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部
1
听那边练兵场,杀声响亮——
看他们斗志昂
为剿匪练兵忙
急得我如同烈火燃胸膛
空旷的原野上,一阵高亢嘹亮的歌声,在西斜的阳光下激荡。
杀豺狼讨血债
日盼夜想
披星戴月
满怀深仇磨刀擦枪
风雪里峻岭上
狼窝虎穴我敢闯
…………
蜿蜒蛇行的山路上,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姑娘在引吭高歌。她步履匆匆,唱的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第九场常宝的《坚决要求上战场》。别看她才十一岁,唱得可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中气十足、像模像样。要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完全可以上央视戏曲频道一展风采。可惜她那会儿是半个世纪前的1968年,尤其在农村,哪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她还是凭着父亲的宝贝疙瘩收音机,才学会了唱京剧。
小姑娘姓蓝名英妮,蓝英妮。她父亲叫王保铁,山东人,母亲叫蓝亚姑,畲族“山哈”,她跟母亲姓。“山哈”是畲族人的自称。
清明节快到了,学校放四天农忙假,她去表姨家,帮着到生产队采明前茶挣工分。大前天上午去,今日下午回,刚好四天,整整采了三天茶。这个表姨,实际上比亲姨还亲,是她妈妈的闺密。两人同日出阁,悄悄约好了的,生孩子后只要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儿女亲家。十一年前她妈妈生了她,表姨生了儿子,两家人高兴得相互吃了满月宴喝了周岁酒,去年又一起庆祝孩子十周岁生日。当然,大人的这个娃娃亲,孩子是不知道的,但两家大人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创造条件让两个孩子多待在一起,给孩子营造青梅竹马的氛围。
那个年代,特别是他们移民,生活有些不容易。但英妮过得很快乐,原因何在?她爱歌唱。这几天采茶,天空一直飘着细雨,山坡上云遮雾罩,采茶女们宛如仙女般在云端劳作。英妮披着塑料布当雨衣,头戴小箬笠,双腿依地势站得曲直适度,挺直腰,竹篓挂在胸前,采茶时两只小手摆出孔雀头状,像《采茶舞曲》唱的那样,“两只公鸡争米上又下”。她那采茶的姿势,整个给人婀娜可人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她采茶时想唱歌就唱歌,想唱戏就唱戏,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直到嗓子累了才歇会儿,不仅自己快乐,还给远远近近山坡上的其他采茶女带来了欢喜。
“这妮子,声音甜。”
“百灵鸟!”
采茶女们齐声夸赞。
当然,蓝英妮没听见她们的夸赞,她采茶的地儿有意与她们隔出了一些距离,或者挡一个山梁。要是当着她们的面,她羞赧,唱起来有些放不开。然而,她歌唱得好不好,自己心中有数。妈妈是寨子里有名的歌手,爸爸在屋门前吆喝一嗓子,树枝都震得哆嗦。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她的嗓子能不好,能唱不好歌?
更可喜的是,这么小小的年纪,她就有一种热切的期望,时不时地在心里涌动。这会儿,她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又想起了深藏在心中的这个秘密。
赵志鹃,漂亮的女老师,教了英妮两年多的音乐。是她让英妮早早地萌生起了这个骄人的渴望。
赵老师上课跟其他老师不一样,教了一会儿歌,她就让学生轮流上讲台,边表演边唱,她自己在一旁打拍子或者用脚踏风琴伴奏,课堂气氛非常热烈,她和孩子们常常忘了下课。
赵老师喜欢英妮。她第一次在英妮班上教唱歌曲《戴花要戴大红花》,就点名让英妮上讲台表演。英妮有些羞赧,微微低着头走到讲台前,站定后稳住情绪,向同学们鞠了一躬,然后像在舞台上演出时那样声音高亢地报幕道,我表演的节目是《戴花要戴大红花》。赵老师并没有要求学生鞠躬和报幕,但英妮做了,是学着六一儿童节文艺演出时报幕员的样子做的,因此赵老师大为欣赏。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英妮歌声嘹亮,根据每句歌词的意思,做了表示大红花、骑马挥鞭、右手扬起后又握拳几个动作。英妮的表现令赵老师暗暗地有些惊讶。这女孩的嗓音,像高山森林里流淌在石上的清泉水,在纯亮得没一丝杂质的同时,又有力量的厚度和硬度。凭赵志鹃老师掌握的声乐理论,还无法给英妮的嗓音条件下结论,就是觉得好。再有,她表演时专注的神情,充满了情感的流露,这是一般孩子不具备的。总之,蓝英妮有一种天赋,赵老师的这种感觉,促使她又让英妮唱了一遍,她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认定蓝英妮拥有音乐和表演的潜质。
