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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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荐

阿尔贝等到单独和基督山相处了,便对他说道:“伯爵先生,请允许我陪同您开始我这导游生涯,先让您看看一个典型单身青年的住房。您看惯了意大利的宫殿,现在倒算是一项研究,计算一下住得不算最坏的巴黎青年,究竟能生活在几平方尺的地方。我们挨个儿房间走走,随手打开窗户,好让您透透气。”

基督山已经见识了楼下餐室和客厅。阿尔贝先带伯爵去工作间,读者还记得,那是他偏爱的房间。

基督山不愧是真正的鉴赏家,阿尔贝在这间大房间里堆积的所有物品,诸如古老的柜橱、日本瓷器、东方绸缎、威尼斯玻璃制品、世界各国的武器,他全都熟悉,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个世纪、哪个国家的产品,有些莫尔塞夫原以为自己要逐一解释,不料伯爵反而喧宾夺主,给他上了一堂课,讲了考古学、矿物学和博物学。然后,他们下到二楼,阿尔贝带客人走进客厅。这间客厅的墙壁挂满了现代画家的作品:有杜普雷[1]的风景画,只见高高的芦苇、挺拔的树木、鸣叫的奶牛和晴朗的天空;有德拉克洛瓦[2]的阿拉伯骑手,都身披白色长斗篷,腰扎闪亮的带子,手执镶嵌金银丝的武器,胯下的战马疯狂地相互撕咬,而骑手则舞着铁锤混战一场;还有布朗热[3]的水彩画,展现全景的《巴黎圣母院》,笔力遒劲,使得画家能与诗人比肩并立;再有迪亚兹[4]的油画,他画的鲜花比鲜花更美丽,画的太阳比太阳更明亮;还有德康[5]的图案画,这些画和萨尔瓦多·罗萨[6]的作品色彩同样鲜艳,但是更富有诗意;还有吉罗[7]和米勒[8]的水彩画,所画的儿童都有天使的脑袋,妇女都有处女的面容;还有些速写,是从多扎的东方写生簿上撕下来的,多是骆驼的鞍上或清真寺的圆顶下,几秒钟勾勒而成的。总而言之,所有这些现代艺术品,足以取代和弥补历代湮没和失传的艺术。

这次,阿尔贝本以为能显示一下,向这个外国游客介绍点新东西,讵料他又大吃一惊,伯爵无须看署名,而且有的画上也只署上名字的缩写,当即就说出每幅作品的画家姓名,从而不难看出,他不仅熟知每位画家的姓名,还欣赏并研究过每一位的才华。

他们从客厅走进卧室。这间卧室陈设典雅,格调庄重:只有一幅肖像画,但是由莱奥波德·罗贝尔[9]签署,镶在亚光金框里熠熠生辉。德·基督山伯爵的目光,首先被这幅肖像画所吸引,他进屋疾走三步,戛然停在肖像前。画上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肌肤呈褐色,目光火热,但是由倦慵的眼帘遮住;她一身卡塔卢尼亚渔家女的奇异装束,内穿黑红两色相间的胸衣,发髻上插着金发簪。她眺望着大海,而浪涛和天空相连的蓝色,鲜明地衬出她那优美的身影。

屋里光线昏暗,否则的话,阿尔贝就会看出苍白之色在伯爵脸上蔓延,也能捕捉到神经质的颤抖掠过他的肩头和胸口。

在片刻的静默无语中,基督山一动不动,定睛凝视着这幅画像。

“您有一位很美的情人,子爵,”基督山声调完全平静地说道,“而这种服饰,一定是舞服了,穿在她身上,真的太相配了。”

“嗳!先生,”阿尔贝说道,“如果在这幅画像旁边,您另外看到一幅,那么我就不能原谅这种误猜了。您没有见过家母,先生,这画框里您见到的正是她。那是在六年至八年前,她就这样请人画了像。这身服装,好像是她别出心裁想出来的,而且画得十分逼真,一见画像,我就觉得又看到母亲在1830年的模样儿。”

