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
我好像突然理解了千年前那醉酒捞月的诗仙,一袭白衣蹁跹,醉眼朦胧唇边含笑,于这温柔月色中悄然化为一江春水,翩然离去。
也许我身子再往前倾一点,对,就像现在,慢慢往前倒——我闭上眼,手臂缓缓伸进在湖水中。
在湖水即将漫过我的裙袖时,我猛地打了个寒战,回过神。
就差那么一点点,或者我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往前一倒,就能永远长眠于此间月色。
我不免感到脊背发凉,立即站起身来。
我心脏跳得狂野,四肢都紧张得有些酥软——差一点,我就死了。
我的理智制止了我的行为,只当是悲伤冲昏了头脑,可我内心的某个小人却又在叫嚣着、怂恿着我去死。
但是我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啊。我低头盯着湖中莹白的月,一边流泪一边想。
我已经熬过了那些白馒头配清粥的艰难日子,而且在工作中,虽被人栽赃陷害受过很多委屈,但我咬咬牙坚持住不也还是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奶奶、爸爸和妈妈相继地离去,支付不起的高额医药费、被迫卖掉的相机与电吉他、一时之间天坛与地狱的转换、洗得发白的T恤衫和吃着两块五毛一包泡面维持的日子,我都走过来了啊。
我才二十三岁,参加了六七个亲人的葬礼——在我还小或是更小的时候,爷爷、外公、外婆也去世了。
我走过很长很长的路,看过很多亲人的墓碑,在每个哭泣和失眠的夜晚,我支撑不住、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就想着:小予还在呢!我还要和她去很远的地方,吃很多美食,拍很多很多照片呢!
只是,我这位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亲人,竟也抛弃了我。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我与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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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点地铁站的人仍然很多,宽大的口罩挡住了我憔悴的面容,好让我不至于那么狼狈。
在人挤着人的列车上,根本无人关心你为何哭泣。
人们纷纷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无所谓地站在角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由那些人推搡挤压着我。
我住的地方很偏,换乘时恰好赶上最后一趟列车。车厢空荡荡的,只有远处坐了个穿着初中校服姑娘。
我想,我那早就站得酸疼麻木的腿,终于有机会休息了。我无力地靠着椅背,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
手机震动了一下,我假装不知道。但没过几秒,它又像发疯一样不断地震动,我终于不耐烦地打开了屏幕。
是同事分享给我发的信息,说自己正在家追着剧呢,结果被临时通知加班,这苦闷的生活啊,真是作孽!
我没心情理会她,情绪堵塞在胸腔内,血淋淋的心脏仍如往日一般跳动,地球也照常转。
但我知道,我的心脏我的人生里,缺失了一部分永远也回不来的东西,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与痛苦。
现在的我像是完全丧失了社交与表达的欲望,只想缩在被窝里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我目光往下一扫,发现早在几个小时前,小予的妈妈竟也给我发来了信息。而我在那些时间里一直在哭,根本没时间去看。
我指尖一颤,点了进去。
【小宋,你别难过,也不用自责。】
开头就是一句平淡地再为不过的安慰。可阿姨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只会比我更难过。而现在,她却反过来安慰我。
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在我的瞳仁里,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只是简单而又平常地眨了一下眼,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掉,让我又一次地溃不成军。
【至于为什么阿姨不让你来参加小予的葬礼甚至还瞒了你这么久——这是她自己的要求。】
【小予在很久以前就和我说过:“妈妈,我觉得小宋同志活得真的太辛苦了,她才二十多岁啊,就见证着一个又一个亲人的离去。妈妈,要是哪一天我有什么意外,你千万不要让小宋同志来参加我的葬礼。”】
看到这里,我没忍住弯唇笑了笑——真傻啊小予,连到死都想着能让我的痛苦能减轻一点。
心脏与腰腹一阵绞痛,我下意识地弓着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砸,落到了手机屏幕上。
视线又一次逐模糊了起来,像是上帝开玩笑般给我的眼睛笼了层雾。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将手机往裙子上擦了擦,深吸一口气,直起腰身,继续往下看。
【当时阿姨下意识地骂她尽说些晦气话。她只是笑笑说,生命的尽头就是死亡啊。那时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个玩笑话,没想到在多年后,真的成真了。】
“生命的尽头就是死亡”这句话莫名眼熟,像是我多年前对小予说过的话。
那时的我刚经历亲人离世,心理与精神两方面都遭受了巨大打击,我常感觉天空是灰色,下着阴冷小雨,未来也一片迷茫,充满了未知数。
那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呢?我笑了笑,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是小予怕我想不开,一直开导我安慰我,甚至还来到我所在的城市陪我。
【阿姨知道你和小予从小到大的关系都很好,我当时也想过到底要不要打一通电话给你呢,不然等你知道了这个晚到的消息只会更加难过。】
【但是在我犹豫不觉的时候,你叔叔让我再好好想想小予之前说过的话。阿姨选择了尊重她。】
我的手一直颤抖,胸腔剧烈起伏了起来。喉咙好痛,像是有针在扎一样。
我没回复阿姨,只是将手机息屏,缓缓闭上了眼,任由眼泪纵横。
我还记得小予和我说:“人生总有很多未曾谋面和正走在路上、期待与我们相逢的美好人或事。”
我被这句话治愈过,可和我说这话的人,却放弃了生活也放弃了一切美好的人或事物。
长时间带着的口罩使我的呼吸变得不畅了起来,呼出的也都是粗重的热气。
泪水划过脸颊打湿口罩,滚烫又粘稠,与我的肌肤紧贴在一起。我好难受,像是在水中窒息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