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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妻子跟踪我。”

“我妻子?”

“是的。一路跟到这里,”索菲娅看着他,“老师?”

他看着教室门口。

“她现在应该就在外面院子里。”

卡洛·彭泰科斯泰走到窗边,认出了玛格丽塔,她身上那件紫红色大衣从入春的第二天起就没换过。她坐在矮墙上,正在读一本书,又是内米洛夫斯基(1),她跷着二郎腿,一手护着背包。此时是三月底,一场突如其来的薄雾笼罩着米兰。

卡洛转向学生们。索菲娅正在第二排找座位,但已经像往常一样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和几颗杏仁。她脸庞小巧,柔美的身姿消解了突出的臀部曲线,使得她看上去比二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一点。此刻她望着他,神情焦虑。校长把他俩一起叫去办公室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他们在一楼厕所被一个新生撞见:他伏在她身上抚摸她的脖子,或是类似的场景。那个新生到底看到了什么,传言从一种两种发展到无数种,层出不穷的新版本让大家越来越相信:彭泰科斯泰老师和一个女学生有一次“暧昧的近距离接触”。

他没有宣布上课,而是穿上外套,走出教室,下台阶来到前厅,放慢脚步,转身朝厕所走去。那件事之后,为了澄清真相,他带一位同事来过这里,也带校长来过,当着他们的面重现了他称之为“误会”的场景:当时他走进男厕所,站在小便池前,然后到公共区域洗手,洗脸,擦干,听到女厕所传来声响,透过半开的门看到自己的学生索菲娅·卡萨代伊倒在地上几乎昏迷——“几乎”是什么意思?——他弯下腰查看她的情况,不停叫她的名字,扶她坐起,再站起来——他还向校长演示了一下具体动作——让她靠着墙。前后不过几分钟,等女生缓过来,她去洗脸,他在旁边看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新生。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翻开手机短信:玛格丽塔没有通知他自己会来。他继续朝校园走,看到她还坐在矮墙上读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的外套很好认。”他指了指教室的窗户。

“我松松我腿上的筋,正要起来。”她合上书站起来,“你忘了这个。”她拿出一个小瓶子。

“你来就为了我的抗过敏药?”

“上个星期你那么受罪我真看不下去。”

“我更希望你好好养腿上的伤。”

“我坐地铁来的,”她整了整他的衣领,“如果我是你,今天就在室外上课,这雾别有韵味。”

“大家会分心的。”他一手搂住她的背,放在她后腰,就像他们在他妹妹家的聚餐会上初次相识时一样。那里的曲线证明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一起上去吗?我要上课了。”

玛格丽塔很喜欢他的手,它们不像是教师的手。他帮她背好包,她陪他走到前厅门口。

“你来找我真的是为了——”

“我来了,所以我来了。”她指了指手表示意他抓紧时间,他笑了笑,回教室去了。

目送他消失在最后一级台阶,玛格丽塔靠在玻璃门上,低下了头。为什么没有勇气陪他去教室?为什么没有胆量按照妈妈说的,进了学校大门就直奔那间厕所?而现在,她为什么颤抖?她慢吞吞地离开前厅,她很想停下来,但还是强迫自己往前走,到路上,到校门外,她停下脚步,把大衣扣子扣好,闭上眼睛,她需要一块心灵乐土来抵挡沮丧,她强迫自己去想接下来就要开始的那五十分钟,她会焕然一新的。每次那种预约都会让她焕然一新,又危机四伏。她的日程本上写着“理疗”,那对她来说也等于冒险。她朝出租车候客站走去,把学校甩在身后,脑子里想着那五十分钟,仿佛服下了一剂对抗不安的解药。早上一起床她的腿就开始疼,疼痛从耻骨延伸到膝盖。这种疼痛是从三个月前在健身房一次跑步后开始的,那之后她开始在意一些细节:运动鞋取代了高跟鞋,不得不放弃勘察没有电梯的房源,不能和小朋友一起奔跑,这一切都让她郁闷。

她拿出手机,看到康科迪亚大道那栋房子的房主发来一条短信:“我签好了,亲爱的玛格丽塔。接下来是你们签喽。”一条同事的短信:“公司已收到钥匙,可以开卖了。”还有一通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她没有管那通电话,也没有看Facebook,只是捏着手机站在原地。每次点开索菲娅·卡萨代伊的Facebook主页,她都会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那个女人工作的咖啡馆、吃早饭的餐馆、居住的街区,她想去这些地方附近转转。排队等到出租车,她报了理疗所的地址“卡普奇尼路6号”,就倒在座椅上闭目休息。司机提出要绕一下路,因为内环路上正在施工,她回答说没问题,然后开始发呆。她时不时睁开眼看向车窗外的米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一栋栋大楼门口的门卫。突然想起母亲来过电话,她打回去,电话在铃响第一声被接起。“妈妈。”

“我正准备给水管工打电话。”

“怎么了?”