“伯爵夫人是趁伯爵外出期间,让人画了这幅像。她无疑是想准备他回家时给他一个惊喜,不料事情很怪,家父讨厌这幅画。您看到了,这幅肖像画的价值,是莱奥波德·罗贝尔杰作之一,但这仍然打消不了他的憎恶。亲爱的伯爵,私下里讲句老实话,德·莫尔塞夫先生是卢森堡宫最勤勉的一名议员,也是一位以军事理论闻名的将军,然而在艺术鉴赏方面极为平平。家母则不然,她画一手好画,高度赞赏这样一件作品,不肯完全舍弃,于是给了我,德·莫尔塞夫先生见不到也就免得心烦;不过,家父也请格罗[10]画了幅肖像,等一会儿我就让您看看。请原谅我对您谈这种家务事,我既然荣幸地要把您引荐给伯爵,也就有必要讲明这一点,以免您在他面前失口赞扬这幅肖像。此外,这幅画像总唤起伤心事:家母来我这里,不看这幅画像的时候极少,看了画像不哭的时候就更少了。而且,这幅画像的出现,给这座公馆带来一片乌云,伯爵和伯爵夫人结婚二十余年,还总像新婚之日,这是他们之间升起的唯一的一片乌云。”

基督山迅疾地瞥了阿尔贝一眼,仿佛要探询他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可是显而易见,年轻人说的话完全发自肺腑。

“现在,”阿尔贝又说道,“我的财宝您都见到了,伯爵先生,这些不管怎么无足可取,我也都呈现给您,好给您宾至如归的感觉;而且,为了让您更加随意一些,请您陪我去见见德·莫尔塞夫先生,我在罗马就给他写过信,说您如何救助我,还宣布您答应来访。可以这样说吧,伯爵和伯爵夫人急切地等待能够当面感谢您。我也知道,伯爵先生,家庭场面,对水手辛伯达没有什么吸引力:您见过多少世面啊!不过,请接受我的建议,把礼节性的拜访和引荐当作巴黎生活的入门。”

基督山微微躬身,以示首肯,但是对这种建议并没有表示出热情,同时也不显得勉强,总归做些社会应酬,也是一个体面的人应尽的义务。

阿尔贝唤来贴身仆人,吩咐他去禀报德·莫尔塞夫先生和夫人,德·基督山伯爵即将造访。阿尔贝同伯爵随后走去。

他们走到伯爵的前厅,只见通向客厅的门楣上有一块盾形纹章,而纹章周围的图案丰富,又同室内的装饰非常和谐,表明公馆主人对这纹章多么重视。基督山在这纹章前面停下脚步,仔细地审视。

“天蓝色背景上聚了七只金色雌鸫,这大概就是府上的徽章吧,先生?”他问道,“我对纹章的图形还略知一二,可以辨识,但是在纹章学上就非常无知了。须知我这伯爵头衔,不过偶然得来,是靠了圣埃蒂安骑士团的帮助,由托斯卡纳当局炮制的,如果不是有人经常对我说,要经常出游者,这是绝对少不了的东西,那么我也不会成为一个大爵爷。话又说回来,哪怕只为了过海关避免检查,马车门上也总得有个标记才行。请原谅我向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提得丝毫也不贸然,先生,”莫尔塞夫极其自然地肯定说,“您猜得很准:这正是我们的纹章,即我父系的族徽;不过,正如您所见到的,与它并排左边,一个银塔的口形盾纹章,则是我母系的族徽。家母是西班牙人,但莫尔塞夫家族是法国人,我听说甚至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一个家族。”

“不错,”基督山接口说道,“纹章上的乌鸫就是明证。几乎所有武装朝圣者,意图或者真的去争夺圣地,都把武器或十字架当作他们肩负使命的标志,或者把候鸟当作他们要进行的长征的象征,希望能乘着信仰的翅膀来完成。令尊的一位祖先,大概参加过十字军东征,假如是圣路易发起的那一次,那么就应当追溯到13世纪,这就已经相当古老了。”

“这有可能,”莫尔塞夫说道,“家父的书房有一本族谱,一看就明白;从前我还在族谱上作过评注,奥齐埃[11]和若库尔[12]如果看到也会受启发。现在,我就不再想这事了。不过,伯爵先生,我要告诉您一个情况,这也是回到我的向导职责,就是在我们平民政府的统治下,人们开始特别关心这种事了。”

