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诗的立意
这节课,我们讲诗的立意。
“诗以意为主”,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的优良传统。“意”,指的是诗歌所集中表现的思想感情。好比我们平常写议论文,文章中要解决什么问题,核心观点是什么,在写作之前总该有一个基本的想法,这个想法就是“意”。如果没有这个“意”,尽管拥有了很多材料,却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些材料好比一盘珍珠,散落盘中;而这个“意”,就是把这些珍珠串起来的丝线。“意”,起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作用。写议论文是如此,写诗歌也是如此。所以古人在论述诗歌立意的时候,都非常重视并高度肯定“意”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对于这个命题,古人有过很好的论述: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意,就是诗歌文章的主帅,没有这个主帅的统合指导,那就是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李、杜之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这是举了诗坛大家,说他们的诗都是有意之作。他接着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无论写什么,都需要“意”的支撑,这种见识,抓住诗歌本质特征,正确解决了内容和形式的问题,符合诗歌创作的规律。
我国先秦时期的理论家,给诗下过一个最早的定义:“诗言志。”《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咏)言。”《庄子·天下篇》说:“诗以道志。”《荀子·儒效篇》说:“诗言是其志也。”“志”,指的是思想、志向、抱负等。先秦时,词汇有限,“志”也包括“意”的意思。郑玄注解《尚书》说:“诗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意”就是怀抱、情感等。《毛诗序》进一步解释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随着抒情诗的发展,陆机《文赋》又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缘情”就是抒情,这也并不排斥“言志”,因为先秦的“志”的原意,本来包含情、意在内,他只是侧重说明诗的抒情作用,明确指出诗是用优美生动的语言形式来抒发内心的情感。
“诗以意为主”,就是强调诗要有充实、深刻的思想内容,艺术形式则是把思想感情生动而鲜明地表现出来。艺术形式固然重要,但它是为表现内容服务的。一首诗如果思想空虚,感情贫乏,内容平淡,甚至立意不明,不知说的是什么,即使辞藻华美,合乎格律,也不是好诗,或者不是诗。
那么,立意有哪些要求,或者说有哪些讲究呢?如果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不同方面去讲,势必很多很多,讲不完,道不尽。不过从我们接触到的材料看来,大致有四要:要高、要新、要深、要巧。
立意要高。大家知道,人有人品,诗有诗品。从诗品中可以看出人品。诗的品格,则首先是由立意高下决定的。这里有一个人们比较熟悉的故事:唐天宝十一年(752)秋天,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五位诗人相继登长安大雁塔,即景赋诗。前面四位诗人的诗都流传了下来,诗题相同,但立意不同。
高适诗说:“盛时惭阮步,未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他感到地位卑微,四处游放,不被重用,颇有牢骚情绪。
岑参诗说:“净理了可悟,胜因夙可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他在大雁塔上参悟佛理,决定弃冠修道。
储光羲诗说:“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以归。崱屴非大厦,久居亦已危。”他在大雁塔上感到空虚,人生艰危。
那杜甫又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辧皇州?回首叫舜虞,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他为山河破碎而忧心,为时局艰危而呼唤治世尧舜,流露出对国事的关怀。
四位诗人,同时登临胜景,思想境界不同,诗的品格确实可以分出层次。这说明不同诗人因生活态度和对事物的见解不同,其作品的立意便不同,而作者思想境界的高低,则决定了诗的品格高低。下面再看一则材料,黄彻《蛩溪诗话》有这样一段话:
老杜《剑阁》诗云:“吾将罪真宰(天公),意欲铲迭嶂。”与太白“捶碎黄鹤楼”“铲却君山好”,语亦何异!然《剑阁》诗意在削平僭越(指封建割据势力),尊崇王室,凛凛有义气;“捶碎”“铲却”之语,但一味豪放了。故昔人论文字,以意为主。