赵老师给了英妮特别的关爱,英妮也聪颖好学,两人经常在教研室里,一个引吭高歌,一个用脚踏风琴伴奏,合作得身心愉悦。当两人在公社文艺会演的舞台上合作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时,赵老师的伴奏技艺和蓝英妮的歌唱水平都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直接的效果是,礼堂里掌声如雷。赵老师的伴奏自是没得说,但她是老师,大家夸得更多的是学生蓝英妮,都说她是歌唱家的胚子。
有一次,赵老师回家时,把英妮带上了。赵老师家在县城,她没带英妮逛街,而是带她在家里看印着彩色剧照的一大沓画报。晚上,又带英妮去剧院看了睦剧《三女拜寿》(据说这是后来《五女拜寿》的原本),英妮看得全神贯注。演员谢完幕后,观众们都走了,赵老师牵着英妮的手去了后台。在一个正卸着妆的人面前,赵老师叫了声孙姨,就把英妮推到了她跟前。叫孙奶奶。赵老师揽着英妮的肩膀说。孙奶奶。英妮叫了一句。只听孙奶奶说,唱两句。英妮便唱起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才唱了开头四句,孙奶奶就说,行,读初中了来找我,有机会上文艺学校。赵老师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不停地说谢谢孙姨,随后便拉着英妮回家了。原来,蓝英妮嗓子好,歌也唱得好的事,赵老师早跟孙姨介绍过。回家的路上,赵老师告诉英妮,孙姨是有名的睦剧演员。她问英妮,喜欢上舞台演戏吗?英妮哪想过这,说不知道。赵老师也没再说啥,就叫她好好想想。
后来,赵老师就在课后教英妮兰花指,练形体,翻跟头,开一字,下腰,走台步。流行京剧样板戏后,赵老师教她唱《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里年轻女孩的唱段,赵老师成了英妮最喜欢的老师,英妮成了赵老师最看重的学生,她可以一个人在赵老师宿舍唱戏练功哩。
可惜,赵老师去年调走了,她去了地区剧团。那是去年端午节后的第二天,放晚学时,赵老师在教室门口堵住了蓝英妮,拉着她的手去了教研室。像以前一样,她唱歌,赵老师弹琴,什么话也不说,唱了一首又一首,唱了一遍又一遍。后来赵老师就蹲下来抱住她,告诉她说,老师要离开学校了,以后你要在唱歌和练功上狠下功夫,读初中时来找老师。
英妮马上啜泣起来,问老师,您要去哪里?
赵老师说,我调去地区的剧团了,我喜欢演戏,当演员。赵老师还说,你是当演员的料,要多练功,多努力。英妮双肩耸动,扑在赵老师怀里嗷嗷地哭。
时间过得真快,赵老师调走就快一年了,现在,英妮十分想念她,有时课堂上都想。自然,英妮没辜负赵老师的期望,凭着音乐课上的出色表现,接任的音乐老师也很喜欢她,推荐她参加了区里和县里的文艺会演,获得了一致好评。
当演员,那是多美好的事啊!英妮已经喜欢上当演员了。她把能找到的那些现代京剧大剧照,一张一张折叠好积存起来,长大后,她也要像他们一样。
这时,英妮想起了赵老师带她看《三女拜寿》的那个夜晚,演员们演得多好啊,唱得那么好听。当看到那两个老人家遭难时,明知道是在演戏,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县里的剧团演成这样,赵老师去的地区剧团一定演得更好,还有省城、北京的剧团,该多了不得啊。她喜欢上了演戏,想当演员。将来,我会是哪个剧团的演员呢?英妮常常这样自问,心里像有只兔子在蹦,怦怦蹿腾个不停。
蓝英妮哪里晓得,她的命运马上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未来是啥样子,她的一生将经历哪些坎坷不幸,谁能知道呢?谁能有先见之明?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茫茫的水面离她越来越远了,刚才她沿着新安江水库走了五里多路,现在拐进了两山夹峙的峡谷里,离家还有三道山岭十二里路,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这个山里的孩子,走多远的路都不怕,但天色不早了,大山里天黑下来可吓人了。拐过一道弯,她远远地看见了头道岭上的七层砖塔,这是塔岭。到了塔岭脚,可以望见岭顶的那棵大樟树,樟树下有座供人歇脚避雨的亭子。英妮望见了亭子,她马上兴奋起来,亭子前有个人,在手舞足蹈地挥动着衣服。那是哥哥,妈妈叫哥哥来接她了,哥哥一定也看见她了,要不向她挥舞衣服干什么。
哥哥——英妮大声呼喊。这么远,哥哥肯定听不见,但她还是喊。她紧了下背篓带,向塔岭顶跑去。
哥哥比她大三岁,叫蓝英航,也是跟的母亲姓,已经上初中了。
2
蓝英妮的家在一个山坡上。
这是个有着四十二户畲族人家的小山村,叫新畲寨。老畲寨在第一次迁移时淹没在新安江水库下了。弧形山岙两边的缓坡上,隔空相对排列着三层二十七户人家的土墙屋,另有十五户在山背面。蓝英妮家在北山坡最高处的东边,屋前有片平坦地,左边是菜园,一棵碗口粗的栗子树长在菜园边的山坡上。这棵栗子树,每年能打十来斤栗子呢。