“既然如此,贵国政府就应当在过去中选择更好的东西,而不是我在你们的纪念碑上所看到的那两块牌子,毫无徽章的意义。至于您呢,子爵,您比贵国政府幸运多了,因为,您的族徽确实很漂亮,能激发人的想象力。对,正是这样,您既是普罗旺斯人,又是西班牙人;如果您给我看那幅画像画得逼真的话,我在高贵的卡塔卢尼亚女子脸上,极为赞赏的那种美丽的褐色,也就不言自明了。”

除非俄狄浦斯[13]或者斯芬克斯[14]亲临现场,才能猜出伯爵这番话隐含的讽刺意味,而表面听来,句句都讲得礼貌周全,因此,莫尔塞夫还以微笑逊谢。他走在前面,给伯爵带路,推开徽章下方的房门,正如我们所讲,进去便是客厅了。

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也赫然挂着一幅肖像画。画上的男子约三十五岁至三十八岁,身穿将军服,双肩佩戴着高级军官的标志,螺旋形流苏的肩章,脖颈上挂着荣誉勋位绶带,表明司令官的身份,右胸前佩戴着救世主骑士团大军官章,左胸前挂着查理三世大十字章,这表明画像上的人必定参加过希腊和西班牙战争,或者到这两个国家完成了外交使命,所授的功勋章与前种情况绝对相等。

基督山也审视这幅画像,凝注的程度不亚于刚才审视的那幅画像,这时一扇门忽然打开,他又面对德·莫尔塞夫本人了。

此公约四十至四十五岁,然而看上去至少已年过半百。他的黑髭须和黑眉毛,同他那理成军人平头的几乎全白的头发,形成了奇特的反差。他身穿便装,扣眼上佩戴的绶带,不同颜色的滚边令人想到他荣获的不同勋章。他的步伐相当神气,颇为急促地走进客厅。基督山望着他走过来,自己却一步未动,双脚仿佛牢牢钉在原地,而眼睛则紧紧盯在德·莫尔塞夫的脸上。

“父亲,”年轻人说道,“我荣幸地向您介绍德·基督山伯爵先生,您知道,我是在多么危难的境地有幸遇到这位仗义的朋友。”

“欢迎先生光临寒舍,”德·莫尔塞夫伯爵说道,同时微笑着向基督山颔首致意,“您保住了我们家唯一继承人的性命,这种大恩大德值得我们终生感激。”

德·莫尔塞夫伯爵说着,抬手指给基督山一把扶手椅,同时他自己则坐到窗户对面。

基督山走近德·莫尔塞夫伯爵所指的扶手椅,顺手挪动一下,便巧妙地躲进天鹅绒窗帘的阴影里,他从暗处浏览伯爵那堆积劳累和忧虑的面容,认读时光带给他的道道皱纹间所写的一部隐痛史。

“伯爵夫人,”莫尔塞夫说道,“在子爵派人通知她有幸接待您来访时,她正在梳妆室,马上就下楼,过十分钟就会来客厅。”

“真是不胜荣幸,”基督山答道,“我刚到巴黎,就得识一位功勋和名望并称的人,而对待这样一个人,命运之神这一次还真碰巧没有出错;不过,在米提贾平原[15]或阿特拉斯山[16]区,命运之神还没有把元帅的权杖交给您吗?”

“唔!”莫尔塞夫脸微微一红,答道,“我已经退伍了,先生。在王朝复辟之后,我受封为贵族院议员;我曾参加第一次战役,还是在布尔蒙元帅麾下。我倒是也有可能晋升为高级指挥官,假如波旁王族的长房仍然留在王位上[17],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呢!然而‘七月革命’[18],看样子搞得轰轰烈烈,就有资本忘恩负义了,也的确不再理睬帝国时期之后从戎的人。于是我辞去军职,因为,一个人在战场上挣得肩章,就不大会在沙龙的溜滑地面行动了。我解下佩剑,投身政治,现在则致力于工业,研究实用的技艺。我留在军旅的二十年里,一直有些愿望,但就是没有时间。”