两首诗有些诗句好像写得同样豪迈,由于含意的深浅,就分出高下来。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写他在江夏和友人韦冰喝酒,看到那里的“头陀(寺)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对于黄鹤山上的古寺头陀寺、黄鹤楼都看不上眼,对于长江边上的鹦鹉洲,也觉得讨厌,酒中忽发狂言,捶碎这些古迹,倒却鹦鹉洲,使得眼前空阔。又《陪侍郎叔游游洞庭醉后三首》,第二首说,“醉后发清狂”,要铲却君山。君山在洞庭湖中,遮住人们望洞庭湖的视线,比鹦鹉洲更讨厌,所以想铲除。这些话写得意气豪迈,但并没有什么深意。杜甫《剑阁》诗讲到剑门形势险要,野心家利用它来进行封建割据,所以说:“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迭嶂。”杜甫反对野心家的封建割据,所以要责备天公,想铲除重重叠叠的山峰。这样说就有含意,就有深意了。在当时,反对割据、维护统一是进步的,所以思想性强些。
立意贵新。新,求新要创造,“言前人之所未言,发前人之所未发”,前人没说过,你说出来了,就新颖。清人赵翼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丰富而纷繁的社会,总是在不断发展,新陈代谢。各个时代的各个诗人,各有不同的生活经历,不同的思想见解,所以诗人的创作,既表现他的时代的生活,又呈现他本人的个性特点。成功的诗作从不雷同。我们的时代,新人物、新事物、新思想,随时随地涌现。我们的诗歌创作理应反映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抒发新的激情。我们来看两首词:
宋代的陆游写过一首《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是咏梅的高手。这首咏梅词,托物言志,以梅自喻,咏赞诗人自己的贤良品质和高尚情操。他有“愁”,但他没有用诗人、词人惯用的比喻手法,把愁写成像这像那,而是用环境、时光和自然现象来渲染烘托。他笔下的梅花,和以前以及同时代人所写的,已经颇异其趣,其中隐喻了诗人在黑暗环境中孤芳自赏,不同流合污和至死不变的坚贞的爱国之心。这首诗历来被认为是首好词,广为传颂。
1961年12月,毛泽东也写了《卜算子·咏梅》,其自叙:“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题材相同,而立意全新: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首词,通过对梅花的赞美,表现革命家坚贞不屈、英勇顽强的革命精神和谦逊自处、大公无私、以解放全人类为最大幸福的崇高品质和广阔胸怀。由此可见,同样的题材,毛泽东写来,立意全新。他是在新的土壤上,对生活有新的理解、新的感受;他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反映出新的时代精神。下面再读一首诗,杜牧《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诗是写项羽的。项羽最后为刘邦军队所包围,陷入四面楚歌中,面对失败的局面,他写了一首很有气概但也很悲凉的诗,就是那首“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然后,兵败,溃围,跑到乌江边上,拒绝前来接他过江的亭长的邀请,最后拔剑自刎,显示了一个男子汉在末路时的英雄气概。
诗的前两句开门见山,指出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也好,败也好,都不是人可预料的。接着说“包羞忍耻是男儿”,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只刚而不柔,只能胜,不能败,那不是大丈夫的本色。大丈夫的本色应该是能“包羞忍耻”,要有宽大的胸怀,经得起失败的考验。后两句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江东的好男儿还有很多,如果你回到江东,再招兵买马,重整旗鼓,再度杀回来和刘邦重争天下,恐怕谁胜谁败还真难以预料。以前的人们没有想到这一层,都是仅仅围绕一个方向思考问题,或是认为项羽乌江自刎,表现了英雄末路时男子汉的一种刚烈情怀,或是指责项羽他自己有了过错竟归罪于“天亡我”,大多没有想到杜牧说的这层意思,或是虽然想到却没有很明确地说出来,于是杜牧之诗就成了一个新的见解,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杜牧善于立意,而且敢于立新意。
立意贵深。就是反映客观事物的本质,挖掘生活的底蕴。言情是至情,感人至深;言理是至理,发人深思;即使咏物写景,也形象鲜明,使形象深烙脑底。例如王之涣《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诗的前两句写的是登楼望见的景色,写得景象壮阔,气势雄浑。首句写遥望一轮落日向着楼前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视野的尽头缓缓而没。这是天空景、远方景、西望景。次句写目送流经楼前下方的黄河奔腾咆哮,滚滚而来又在远处折而向东,流归大海。这是由地面望到天边,由近望到远,由西望到东。这两句诗连起来看,就把上下、远近、东西的景物,全都容纳进诗笔之下,画面显得特别宽广,特别辽远。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即景生意,把诗篇推向更高的境界。这两句诗,既别翻新意,又与前两句诗承接得十分自然、十分紧密。从这两句诗可推知,前两句诗写的可能是第二层楼所见,而诗人想进一步穷目力所及,看尽远方景物,更登上楼的顶层。诗句看来只是写出登楼的整个过程,其实深含哲理,耐人思索。这里有诗人向上进取的精神、高瞻远瞩的胸襟,更道出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的哲理。
下面,我们通过黄彻《蛩溪诗话》一段话,比较着来读三首诗的立意:
