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琴半生》:引子
秋日,旧金山湾区各城市的商业区,多处贴出大海报,本地多家报纸刊登广告:英籍小提琴家奈杰尔·肯尼迪独奏会,旧金山交响乐团伴奏。时间:10月22日8时。地点:旧金山市戴维斯音乐厅。
濒临太平洋的旧金山,不但是与巴黎、纽约并驾齐驱的旅游名城,还是西海岸的文化艺术中心。位于市区阔街的戴维斯音乐厅,数十年来,它不知接纳了多少来自全球的乐团、演奏家、歌唱家。在这里登台的巨星、大师,名单排成长串。旧金山的乐迷,因见多识广而挑剔,但是这一次,轰动提前到来,傲慢的乐评家在报章的专栏里对奈杰尔·肯尼迪另眼相看,特别提醒:“节目单上的《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须予以特别注意,看他如何以全新角度诠释经典。”此人早就是誉满全球的奇才,以古典音乐家和现代爵士音乐家的双重身份驰骋乐坛多年,后来隐退,最近才复出。他每到一处,都刮起旋风。素以艺术品位高尚出名的粉丝们翘首以待。
晚间,室外寒风阵阵,金碧辉煌的圆形音乐厅内温暖如春,两千多个座位坐满穿戴正装的文雅观众。在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中,奈杰尔·肯尼迪翩然登台,早已成招牌的前卫形象——黄绿相间的鸡冠状发型,一身朋克装,皮夹克上镶的金属片在聚光灯下闪着炫目的光,足蹬长筒马靴。然而,早就养成高雅品位的观众,未必对他惊世骇俗的外表多加注意,反而聚焦于他手里的乐器——这才是大师级小提琴家的真实卖点。利剑一般的琴弓,出自巨匠皮卡之手;手握的一把,是号称琴中极品的“耶苏·瓜内利”。弓一拉,声如洪钟,穿透每一个角落。台下的资深欣赏者点点头,暗地里说:怪不得它的价值是一千多万美元。
演出开始,在旧金山交响乐团的配合下,在专为音响而设的场所,开启了一场听觉的盛宴。压轴节目《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果然以浓厚的田园牧歌风味和匈牙利民歌情调征服全场。天才琴手丝丝入扣地抒发曲中的浪漫主义的激情,细节又不失古典主义的严谨。旋律在大厅里盘旋,阳光、和平、爱情、欢乐,然后是暴风雨中的挣扎、眼泪及兴奋。场内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整个世界随着跳跃的音符脉动。
这就是人间至美的互动,观众的如痴如醉持续地激发出表演者的灵感。他进入忘我状态,动作近于疯狂,琴弓上下大幅拉动,身体剧烈摇晃,乐曲牵引着所有人穿越巨浪。上去,上去!
第三乐章到了,更亢奋的时刻来临。
砰!从旋律中蹦出意外的一声,充满整个空间。是E弦断了。不朽的琴竟然有不经拉的弦。断弦,是所有演奏家的噩梦。
全神贯注,热情如火的观众,宛如当头被泼下一盆冷水,“啊”一声几乎是全体下意识地同时发出的。
千钧一发之际,位于乐队前排第一位的小提琴首席马克·沃尔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自己的小提琴递上去。富有舞台经验的奈杰尔,一开始略显慌乱,接过琴便镇定下来,追上伴奏,继续演奏。这一幕,不到二十秒。演奏会虽有这小小的“搅局”,但总体效果出色。全场起立鼓掌欢呼,他连续谢幕好几次。
由替代琴奏出的华彩乐章,比前部分更引起大家的兴趣。散场后,观众们议论纷纷,都认为,从油漆的色彩判别,这把琴无疑是新的,音色和穿透力却一点也不比“瓜内利”逊色。大家还注意到,谢幕后的肯尼迪,表情混合着满意和诧异。满意的是没有出大岔子,诧异的是这把名不见经传的小提琴,声音如此高雅、明亮、优美、飘逸。没有它,最富创造性的华彩乐章,那轻快活泼、抒情优美又震撼人心的旋律就不可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观众散去时,奈杰尔下台,衷心感谢乐队首席马克,对他说:“想不到这把琴这么出色,我从来没有拉过声音这么好的新琴。”
乐团成员们在整理乐器,收拾乐谱,即将离开,一位满头银发的儒雅老太太追到后台,找到首席马克,开门见山地发问:“告诉我,这把救场的小提琴出于哪位大师之手?”她把“Master”一词说得特别响亮。马克回答:“是Scott Cao,我们湾区的一名华裔制琴家。”说完,把琴递给她。这位老太太,马克当然熟悉,她名叫艾维丝,戴维斯音乐厅的重要赞助人,著名小提琴教授。这位八十四岁的元老,教出学生无数,一辈子听过多少名家以名琴演奏,曾经沧海难为水。马克进一步解释:“这是仿制斯特拉迪瓦里的新琴。”老教师细心把玩,不忍释手,问:“你能介绍我认识他吗?”“当然!”马克把我的联系方式交给她。
“救场”这一稍纵即逝的一幕,被在场采访的娱乐版记者捕捉到了。由于“断弦”在高规格音乐演出中相当罕见,可算负面的“中六合彩”,作为新闻登出,比成功的演出更具新鲜感。于是,它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了。这把“新琴”被提琴制作界和演奏界盯上。
著名小提琴家沙拉·张的爸爸,他就是女儿的启蒙老师,也表示极度欣赏,再三追问:“马克这把琴是旧的还是新的,制作者是谁?”他怎么也不相信声音如此成熟优美的琴是新的,尽管被乐团首席拥有已说明琴的价值。
音乐会结束的次日,迫不及待的艾维丝教授带着小狗,来到我所在的琴行。不用客套,已是一见如故。她先让我鉴赏带来的斯特拉迪瓦里琴,这把油光发亮的意大利古琴,拥有一片弦切的背板,花纹在特有的油漆下如彩云般绚丽。随即,她要求我按这把1698长型斯氏琴仿制一把。她侃侃而谈:“我教了一辈子琴,好不容易凑够钱,买下这把斯氏琴。也想拥有一把奈杰尔·肯尼迪惯用的瓜内利琴,但是瓜氏琴已卖出天价,我买不起,你也帮我仿制一把吧。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我接下她的订单,答应一年后交货。
新琴救场,加上艾维丝教授等重要人物的加持,我的名声从业内传到社会,传媒注意上我,美国一家号称权威的弦乐杂志报道说:“当今位居世界最优秀小提琴演奏家之列的奈杰尔·肯尼迪拥有两把小提琴,他除了拥有和使用一把耶苏·瓜内利,也拥有和使用一把Scott Cao。”把我这个新人的作品和价值连城的古董相提并论,导致误会,害得我要经常就“断弦”和“救场”这事向好事者澄清。
此事除了让我觉得自己被幸运之神眷顾之外,也令我增强信心:向价值千百万美元的古旧名琴挑战并非不可能。只要在选材、工艺、油漆、装配、调整、试奏各方面都做到最好,就能做出声音与古旧名琴比美的新琴。
以上故事,发生于1999年,距离我进入中专初学制作提琴的日子二十二年,移民美国十四年。距离我将“做出最满意的小提琴”作为高级娱乐的2020年,又过去二十年。人生如梦,世事如棋。流过人类历史的,是永恒的音乐之河。我作为乐器制作者,只是为演奏家“摆渡”的平凡的艄公。四十年下来,得失休咎,姑且按时间顺序,作出记忆所及的记录,给当代工匠史留下个人的雪泥鸿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