“正是这类事物,能维持贵国对其他国家的优越性,先生,”基督山答道,“您出身名门世家,拥有百万家产,却情愿从无名小卒做起,一级一级往上升,这是极为罕见的;后来,您当上将军、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荣誉勋位团骑士,现在又肯从头做起,第二次学徒,别无他望,也别无所图,但求有朝一日对您的同胞有用……啊!先生,这种行为真的非常美好,进而言之,确实非常高尚。”

阿尔贝注视并倾听基督山发的这番言论,不免惊讶,他还不习惯看到伯爵产生这类想法,达到如此高度的热情。

“唉!”基督山继续说道,无疑是要消除莫尔塞夫听了他的话,额头掠过的不易觉察的阴云,“我们在意大利就不是这种做法,我们按照自己的种族类别生长,保留同样的枝叶、同样的躯干,还往往终生保留同样的无用部分。”

“可是,先生,”德·莫尔塞夫伯爵答道,“像您这样有才干的人,意大利则不是久恋的家园,法兰西也许并不对所有人都寡义薄情:她虐待自己的子女,但是通常盛情欢迎外国人。”

“嗳!父亲,”阿尔贝微笑道,“可见您并不了解德·基督山伯爵先生,他要在人世之外获取自己的满足,根本不追求什么荣名,只要在护照上有个体面的名头就可以了。”

“关于我的状态,这是我所听到的最准确的表述。”基督山答道。

“先生是自己未来的主人,并且选择了铺满鲜花的道路。”德·莫尔塞夫叹了口气,说道。

“正是如此,先生。”基督山应答一声,而他脸上泛起的笑容,却是画家绝难画出,心理分析学家也总要迷惑不解的。

“假如我不怕过分劳累伯爵先生的话,”将军说道,他显然十分赏识基督山的举止风度,“我就想带您去参议院:今天的辩论会,让一个不了解我国现代参议员的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如果再有机会,您重申这种邀请,我会非常感激,先生;然而今天,已经给了我希望,可以把我介绍给伯爵夫人,我要在此恭候。”

“唔!家母来啦!”子爵高声说道。

基督山急忙转身,果然看见德·莫尔塞夫夫人来到客厅门口,正对着她丈夫刚才进来的那道门: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面失血色,就在基督山转身的瞬间,不知什么缘故,她手臂垂落下去,身子靠到镀金的门框上,呆立了几秒钟,从阿尔卑斯山南面来的这位外国客人讲的最后几句话,她早已听得真真切切。

基督山站起身,对着伯爵夫人深施一礼;伯爵夫人还礼,但是一言不发,态度十分庄重。

“噢,我的上帝!夫人,”伯爵问道,“您怎么啦?难道不巧客厅太热,您感觉不适吗?”

“您难受吗,母亲?”子爵高声问道,便冲向梅色苔丝。

伯爵夫人微微一笑,感谢他们二人。

“没事,”她说道,“初次见到这位救命恩人,我感到一阵激动。如果没有他出面相救,此刻我们就会沉浸在泪水和哀痛之中了。先生,”伯爵夫人继续说道,同时以王后般的庄严神态走上前,“您救了我儿子的性命,我为这种恩情祝福您。现在,我又要感谢您给我面谢的机会,给我这种乐趣,就像我祝福您那样,也由衷地感激您。”

基督山伯爵再度鞠躬,而且比头一次俯身更低,他的脸色也比梅色苔丝更加苍白。

“夫人,”他说道,“伯爵先生和您,为了这样一件极其简单的行为,对我的答谢未免过于慷慨了。搭救一个人,让一位父亲免遭痛苦,让一位母亲不致悲切,这并不是做善事,而是一种人道的行为。”

这番话,讲得无比温婉,又无比谦恭,德·莫尔塞夫夫人便声调极为深挚地答道:“先生,我儿子实在有福,能交上您这位朋友,我感谢上帝做出这种安排。”

梅色苔丝说着,仰望天空,那美丽的眼睛含着无限感激,伯爵恍若看见两颗泪珠在闪动。

德·莫尔塞夫先生走上前来。

“夫人,”他说道,“我不得不离开,已经向伯爵先生道过歉了,您再重申这种歉意。两点钟开会,现在三点钟了,我还要发言。”

“去吧,先生,我会设法让我们的客人忘记您失陪的,”伯爵夫人以同样动情的声音说道。“伯爵先生,”她转向基督山,接着说道,“您肯赏光,同我们一起度过白天余下的时刻吧?”