这天,从吃过午饭开始,蓝英妮家里就人来人往吵翻了天。
她家里为什么吵?因为她爸爸回来了。
蓝英妮的爸爸王保铁,在山东老家临沂参加了解放军,当过侦察兵,历经淮海战役,又横渡长江,参加了解放上海的战斗,身上多处负伤。尤其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头部被弹片击中后,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弹片没能取出来,他就有点不能适应部队生活了,便参加南下工作队,转业到地方,被安排在浙西淳安县茶源镇公所担任武工队长,现任茶源公社副书记。土改时,他负责镇上最偏远的山区——畲寨的土改工作,代表党和政府为畲族百姓过上好日子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寒冬腊月里的一天,他去畲寨附近的寺庙做住持的工作,请他让出部分寺田给畲民,这样畲民就能过上种庄稼为主打猎为辅,生活比较有保障的日子了。那天,他又累又饿,头部旧伤复发,晕倒在山路上。恰好,畲寨的头人雷师公叫寨里的几个小伙出山办事,小伙子们看见昏迷在路上的王保铁,把他背回了寨里。雷师公认识王保铁,当他知道王保铁是为畲寨要田去寺庙找住持而晕倒在山路上后,便把王保铁留在了寨中,用畲族人祖传的伤药给他医治。王保铁在村里自然闲不住,不是帮东家劈柴,就是给西家挑水,畲寨人都对他跷大拇指。经过他三次推心置腹的谈话,终于说动住持,让出寺里的一百多亩好田,分给了畲寨“山哈”。他成了畲寨“山哈”的好朋友,还收获了爱情。三年后,他和畲寨最漂亮的姑娘蓝亚姑结为夫妇。
本来,土改后畲寨“山哈”人过上了好日子,加上后来搞起了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走上集体化道路,日子像顺蔸吃甘蔗越来越甜。
可是,国家建设需要电。很多年后的一次会议上,来自上海的一位著名作家在讲话中这样回忆:记得小时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都能听见广播里下达某路某街道停电的通知,每天停电的范围不同(轮流停电)。而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样的通知便销声匿迹了。原来,新安江水库建成后,长三角就不缺电了。
获益的另一面,就有人要做出牺牲。新安江水库淹没两个县四十九个乡镇一千三百多个村庄三十多万亩良田,库区二十九万多人迁移他乡。
畲寨沉入水底,四十二户“山哈”于1958年10月迁到现在这爿山岙安家,经过近十年的艰苦努力,建成了如今这样的新畲寨。
新畲寨像所有后靠安置的库区移民一样,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人多地少,吃不饱肚子。政府虽然采取了不少救济措施,但终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为了生存,移民们提出了二次重迁另寻出路的请求。
1968年初,浙江省做出决定,开始二次迁移动员。经过数月的摸底调查,重迁对象已基本确定,马上就要开始具体实施落实了。移民们既对未来充满向往,又深感故土难离。
清明节前一日下午两点多钟,王保铁回来了。这个宽脸大耳浓眉一米八个子的汉子,穿着中山装,足蹬解放鞋,肩上斜背着军用水壶,要不是略显瘦削,快四十了,还活脱脱一个英武后生呢。
离家还有八丈远,他就大声喊起英妮她娘来:“亚姑,亚姑——”
他这大嗓门一喊,临近的几户人家就都知道他回来了。寨子里正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向他这个公社干部求证呢,听到他声音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奔他家里来了。
“来了!”亚姑提着个大竹篮迎出屋,竹篮里装满青艳艳的新鲜绵茎草,她正准备做清明粿。“吃了吗?”她问着,随丈夫进屋。
“在朋友家吃的,吃清明粿,又辣又咸,水都喝光了。”王保铁摘下水壶摇摇,放在堂前桌上,同时抱起了桌上的陶瓷茶壶。
“喝热水吧。”亚姑关切地看着他。
“凉的解渴!”王保铁猛灌一气。
看得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王书记,王书记回来啦?”屋外有人大声喊。
听声音,夫妇俩知道是雷振国来了,马上迎了出来。
“雷叔,您好,屋里坐吧。”王保铁非常尊敬雷振国。他是雷师公的儿子,六十有五了,但比他父亲小三岁,他因此称他叔。他搀着雷振国迈过门槛,搬了把杌子凳请他在八仙桌边坐了,他自己也坐下。亚姑端来两杯热茶,一杯搁在靠近雷振国的桌边,一杯给丈夫。
县里已经召开了二次迁移工作会,部署了相关工作,雷振国一定是来探听消息的。王保铁喝口茶问道:“我们寨愿不愿意第二次安置?”
