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宣南悠悠 虔北悠悠
一座城市,有品质才有品牌,有特色才有魅力,才容易给人们留下耳目一新的城市记忆。城市的品质与特色,往往不在于有多少孤耸的地标性建筑,而在于成片街区中所呈现出的独特文化与性格特征。地域特色鲜明的街区,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产。因为,孤郁的城市新地标可以聚力打造,成片的历史老街区则难以如法炮制。
(一)
在号称国际大都市的北京,宣南是可圈可点的。置身高楼林立的首都,步入宣南街巷,你会看到成片成片的老街区。这里散发出浓郁的老北京风情,门前的一小盆鲜花,蹲在巷道一角下棋的几个老少爷们儿,乃至低矮平房逼仄过道上老旧沙发上的“葛优瘫”,都会让人感受到京城的特有气息。
宣南的深厚底蕴,来自这块土地的特殊身世。早在商周时期,传说中的“幽都”在周武王克殷反商的推动下,诞生了“蓟国”,由此有了最初的北京城。历经数千年演绎,万变未离其宗,宣南始终是北京城的重要据点。清军入关、定鼎北京后,实行旗民分治,宣南成为汉人聚居地,尤为繁盛。归根结底,城市的历史终究是人的历史,汉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一脉,宣南的热闹自在情理之中。
清代近三百年历史,一代代汉官士绅居于宣南,生息于此,书写人生华章,留下浓墨重彩。家境较为殷实者则构筑园林亭榭,雅集宴聚,结社唱和,尽展风流。科举时代,成千上万的各省试子才俊接踵而至,云集宣南,更是带来了文化的交流碰撞,“宣南士乡”盛极一时。为接待应试举子,在京的同乡官绅和商贾,还在这里设立了众多试馆和会馆。清代中晚期,国势艰危,康有为、谭嗣同、李大钊等一批志士仁人,相继汇聚宣南,为民族存亡奔走呼号。宣南成为诸多名流的栖居地和精神家园,在京师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
名人名园、试馆会馆,宛若明月,辉映一方。众星拱月,周遭则密密匝匝分布着寻常人家。于是,曲曲折折的小巷胡同,形态各异的四合院,以及孕育其中的北京民俗风情,构成了活态的、区域性的典型文化风貌。今天,我们把它们称作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此洞悉文明的肌理和脉络。宣南丰富多样的老街区,展示了北京的厚重与绵延,折射出古城的生机与亲切。
(二)
人类不缺历史,缺的是历史的现实遗存;世人不缺家园,缺的是家园的温馨记忆。一座没有故事、缺乏人文沉淀的房子,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很难让人亲近、让人遐想。宣南灿烂耀眼的历史光华,让这片土地熠熠生辉。这里众多的老街区,总会让你洞烛历史的容颜,闻悉历史的回响。
岁在丙申,有幸寓居宣南。寓所数百米之遥,即是宣南历史文化博物馆。闲来信步街巷,不经意间,眼前便会灿然一亮。最扎眼的是名人故居,目睹墙上挂着的小木牌,总是欣喜莫名。距离最近的是位于宣武门外上斜街的龚自珍故居,这位晚清思想家、史学家在此生活五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一语震古烁今。每每途经,总要行注目礼,如同遇见了先贤。距此不远处的达智桥胡同,有一栋同样已不起眼的旧宅,门口标牌上写着“杨椒山祠”,乍一看简介,着实惊异,以为这是赣南著名的堪舆大师杨筠松的旧宅。揉揉眼睛,才发现看走眼了:此祠原名“松筠庵”,为明代名臣杨继盛(号椒山)故居。不过,杨继盛同样与江西颇有瓜葛,他曾上疏弹劾江西籍权臣严嵩,胆识、血性、风骨可歌可泣。当然,我更是数度辗转,专程造访谭嗣同、鲁迅等慕名已久的前辈故居。
颇为难得,历经岁月反复淘洗,经历城市快速发展,宣南尚能存留着如许成片的老街区。散落其间的名人故居,则如同明珠一般点缀其中。斯人已去,故园依存,时光在这里凝滞。这些从历史中走过来的老房子、老街区,让人们看到了京韵,看到了北京的与众不同。正是通过这些文化脐带,后人得以在穿越时光中与先哲对话,感受古城北京的悠远深邃和中华文明的浩瀚博大。
所谓理念决定思路、思路决定出路,老城究竟是负累?还是财富?这取决于理念与视角,取决于如何算账。当年梁思成先生力主完整保护北京古城,现在看来,便是富有前瞻性的视角。由于某些原因,梁思成先生的建议没有得到采纳,但漫步街头,仍然可以感受到宣南在保护历史街区方面的态度和作为。特别是近年来,随着理念的觉醒,保护城市文脉、留住城市记忆已成共识。前不久召开的西城区第十二次党代会强调,“文化是城市的灵魂,是引领社会文明进步的持久动力”,并把保护好历史文化名城金名片作为重要任务。
(三)
旧城改造,说来容易做来难。这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实施者拥有广博的知识体系,考验改造者的学识与远见。规划是龙头,旧城改造,当然首先要梳理清楚现状,辨明历史文脉,在此基础上制定科学稳妥的规划,然后才是有效的执行。