“谢谢,夫人,请相信,您能看出来,我万分感谢您的盛情。不过,今天上午,我乘坐旅行车抵达,就直接在贵府门前下车。我在巴黎安顿得如何,我一概不知;住在何处,也刚刚知晓。我也知道,这种事无足挂齿,但是终究令人牵挂。”

“下一次我们会有这种乐趣,至少您能答应我们吧?”伯爵夫人问道。

基督山没有答言,只是略一躬身,但是这种动作可以被视为首肯。

“既然如此,我就不挽留了,先生,”伯爵夫人说道,“因为我不愿意看到,我的感激变成一种唐突,或者强人所难了。”

“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道,“假如您愿意,我在巴黎要尽量回报您在罗马对我的厚礼相待,把我那辆双座四轮轿车供您使用,直到您装备好自己的马车。”

“万分感谢您的美意,子爵,”基督山答道,“不过我推想,贝尔图齐奥先生会充分利用我给他的四个半小时,将一辆备好的马车停在贵府门外等候。”

阿尔贝早已习惯伯爵的行事方式,知道伯爵赛似尼禄,总追求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他还要亲自判断一下,伯爵的命令执行得如何,于是陪同客人一直走到公馆门口。

基督山没有说错,他一走到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前厅,一名跟班,就是在罗马给两个年轻人送名片,通知他们伯爵要去拜访的那名仆人,赶紧冲出柱廊,待这位显赫的游客来到公馆门前台阶时,果然看到他的马车在恭候主人了。

这是凯勒车场制造的双座四轮轿车,还有全套马匹和挽具,巴黎所有花花公子都了解行情,这套车具,昨天有人出价一万八千,德拉克还不肯出手。

“先生,”伯爵对阿尔贝说道,“我不想请您一直陪我到下榻之处,那只能让您看到匆忙布置的居所;而且您也了解,我十分注重即兴办事的声望。容我一天时间吧,然后请允许我邀请您。到那时我更有把握,不会有失待客之道。”

“如果您要我等一天,伯爵先生,那我就放心了,您要给我看的就不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座宫殿了。毫无疑问,一定有什么神灵供您驱使。”

“好哇,您就让人信以为真吧,”基督山说着,一脚踏上他那辆豪华轿车铺了丝绒的踏板,“那会有利于我接近巴黎的贵妇。”

他闪身进入车厢,随手关上车门,马车便疾驶而去,但是在启动后车速还不太快的当儿,伯爵看到德·莫尔塞夫夫人独自留下的客厅窗帘,不易觉察地动了动。

阿尔贝回到母亲身边,看见伯爵夫人待在小客厅里,深深埋进一把丝绒大扶手椅中,整个房间一片昏暗,只有大瓷花瓶肚上,或者镶金框的边角鳞片闪光隐约可见。

伯爵夫人用薄纱裹住发髻,仿佛罩了一层云雾。阿尔贝看不见母亲的脸庞,但是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变了调。在花架上散发的玫瑰花香和天芥菜花香之间,他还闻到了醋酸嗅盐的刺鼻气味。果然发现伯爵夫人的嗅盐瓶,已经从轧花的皮套里取出,就放在壁炉上一个雕花盘里。这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也引起了他的不安。

“您不舒服吗,母亲?”他进屋时高声问道,“我出去这趟时,您感觉不好吗?”

“我吗?不是,阿尔贝。不过,您也明白,这些玫瑰花、晚香玉,以及香橙花,在天气刚热起来,人还不适应的时候,都发散出特别浓烈的芳香。”

“噢!母亲,”莫尔塞夫说着,就伸手去摇铃,“应当把这些花搬到您的前厅去。您的确显得不适,那会儿您走进客厅时,脸色就特别苍白。”

“您是说,阿尔贝,那时我脸色就苍白吗?”