“我就是来问这个事。”雷振国端起茶杯,呼呼地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说。
“大家怎么想?”王保铁问。
“肯定要二次迁移,就是听说是远迁江西,大家都舍不得走。”雷振国摸出香烟,大红鹰牌的,抽出一支在手上掂了很久,才叼在嘴唇上,划火柴点起烟,猛吸一口,引起一阵咳嗽。
“你该戒烟,肯定是气管炎。”王保铁说。
“是啊,要戒烟。”雷振国用力清清嗓子,把烟捻碎,扔在地上。
雷振国正要再说什么,又有两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跨进屋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伙男男女女,大家看见王保铁,马上七嘴八舌嘁嘁喳喳开了。
蓝亚姑看见这阵势,赶快搬长凳来给大家坐,几个年轻点的,干脆自己找起凳子来。
“王书记,又要迁移了?”
“听说迁到江西省?”
“我们要不要迁?”
王保铁看看雷振国,心里想,有些事是要开会说的,不如现在就告诉大家,寨子里好开展讨论,以便达成一致意见。他就站起来说开了。“是这样的,这次国家充分考虑到了新安江水库建成后,我们淳安县土地减少,人民群众生活困难的实际情况,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迁出一些人口到土地富有的地方,这样,留下来的人和迁出去的人,才能都过上好日子。现在,等上级通知,由国家安排,新安江移民可以迁一部分去江西,原则上确实是有必要第二次迁移,愿意迁移的,就迁,目的是提高移民生活水平。具体的工作县里已经做了统一部署,过几天公社要召开移民代表大会,一方面征求大家意见,一方面布置县里的安排。”
这会儿又来了几个人,坐的地方都没有了,他们只好站着。听王保铁说完,大家马上吵吵起来。
“反正老家已经淹在水里了,去江西也好。”
“上千里路!”
“地图上量一下,有远有近,看在什么地方。”
“不迁行不行?”
“我们这里八分田地一个人,一年只有半年粮,要是去的地方好,为什么不迁?”
“这里再苦,离老家只有三十里地,去看看那一片水,还能想起水下是什么样子。去了江西,真正是背井离乡,千里万里。”
“再近,你也回不去了。再远,都是心里的念想。”
嘁嘁喳喳,百人百心,屋里有些乱。
“好了,”雷振国制止大家,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晚上我们队里开会,每户人家,男女老少都来,要不要第二次迁移,大家都发表意见。现在我有事跟王书记汇报,大家先回去,好吧!”雷振国说得没有商量的余地。
雷振国是新畲寨大队革委会主任,有绝对权威。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站起来,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心里还有话,但口里嗫嚅着都没说出来。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叫雷满有,雷振国的大侄子,人高马大的,他临出屋又返身对王保铁和雷振国说:“只要日子过得更好,大家一定会愿意第二次迁移。”说完迈腿出门大步走了。
“他是我侄子,叫雷满有,还是个愣头青,说话没轻重。”雷振国向王保铁介绍。
“年轻人嘛。”王保铁笑。
雷振国沉吟着摸摸下巴,言归正传。他低声说:“王书记,去的地方好,大家肯定还是愿意去的,在这里,哪家都缺粮。”雷振国说的缺粮,是指把所有能吃的都算上后的缺口,可见那时大家过日子确实不易。
“我的意见,我们还是迁去江西,这是一条出路。”王保铁认真地说。
“我们?”雷振国有点惊讶,问,“你们一家也迁?”王保铁是公社领导,把自己一家安排在其他大队只是一句话的事,雷振国没想到他一家也跟着迁。
“跟着您,我放心,将来我会调去江西工作。”王保铁诚恳地说。
“啊呀!”雷振国心里大声叫起来。他掩饰不住兴奋,公社领导一家都跟着大家迁移到江西,他就有信心了。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担忧,他说:“我们这边二十七户人家好办,山背那十五户人家不知啥心思。我们一起迁移,四十二户人家,人多力量大,要是分开了,两下里都微不足道。”
“多做些工作。”王保铁点点头说。他和亚姑结婚快十六年了,畲寨里的情况知道得不少。畲族有“蓝雷钟盘”四大姓,这个畲寨四姓齐全。一般说吧,“山哈”都是一家亲,但在有些问题上,这姓与那姓之间总有些不同,就像手心手背虽然都是肉,但手心不是手背,手背不是手心。比如在谁当寨里的领导(以前叫师公)的事情上,谁都巴望和自己同姓的人当寨里的领导或师公,这是寨子里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大家迁在一起,肯定是有好处的,一斤糖放进缸里水不甜,十斤二十斤就不同了,人多力量大。再说,国家对少数民族是有特殊政策的,道理说清楚,在一起比分散好。”王保铁给雷振国出主意。
“对头,一定要争取大家在一起。”雷振国像是在许下诺言。他既然是这寨里的领导,就有责任关心每一位“山哈”的未来。
就在两人聊得十分投入时,英妮兄妹回来了。
“妈——”英妮在屋外喊,欢快地蹦进屋来,看见王保铁,喜出望外地扑过去,“爸爸!”