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乐天《新制布裘》云:“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皆伊尹自任一夫不获之辜也。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推身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意,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优。然又谓白氏之官稍达,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语在前,而长庆在后。达者宜急,卑者可缓也;前者唱导,后者和之耳。同合而论,则老杜之仁心差贤也。
这里引了杜甫和白居易的名作。这三首诗的含意都比较深刻,所以经常为人称道。杜甫在茅屋被秋风吹破后,又淋了雨,可是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想到天下寒士,只要天下寒士都有广厦住,自己就是冻死也感到满足。白居易在自己新制布裘时,想到天下挨冻的人;新制绫袄时,想到人民啼饥号寒。这在当时都是较为难得的。这种关心人民的思想,使他们的作品具有了较高的思想性,因而成为名篇。
有人在讨论这几首诗谁写得更好时,都从用意着眼,有的认为白居易更难得,有的认为杜甫的用心更好。假如从用意着眼,杜甫想到的是寒士,白居易想到的是百姓,好像白居易高于杜甫一些。其实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以及其他关心时事的诗,何尝不想到人民。只是写这几首诗时,两人联系各自的处境着想:白居易在做地方官,自然想到治下的百姓;杜甫当时的处境比较困苦,自然想到寒士。就用意说,两者都是好的,就艺术成就说,杜甫的诗比白居易的两首高,因为他还有“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进一层的书写,就更有力量,也更深刻些,在艺术上的成就更高了。
立意贵巧。就是表情达意,不是肤浅随意,而是避熟就生,别有巧思奇想。例如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开头两句写一场战争及其结果。第一句,唐军将士怀着保国保边的信念,奔赴边塞,展开了一场非常激烈的战斗。结果战事失利,“五千貂锦”全军覆没,五千人都战败而亡。前有“不顾身”,后为“丧胡尘”,表明那是经过了激烈交战、殊死搏斗才葬身沙漠的。那接下来怎么写呢?他不写消息传来,家人悲哭、亲友伤痛,或者生发议论,批评朝廷的开边政策,而是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将士虽然已经死去,但他的家人、他的爱妻不知道这个消息,以为他还活着,甚至在梦中还梦到他的身影、面容。大家知道,一般说来,亲人亡故,自然会引起极大的悲伤,但亡故已经成为事实,生者便不再作其他幻想。但是亲人事实上已经死去,已经化为远方的白骨,可生者还以为他活着,还在朝思暮想,盼望他回来团聚,甚至在梦中与他见面晤谈……这在第三者看来,该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凄凉!而本诗正是把这样残酷的场景、凄凉的画面,用十四个字就表现出来了。这两句诗里,“河边骨”是实情,“梦里人”是幻景;“河边骨”异常的冷酷,而“梦里人”则颇为温馨。作者正是通过两相对照,借实与虚、枯与荣、冷与暖,透过一层写悲凉。巧思妙笔,由此不难体悟出作者立意的精巧高妙。又如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的诗词风格,有李白的飘逸豪放、杜甫的沉郁苍劲,又有柳宗元的清新俊俏和白居易的自然明丽之长。他的山水诗以明丽的形象、浓郁的抒情、清新而独特的意境和警策的寄意寓理见长,特别是他的小诗,最为精彩。如这首小诗,只有四句,前两句写晴日照耀下荡漾的湖波,次句写雨幕笼罩下的山影。用笔经济,描写生辉。抓住“潋滟”“空蒙”两个特征而加以“晴方好”“雨亦奇”的赞叹。后两句,不再继续写气图貌,描绘湖山的晴光雨色,而是遗貌取神,只用一个既空灵又贴切的比喻,就传出了湖山的神韵。喻体和本体之间,除了从字面上看,西湖与西子同有一个“西”字外,诗人的着眼点,只是当前的西湖之美,在丰神韵味上,与想象的西施之美有其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相似之处。正因为西湖与西子都是其美在神。所以,对西湖来说,晴也好,雨也好,对西子来说,浓妆也好,淡抹也好,都不能改变其美,而只能增添其美。欣赏和肯定西湖与西施所共有的在任何情况下都具有的那种本色美,诗人在诗中努力创造的是意境美。诗人妙笔生花,巧思出色,这一比喻遂成为西湖的定评。从此,人们常以“西子湖”作为西湖的别称。诗人的才思获得了历代读者和游客的倾情赞美。
立意要求当然不止以上所说的高、深、新、巧,比如还有起码的要求:立意贵约。就是要简明集中。要做到一首诗一个主题一个中心,避免“一意两出”。《文心雕龙·熔裁》说:“一意两出,义之骈技也;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好像一个手指上又长出一根手指。一意两出,就失去中心,失去统帅,写出来就会东拉西扯。作诗之前,你可能有许多想法,较多情绪的激动,但你动笔时,却只能挑选最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感受最深的一点,把它写深写透,写出精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