“这种苍白色,在您脸上极美,母亲,但还是不免吓坏了我和父亲。”

“父亲对您说过了吗?”梅色苔丝急忙问道。

“没有,母亲,不过您想想,他直接向您指出来了。”

“我不记得了。”伯爵夫人答道。

这时一名仆人进来,是阿尔贝摇铃唤来的。

“这些花都搬到前厅或者洗手间去,”子爵吩咐道,“伯爵夫人闻着不舒服。”

仆人领命照办了。

二人沉默了许久,直到搬完了花盆。

“基督山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等仆人搬了最后一盆花出去,伯爵夫人问道。

“这是家族的姓氏,还是一个地名,或者只是一个名头呢?”

“我想这是个名头,母亲,情况是这样。伯爵在托斯卡纳群岛中,买了一个岛屿,据他今天上午亲口讲,他在那里创建一个封地。您也知道,佛罗伦萨的圣艾蒂安、帕尔马的圣乔治—君士坦丁,甚至马耳他骑士团,都是这样创立的。他丝毫也没有跻身贵族的意图,只是偶然弄个伯爵的名头,尽管罗马普遍认为,伯爵是一位身份极高的大贵族。”

“他的言谈举止十分高雅,”伯爵夫人说道,“我做出这样判断,至少是根据他在这里短暂逗留时的表现。”

“唔!真是完美无缺,母亲,甚至远远胜过欧洲最骄傲的王国贵族,即英国贵族、西班牙贵族和德国贵族中,我认识的最有贵族气质的人。”

伯爵夫人沉吟一下,在这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又说道:“您看到了,我亲爱的阿尔贝,我是作为母亲,向您提出一个问题,这一点您明白,您看到了德·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内心;您的目光很敏锐,您也熟悉人情世故,比一般同龄人更为敏感,您认为伯爵这个人真的表里如一吗?”

“表面如何?”

“您刚才讲的,一个大贵族。”

“我对您说过,母亲,别人是那么看待他的。”

“那么您呢,您是怎么认为的,阿尔贝?”

“不瞒您说,我对他还没有固定的看法;我认为他是马耳他人。”

“我问您的不是他的原籍,而是他那个人。”

“唔!关于他那个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见过他许多怪事,您要我说说怎么看他,我要回答您,我情愿把他视为拜伦笔下的一个人物,被不幸的遭遇打上了厄运的烙印,类似曼弗雷德、莱拉、沃纳;也像一个古老家族的遗孤,没有继承到父辈的财产,仅借冒险天赋的力量,超越了社会的法律,才发了一笔大财。”

“您是说……”

“我是说,基督山是地中海上一个岛屿,荒无人烟,没有驻军,那是各个国家的走私商人、各路的海盗的巢穴。谁知道那些体面的实业家,会不会向他们的领主付保护费呢?”

“有可能要付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这倒无妨,”年轻人接口说道,“不管是不是走私,母亲,您看到了,应当承认,德·基督山伯爵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进入巴黎沙龙,肯定能大获成功。喏,就在今天上午,他刚踏进社交界,甚至连夏多—雷诺都不胜惊愕。”

“伯爵能有多大年纪呢?”梅色苔丝问道,显然她很重视这个问题。

“他有三十五六岁吧,母亲。”

“这么年轻!不可能。”梅色苔丝说道,既回答阿尔贝的话,又回答她内心的想法。

“然而事实如此。他对我说过三四回,当然是随便提起来:什么时期我五岁,什么时期我十岁,什么时期十二岁;而我呢,出于好奇心,就特别留意听这些细节,再把这些日期连起来看,却从来没有发现什么漏洞。这个看不出年龄的怪人,我敢肯定,他有三十五岁。况且,母亲,您回想一下,他的眼睛多有神,他的头发多黑,额头虽然很苍白,但是一条皱纹也没有;他那副躯体,不仅健壮有力,而且还很年轻。”伯爵夫人垂下头,仿佛苦涩的思绪如潮涌来,不堪重负了。

“这个人对您很友好吧,阿尔贝?”她神经质地浑身一抖,问道。

“我想是的,母亲。”

“您呢……也喜爱他吗?”