雷振国看见这一幕,笑了,站起来道:“啊呀,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王保铁把雷振国送到大门口。
这时,英航背着竹篓也进屋了,兄妹俩异口同声叫了雷振国一声爷爷,一左一右倚在王保铁身旁。听见雷振国说要走,亚姑从后屋出来,说马上吃晚饭了,要留雷振国一起吃,陪王保铁喝两口酒再走。
“不了,老太婆说好的,明天清明,晚上做清明粿吃,我要去帮忙。”雷振国说着,一只脚已经跨到了门槛外。
雷振国走了,两口子这才顾上和孩子亲热。亚姑拉着女儿的手,前后上下打量一遍,问累了吧,叫她打热水洗脚,然后又看儿子。英航把竹篓端给爹娘看,里面装着个白布包袱,亚姑一摸,是清明粿。她看丈夫一眼,问道:“晚上煮汤蒸粿吃?”
王保铁:“随你。”他望着亚姑,两人都笑了。
两个孩子去后屋厨房了,亚姑向后屋喊:“两个人都好好洗洗,热水在锅里,衣服挂在屋柱上。”然后她问丈夫:“真的又要迁移了?”
王保铁点点头:“去江西。”
“我们也去?”
“去。”
亚姑没再说什么。她知道,第一次迁移时,就有人让王保铁把家安置在公社附近的大队,这样方便他上班工作。但他说,要是让她面对一个陌生环境,她会不舒服的,所以还是选择跟寨里人在一起。
只是,王保铁有个更长远的打算。自从那次昏迷被畲寨小伙救了,亚姑照顾了他几天,两人确实一见钟情。但很长时间,他只能把那份深沉的爱隐藏在心里,他怕哪天旧伤复发,万一光荣了,对不住人家姑娘。
谁知,温柔的畲族姑娘亚姑,在爱情上却刚毅泼辣,王保铁说出了他的担心她也不管不顾,加上雷师公等寨里几个长辈不停撮合,他们终于成婚。但成婚归成婚,顾虑却一直扎根在王保铁脑海,他要对亚姑和孩子们一生的幸福负责,只有一家人跟寨子里的这些乡亲们在一起,他才放心。
快吃晚饭时,与蓝英妮家隔空相望的那户雷姓人家的小男孩科能,给英妮家送来一大碗热乎乎的清明粿。雷科能与英妮年龄相仿,他一家与英妮家关系非常亲睦,可怜天下父母心哪,那男孩的母亲是个有心人,她早看上了英妮,利用一切机会拉近两家人的关系,将来促成孩子结成一对呢。王保铁和蓝亚姑完全不知道那家人有这样的心思,不然一定会谨慎对待他们一家,免去今后的麻烦。尤其是亚姑,她跟闺密早已有言在先,她会更注意。亚姑让男孩转告对他父母的感谢,同时也装了满满一大碗自家做的清明粿回赠人家。不占别人家的便宜是她的原则。
吃晚饭了,一家四口分三边坐好,上坐空着,亚姑下坐,王保铁东面,英航英妮兄妹并排坐西面。每人一青花碗菜汤,两盘清明粿摆在桌中间,王保铁碗边多了一小杯烧酒。
王保铁把部队的作风带到家里来了,吃饭时不讲话,两兄妹规规矩矩地吃着。但移民是大事,而且,这次是迁移到千里之外的江西,有些人一离别,或许将永难再见面了。因此,亚姑忍不住要问丈夫一些问题。
“新红嫁到外面非移民户了,肯定不能去江西,她妈就这一个女儿,那还不要哭死?”亚姑望着丈夫忧心忡忡地说。新红跟她从小玩到大,连出阁的日子都选在同一天,她对她俩给孩子定的娃娃亲充满信心,但要是去了江西,相隔千山万水千里万里,这亲事还怎么能成?