由于年代久远,受风霜雨雪侵袭,旧宅老院难免破落。行走于宣南旧街巷,偶尔可见残垣断壁。然而,即使是倒塌量比较大的一些地方,也依然保持原状,按兵不动,没有因为有碍观瞻而立马一拆了之。这或许是一种智慧的选择。因为,拆就是毁,不当的开发乃是一种破坏,将造成无可弥补的缺憾。如果心中没谱,条件还不具备,时机尚不成熟,不妨姑且搁置一旁、暂缓开发,这似乎是上策。
宣南历史街区点多面广,修缮保护工作极其浩繁。漫步此地,偶尔可见旧城改造的火热场面。这里的历史文化街区和风貌协调区保护,大致可以概括为“腾退”与“复原”两个关键词,也就是,立足于文物的腾退修缮,以危旧平房和简易楼为重点,对重点区域进行成片的保护性改造,实现区域面貌的整体提升。改造过程中,坚持修旧如旧原则,注重保持胡同原有机理,对建筑外立面进行仿古修缮,恢复旧时风貌。此前已经被拆毁的,一般辟为公共绿地,不再重建。对商业味过浓的胡同,则对其商业业态重新进行规划,力求散发古韵、传扬今辉。
一个有历史、有内涵、有生气的地方,必然有贯通其间的文脉。有了文脉的滋养与连缀,区域内的个体,比如房屋、盆景、树木之类,乃至当地原住民的风俗、语言等,都不是孤立的,而是构成了息息相通的人文生态。正是这种生态,成就了街区的固有文化与卓然个性。宣南旧城改造中,特别注重对文脉的梳理与保护,诸如沿街立面强化北京本土建筑元素、围墙上勾勒老北京风情画等,这些都强化了历史老街区的独特韵味。令我感触尤深的是,这里房前屋后的树木,决不轻易砍伐或移植。杂院深巷中,偶能看见槐、桑、枣等老北京的常见树种,挤占房屋、过道,甚至从屋顶横空出世。它们也许给生活带来些许不便,也许不怎么名贵优雅,但有历史、有记忆、有温暖,陪伴过许多人成长,浸染了生活味、烟火气,有了灵性,甚至成为引发后人幽思的燃点。
老街区形成之初,居民的生活状况、基础设施等,都与现在差异甚大。客观地说,与新兴小区相比,已是天壤之别。正是如此,老街区修缮保护的难度极大。如何处理好现代大气与古朴土气、修旧如旧与改善民生的关系,宣南的努力无疑让人茅塞顿开。
(四)
信步宣南,不由得想起虔北。地处江南的赣州,古称虔州,同样有着悠远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虔北是赣州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与文化中心,街巷纵横,人口稠密,集中了大片风貌独特的老街区。
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一般人看来,古代赣州声名最为昭著的当属宋代。北宋时期,赣州甚至与当时的都城开封相提并称,南北遥相呼应,时有“北有开封、南有赣州”之说。因为拥有丰富的历史遗存,赣州被誉为“宋城博物馆”。尤其是其独特的城市布局、形制架构与历史街区,很值得珍视。老城区内,“三山五岭八境台,十个铜钱买得来”“三十六条街、七十二条巷”,星罗棋布的水井与水塘,等等,各有讲究,自成系统。仅从这些山岭、楼台、水塘、街巷的名称来看,就能读到赣州的厚重与优雅!据到过丽江的“老赣州”说,几十年前的赣州城,热闹远远甚于今天的丽江古城。这或许不是偏爱之心与溢美之词,毕竟,赣州这座江南重镇,历史上有着不平凡的地位。在漫长的水上交通繁盛时期,地处千里赣江源头、位于南岭雄关之侧的赣州,那可是沟通神州南北的必经之地啊。千百年间,唐代名相张九龄主持开凿的梅关驿道,曾是“万足践履,冬无寒土”。多少士子由此北上应试,多少官宦由此被贬南下,多少商贾由此交易东西。宣南号称“士子之乡”,赣州又何尝不是“风雅之所”?周敦颐、苏东坡、辛弃疾、文天祥、王阳明……一代代先贤大儒,在这里留下了浓墨重彩、旷世雄文。
岁月悠悠,时光更迭,诸多老城都没有逃脱被拆毁的命运。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征程中,在各地城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今天,我们有了更多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改造旧城绝非一拆了之,老旧的东西未必不合时宜,恰恰相反,它们每每彰显了一座城市的个性,昭示着一座城市的前途。拆毁往往导致丧失魅力,尊重也许能够行远,应该有战略眼光和系统思维,慎搞大拆大建,力求修旧如旧。痛定思痛,这已逐步成为共识。尽管遗憾的是“为时已晚”,但毕竟尚略有所留。如何对硕果仅存的城市古风貌尤其是历史文化街区予以保护性改造,强化赣州城市特色,可以由宣南旧城改造中得到一些启迪。
从宣南到虔北,中华文化长河奔腾不息。旧城作为不可再生资源,作为一座富有历史积淀与人文光华的城市至为宝贵的资产,是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直观生存文本,后人应有更多智慧与更大力度,保护文化生态,延续历史文脉,留住城市不朽的记忆,让历史文化街区的每一处细节都有看点、都有思考、都有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