“我挺喜欢他的,夫人,尽管弗朗兹·德·埃皮奈那么说,要在我的心目中,把他描绘成一个从阴间还阳的人。”

伯爵夫人愣了一下。

“阿尔贝,”她说话却岔了声,“我总是提醒您,当心新认识的人。现在,您已经长大成人,完全可以给我出主意了;然而,我还要向您重复一遍:务必谨慎,阿尔贝。”

“亲爱的母亲,我必须事先了解要提防什么,才能充分利用这一忠告。伯爵从不赌博,伯爵只喝加一滴西班牙葡萄酒染黄的水;伯爵自称十分富有,绝不会向我借钱,自讨没趣。您要我当心他什么呢?”

“您说得对,”伯爵夫人说道,“我这样疑惧实在没道理,尤其对一个救过您性命的人。对了,您父亲接待他热情吗,阿尔贝?我们对待伯爵,不能只合乎礼节,这一点很重要。德·莫尔塞夫先生有时很忙,因为事务而忧心忡忡,只怕他在无意中就可能……”

“父亲的表现无可挑剔,夫人,”阿尔贝截口说道,“甚至可以说,他听了伯爵两三句恭维话,显得特别受用,而伯爵在谈话中塞进恭维话也极其巧妙,又恰到好处,就仿佛认识他有三十年了,每句都像一根搔痒的小挠子,搔到了父亲的痒处。”阿尔贝笑着补充道:“结果两个人分手时,已经成为至交好友了,德·莫尔塞夫先生甚至还想带伯爵去上议院,让他听听自己的演说。”

伯爵夫人没有应声,她沉浸在冥思苦索中,眼睛逐渐闭合了。年轻人站在母亲面前,爱怜地注视她:子女的这种爱,在母亲还年轻而美丽的时候,就显得更加温柔,更加亲热。他见母亲闭上了眼睛,又听了一阵她在静止中轻微的呼吸,相信她打起瞌睡,便蹑手蹑脚地走开,小心地推开房门,走出母亲所待的房间。

“这个鬼家伙,”阿尔贝摇着头,喃喃自语,“我在那边就已经向他预言,他到巴黎上流社会准能引起轰动。我这支准确无误的晴雨表,就测出了他的效应。我母亲已经注意到他,那他必定非常杰出。”

他下楼到了马厩,心头不免暗暗气恼:德·基督山伯爵连想都没有想,就搞到名贵的马,而在行家眼里一比,他这匹枣红马就退居第二位了。

“毫无疑问,”他又自言自语,“人与人不平等,我一定得求父亲到上议院,好好阐述一下这个原理。”

注释

[1]杜普雷(1811—1889),法国风景画家。

[2]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画家和石版画家。

[3]布朗热(1806—1867),法国画家,多取材于历史和文学作品。

[4]迪亚兹(1808—1876),西班牙裔法国风景画家。

[5]德康(1803—1860),法国画家,多画东方风物,风格浪漫。

[6]罗萨(1615—1673),意大利画家。

[7]吉罗,法国画家,生卒年代不详。

[8]米勒(1749—1825),德国诗人、剧作家和画家。

[9]莱奥波德·罗贝尔(1794—1835),法国画家。

[10]格罗(1771—1835),法国画家。

[11]奥齐埃(1592—1660),法国族谱学家,著有《法国主要家族族谱》,长达一百五十卷。

[12]若库尔(1704—1780),法国博物学家,狄德罗编写《百科全书》的最活跃的合作者。

[13]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

[14]斯芬克斯,在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是一个雌性的邪恶之物,以其出的谜语刁难人并致人于死地。故有“斯芬克斯之谜”一说。

[15]米提贾平原,位于阿尔及利亚北部。

[16]阿特拉斯山,北非山脉,绵延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两国。

[17]1814年,波旁王朝复辟,波旁王族长房,路易十六之子路易继位,称路易十八(1814—1824年在位)。路易十八死后,由其弟继位,称查理十世(1824—1830年在位)。

[18]1830年7月,法国爆发革命,反对查理十世的反动政策。查理十世被迫退位。王族旁支的奥尔良系的路易—菲力浦上台,称路易—菲力浦一世(1830—1848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