“具体怎么办要看政策,一般来说,新红是没办法迁的,就是上级允许,她公婆一家怎么会同意?”王保铁细细地嘬了一口酒说。他本来是很能喝的,山东人,哪个不大碗喝酒,只是现在家里酒不多,加之他头上的伤不容许他多喝,他喝那么一小杯,就是解个馋。
英航十五岁了,听得懂爸爸妈妈说的话了,但他只是听,从不插嘴。管他去哪里,反正是上学,将来就当解放军,他想。英妮小,对爸爸妈妈的话似懂非懂,顾自䀹着眼睛大口吃喝,吃饱了等下她还要听爸爸的收音机唱戏呢。说起听戏,英妮人小心大,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她想,和赵老师已经快一年没见面了,要是去了江西,以后还能见面吗?读初中时还能来找她和孙奶奶吗?英妮这样想着,瞅瞅坐在身旁的爹妈,神情呆呆的,口里机械地咀嚼着清明粿,明明是很辣的馅,她却一点也没感觉到。
人生的未来,有时很难预料。
3
十月,移民去江西的事终于定了。
蓝英妮虽然小,但也知道,大家过年前就要迁去江西,她恨不得时间停住,永远都不要过年。
大人们该做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几个月来,雷振国费尽了心机。他最担忧的两件事,一是公社副书记王保铁一家会不会跟大家一起迁移。几个月前王保铁虽然说过他家跟寨里人一起迁,但口说无凭,现在他一家都上了迁移名单,他就十二个放心了。王保铁什么人?国家干部,从山东一路过来,战火纷飞,见多识广,有他跟大家在一起,那还有错?二是全寨四十二户人家能不能一起迁移,一起到江西某个地方落户安家。现在寨里这四十二户“山哈”,上次迁移前就在同一个山寨。那时,他父亲是寨里的师公,凭着他父亲至高无上的威望,这四十二户人家毫无例外地采取了一致行动,按照县里的安排,后靠迁移到这爿山坡上,成立了新畲寨大队。五年前,他父亲驾鹤西去,寨里没人提出师公接班人的议题,师公之位自然传给他了,他本来就是寨里全体社员选出来的领导,接过师公之职也顺理成章。不过他知道,房子建在山背的那些盘姓人家,对此有看法,只是明里没说出来而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雷振国有自知之明,加上时代的发展,师公之说渐渐淡化,一切应该随缘,他就不再谈师公之说了。因此他知道,自己虽然是新畲寨的最高领导,但他现在的威望还不足以驾驭寨里的每家每户,他担心那十五户盘姓“山哈”横生枝节,单独迁去一个地方安置。果真如此,不仅他的脸面无存,更重要的是,他们将来去江西一起落户的人家就从四十二户减少到二十七户,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不堪承受的。现在好了,一切问题都化解了。
说起来,新畲寨盘姓“山哈”不是对他雷家或雷振国有意见。畲族“山哈”的蓝、雷、钟、盘四姓,各姓之间有些龃龉也很正常,但在新畲寨,盘雷两姓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事情是祖上延续下来的,具体有什么瓜葛,现在两个姓的人都已经无法说清楚了。不过,雷姓是族里的师公,表现得就更大度,盘姓一般也讲大局,不是关键问题不发声,因此在一般情况下寨里是平静的。但现在要第二次迁移了,到了决定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很多问题往往在这样的关节点上爆发,一旦他们提出要单独迁移出去,那事情就严重了,要想挽回就为时已晚。因此,前段时间,雷振国绞尽脑汁要打消盘姓人家单独迁移的想法,他把工作做在了前面,盘姓人家主动放弃了单独迁移的想法,全寨家家户户都高高兴兴在一起。
他走遍了寨里的每一块田地,经常爬上村后高高的山巅,眺望绵延到天际的群峰山峦,一个人痴痴地坐在罗绒草上发愣。自从迁到这里,田少地薄,一年缺小半年粮。还有,像见了鬼似的,近处的这些山,漫山遍野都长着罗绒草,别说竹子,连灌木都不长。要知道,那年月没有燃气,浙江那一带也不产煤,农村做饭要烧柴火,他们砍柴要走十多里山路。他们除了缺吃还少柴,那日子过得真叫一个苦,不然政府也不会安排已经迁移过一次的人们,再一次重整旗鼓远迁他乡。
那时,他还不知道政府会组织移民代表去江西参观,让移民代表去现场挑选他们愿意去的地方实施安置。他想啊,要去的地方必须有可以保证口粮的田地,有烧火做饭的柴火,再加一条奔涌着清凌凌碧水的河流。农村人要求不高啊,有了这些,再凭自己的双手,就可以过日子了。当然,要是还有大路通往村口就更理想了,那时他不敢想有公路,村村通公路是几十年后的事哩。他这样思忖着,要是真能如愿,那就阿弥陀佛了。他这样想归想,没料到真能变成现实,后来他回过头一琢磨,竟忍俊不禁。他讥讽自己做梦吧,凡事哪能十全十美呢,他深深地叹息,在他们第二次迁移的时候,竟然真来了个十全十美。
一天夜晚,新月如钩,山风轻徐,雷振国家屋前的场子上,一群大人小孩围圈坐着谈天说地。现在这时候,人们要说的话题当然离不开迁移,说着说着,有人就撺掇雷振国讲古,讲他们祖上是怎么来到浙江的。
