘦的脸贴到枕头上。
但是乔安西没有答话。即将踏上黄泉路的人的心灵是无比孤寂的。乔安西与朋友、与人世一步一步拉开了距离,而幻觉在这时间便越来越难摆脱。
这一天慢慢过去了,天色尽管已暗下来,她们还是能看见那片孤零零的藤叶牢牢趴在墙上。后来,夜幕降临,北风又紧,雨敲打着窗户,也从矮荷兰式屋檐上倾泻而下。
天刚亮,乔安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拉开窗帘。
藤叶还在。
乔安西躺在床上久久看着。后来她叫唤休易,休易正在翻动煤气炉上鸡汤里的鸡。
乔安西说,“休易,我太不应该。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那片叶老掉不下来,可见我原来心绪不好。想死是罪过。你这就给我盛点儿鸡汤来,还有牛奶,牛奶里搁点儿葡萄酒——等等!先拿面小镜子来,再把几个枕头垫到我身边,让我坐起来看你烧菜。
过了一小时,她说:“休易,我希望以后能去画那不勒斯湾。”
下午医生来了。医生刚走,休易找个借口跑进走廊。
“有五成希望。”医生握着休易的手说,“只要护理得好,就能战胜疾病。现在我得去楼下看另一个病人。他叫贝尔曼,肯定也是个画画的。又是肺炎。他年纪大、体质弱,病又来势凶,已经没有了希望,但今天还是要送医院,医院的条件好些。”
第二天,医生对休易说:“她出了危险期。你们胜利了。剩下的事是营养和护理。”这天下午,休易坐到乔安西躺的床上,织着条根本用不着的蓝色羊毛披肩,已经无忧无虑。织着织着,她伸出只手连人带枕头搂着乔安西。
“有件事告诉你,小宝贝。”她说。“贝尔曼先生得肺炎今天死在医院。他只病了两天。头一天早上看门人在楼下房间发现他难受得要命,衣服、鞋子全湿了,摸起来冰凉。谁也猜不着他在又是风又是雨的夜晚上哪儿去了。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盏灯笼,还亮着,又发现楼梯搬动了地方,几支画笔东一支西一支扔着,一块调色板上调了绿颜料和黄颜料。现在你看窗外,乖乖。墙上还趴着最后一片藤叶。你不是奇怪为什么风吹着它也不飘不动吗?唉,亲爱的,那是贝尔曼的杰作。在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晚上,他在墙上画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