“好吧,我讲一段。”雷振国清一下喉咙。他有个习惯,只要开口作长篇大论,就要用力哼一声,疏通一下喉咙。然后又去摸香烟,想起已经决定戒烟,口袋里没有香烟了,只好作罢。
“我们祖宗就是迁来迁去的移民?”有个毛头孩子问。
“是移民,不是怎么从广东来到浙江?”听声音,是雷满有戗了那孩子一句。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我们祖宗居住在广东潮州凤凰山上。凤凰山是那一带最高的山,只要不是大晴天,山头就云遮雾罩。山上松林满岗,毛竹成片,涧水飞腾,唯一的不足,就是道路难行。”
月色微明的夜晚,场子上鸦雀无声。
“我们畲族是勇敢顽强的民族,自古居住在莽莽高山之上,在漫漫历史长河里,一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不过,因为战争、自然灾害,加上人口增多和族群纷争,有时也不得不迁徙。”雷振国满怀深情,把上一辈人讲过无数遍的故事,复述给现在的年轻人。
“那时,我们祖先开垦土地,种山果茶叶,凭勤劳的双手种粮织布,过着安居乐业、人丁兴旺的好日子。有一年,师公召集族人喝茶议事,问大家,我们‘山哈’人子子孙孙将来要向哪里发展?这是个多么重要又是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呀,先辈们讨论了几天几夜,外出做过生意的大咖说,到海上寻找适宜居住的岛屿,把我们的生产经验带去,把整个海岛建设成美丽富裕的人间天堂。这个设想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就在这年冬天,到海上寻找岛屿的青年集合起来了,他们带上粮食蔬果等各种作物种子到了海边,等待适合出海的日子,去开疆辟土,寻找适宜生存的地方。”是啊,人们都向往幸福的生活,为了生活幸福,人类总是不停地奋斗着,畲族“山哈”更是如此。
畲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仅有一些表意符号,他们的历史,就是这样口口相传,一直流存到今天。
“祖先们分期分批出发,阳光明媚天气晴朗的日子,从大陆吹向海洋的气流,很快就把前几批出海的青年送到了琉球、日本和南洋,只可惜实际情况与祖先们想象和希望的不一样。但他们灵活善变,靠着聪明才智和勤劳勇敢,很快融入了当地社会,开始了自己的生活,现在那些地方有不少是我们畲族‘山哈’。”
故事渐入佳境,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能听见心跳的怦怦声。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后来启程的几批青年,出海不久就遇到了台风,他们只得改变航向朝北行进。再后来,台风更大了,为了安全,船队开始返航。然而,他们靠岸登陆后一看,已经出了广东地界到了福建。怎么办呢,他们出去的目的就是寻找新的土地,于是他们就在福建沿海的罗源、连江一带立足扎根,繁衍生息。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有一脉祖先辗转来到浙江景宁、兰溪和淳安,我们就是他们的后代。”
“我们祖宗就是移民,那个时候,地广人稀,他们想迁移到哪里就迁移到哪里,想什么时候迁移就什么时候迁移。”一个坐在远处黑影里的人这样说。听声音他应该是个老人了。他叫盘世旺,比雷振国还大五岁,刚才这个故事他烂熟于心,但仍然听得很认真。在老人家看来,谈祖宗的事能温故知新,他听得很有兴致。
“盘老哥,你来了?”雷振国站起来,拎起身旁一个坐在竹椅上的后生,请盘世旺过来坐。
“你接着讲吧,我就坐在这边听。”盘世旺老人说。
“是啊,后来怎样啦?”小年轻都问。
“后来就是我们第一次迁移前村里的事。”插话的是雷满有。
“那故事就多喽,这么多人家,大家现在都还记得,过多少年后,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是呀,祖宗的事要一代代传下去。”
大家七嘴八舌,说得兴高采烈。
“爷爷,把祖宗的故事编成歌,我们来唱就好了。”窝在一边地上的蓝英妮突然冒了一句。
“小妮子别打岔,你大舅舅会唱。”坐在树荫下的一个女子说。
“哦!”蓝英妮向树荫处望一眼,不声响了。
“祖宗的故事要传下去,”雷振国继续道,“我们记住祖宗,更重要的是把祖宗不怕困难、充满信心、不屈不挠、顽强向前的精神继承下去。”雷振国把他这些日子来一直思考的精髓说了出来,场子上所有的人都默默认可他的观点,大家都不出声,但把雷振国的话深深记在心上了。
“昨夜我做了个梦。”雷振国拉开了另一个话题。
“什么梦?”几个人同声问。
“我看见我爹了。”
场子上非常安静,他父亲在寨子里具有崇高威望,年岁大些的人见过他爹,现在一定浮现起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了。年少的也知道雷爷爷的爹是寨子里的“师公”,无不抱有敬畏之心。所有在场的人,都想知道雷振国梦里的情形。
“我先是看见他向我走来,我就连声喊他要拉他的手,但怎么也够不着,就跟着他走,到了一个地方,他就不见了,我就醒了。”
“这是什么意思?”雷满有不解地问。其他人也附和,这算什么梦,雷师公什么也没说。
雷振国说:“开始我也感觉莫名其妙,我想啊想,不停地想,嘿,想到鸡叫三遍,终于想明白了。”
“你是怎么想的?”盘世旺老人来劲了,他从黑暗里向人群这边踱来,雷振国旁边的后生把椅子让给他坐了。盘世旺无比高兴,后人梦见先人,后人会进入一种类似涅槃的状态,与先人产生神交,会接受先人的点拨,做出合适的选择,是事物发展一帆风顺的基础。
“梦里,我跟我爹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田,就是没有旱地。水稻绿油油,西红柿拳头大,辣椒一串串,豆角像牛尾巴那么长,我像真的看见了一样。”
所有人都不说话,山岙里秋虫唧唧。
只听盘世旺道:“是你爹,把你引到了我们要迁移的地方去了,这样说来,那是好地方啊。”老人家无比激动,语气里充满向往。
“还有这样的事,迷信!”刚才给盘世旺老人让竹椅的后生不以为然。
“是啊,我也说不清楚。”雷振国喃喃地道。
“你晓得什么!”盘世旺数落后生。
后生没有争辩,盘世旺老人也没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山岙外面传来一阵狗吠,有人抬头看看快到头顶的月亮,说不早了,睡觉。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但这一夜雷振国讲故事的作用不可小觑,盘世旺一家成了和大家一起迁移的铁杆,他是山背那些盘姓“山哈”的核心,迁移工作开始后,那些盘姓“山哈”不跟大家一起迁移要另立山头的话,压根就没人提起。
9月里的一天,公社来通知,让雷振国带两个人去公社,跟参观团去江西考察安置点。雷振国想也没想,不,应该是早就无数次反复思忖过了,现在不需要再想了,立马把钟茂盛和盘发贵两个人找了来,叫他俩马上带上换洗衣服跟他去公社。钟茂盛是生产队会计,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读过高小,在村里算是文化人了,人称秀才,叫他去能派上用场。再说年轻人需要走出去见世面,培养好了将来能掌舵。盘发贵虽然快四十岁了,但他是盘世旺的儿子,对做盘姓“山哈”的工作能起很大作用。再说,叫他去,万一他们选下的地方盘姓人有意见,他也是个有力的挡箭牌。为了给后面的迁移工作带来便利,他耍了个小手段。
让人啧啧称奇的事,竟然也会实实在在地发生。雷振国他们仨人从江西考察回来,当天晚上开会向全寨人介绍考察情况。这是建寨以来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场子上点起篝火,没人歌唱,没人舞蹈,关于未来前途的大事缥缈不定,谁有那个心情?雷振国、钟茂盛和盘发贵是约好一起来的,钟茂盛手里握着一根白木棍,大家自觉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当仁不让地坐在离篝火最近的长条凳上。
雷振国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叫钟茂盛介绍他们选中的地方。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秀才不是白叫的。只见他举起手上的白木棍,向两边一拉,原来那是卷成筒状的一张白纸,他展出了一幅彩色图画,会场上立即响起一阵惊讶的称赞声:“哇,漂亮,好看!”
很多人涌过来看图,人们称赞钟茂盛画得一手好画。
等大家的声音静了,钟茂盛开了腔。他说:“这就是我们选中的地方,江西省鹤城县马石公社麻坪大队。”
“啊——”会场上惊叫声响成一片。
盘世旺老人走上前,仔细听着钟茂盛的介绍,生怕落下一句话。其实,儿子盘发贵早一五一十把情况向他报告得清清楚楚了,但他还想听出新内容来。这会儿,他躬起身子背着手,就着篝火的亮光,把钟茂盛举着的画好一阵端详,那颗白发苍苍的头不停地点着。等钟茂盛介绍完情况,他高兴地叫着雷振国的名字道:“振国,这不是跟你梦里看见的一样吗,还多了条公路,哈哈哈哈!”他笑得爽朗畅快,心满意足。
盘世旺老人的意思是,他认可了这个地方。
那张画在会场上传了一圈,最后又回到钟茂盛手里。
全寨子所有“山哈”,对画在画上的这个地方表达了肯定的意见,他们记住了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麻坪,对那里充满了向往。当然,蓝英妮那样的小孩是无所谓的,大人去哪里,他们跟到哪里,不能选择,当然也不需思考。
茫茫人海熙熙攘攘,大家站在一起是堵墙。但具体到每一个人,却宛如辽阔原野上的一粒沙,起落飘忽全由不得自己,该怎么就怎么,天地之间自有定数。接下来的日子,新畲寨的“山哈”们开始准备第二次迁移了,他们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未来。
未来虽然不可预测,但仍然可以把握。把握未来的巨手,天然生长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