“那个,”她喘了口气,“那个操蛋的热水器。”

“喂。”

“我向来爱说这个词儿,只是你爸总认为女人嘴里就该干干净净的。”她停顿了一下,“总之我想问你康科迪亚大道房子的事。”

“他们刚刚给我回复了。”

“你觉得怎么样?”

“没有电梯,但我挺感兴趣的。公司把房源挂出去之前我会让卡洛去看一下。”

“你的腿呢?”

“如果你怀疑什么,你会怎么做?”

“你腿疼得很厉害,我知道。”

“你会怎么做?”

“怀疑什么?”

“就是怀疑。”

“怀疑是一种考验。”

“妈,我们又不是在演《法庭上的一天》(2)。”

“这就是人生,我的宝贝。”她说,“你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我到了,得走了。”

“亲爱的,”她清了清嗓子,“明天赴约之后,你的一切怀疑都会云开雾散。”

“天啊。”

母亲叹了口气:“其实你一直想去的,这几个月是我说得你烦了。十点半,维杰瓦诺路18号,按F室的门铃。”

“再提醒我一次我是怎么答应你的。”

“因为迪诺·布扎蒂(3)也去过。把这几个字写在你的手背上。”

“那你在手背上写一下我婆婆的生日。”

“我不去。”

“噢你去的你当然要去。”

“不去。倒是你,什么时候有兴致来看一下自己的妈妈。”

玛格丽塔的母亲已经送走了自己的丈夫,那个时候她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一直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每个周日早晨他都坐在那张沙发椅上看报纸。最后她说,以后我做饭给谁吃呢。有一阵子她拒绝提起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让她习惯了两人按部就班的生活——逛跳蚤市场,看“特克斯·威勒”(4),规规矩矩。他是一个沉默的男人,如今沉默成了空白,她们只能故意弄出些响动。她们拌嘴,打电话,保持热烈的气氛。

她付了车钱,下车来到理疗所门口。她出汗了,但她知道是因为心里烦躁。她检查了背包,衣服、沐浴露、毛巾和梳子都带了。在前台登记名字,然后直奔更衣室,换上泳衣——了解了治疗的具体内容后,她专门新买了一套——外面再套上短裤,然后扎起头发,拿上手机和耳机,走出更衣室,总觉得自己的美容师活儿干得太匆忙了。她拿了一瓶为顾客准备的矿泉水,走进复健馆。

安德烈亚向来准时,今天也不例外。他跟她握了握手,问她腿有没有好一点,她总是回答“时好时坏”,然后就等着享受小隔间的门猛地关上那一下脆响。她已经适应和这位表情严肃的二十六岁青年共享一片角落。他的工作就是缓解她腿上几乎已发展成慢性病的炎症。他请她躺下,她把手放在短裤的松紧带上看向他,他点点头,她褪下短裤。青年拿起电子治疗仪,贴着她的大腿内侧慢慢向腹股沟移动,最后力度适中地停在耻骨上。每当这个时候,玛格丽塔总是盯着小隔间的某个角落,强迫自己放慢呼吸。这种热身——他是这么叫的——要持续十多分钟,这足以抵消她的尴尬。接下来她就放松了。安德烈亚神态镇定,动作娴熟,目光低垂,很值得信任。她也总是移开视线,除了某些时候——比如现在——他把电子治疗仪放到一边,正准备把她的泳衣再提起来一些:一瞬间玛格丽塔期待勾起他禁忌的冲动,越过职业道德底线的那种。她努力感受着他游移不定的手指,它们为了确定那根筋的位置在她的耻骨附近来回按压。一般是大拇指、中指,偶尔是食指,几乎要戳进她的皮肤里。第一次就诊的时候安德烈亚介绍了治疗方式,仪器消炎,按摩舒缓,辅以健身锻炼。整个疗程包括二十五次诊疗,不算一开始的体检和超声波检查,一共要两千八百二十欧元。这笔开支她几乎无力承担。她试过公共医疗系统,可无休止的等待让她看不到希望,于是她退而诉诸她父亲所谓“容易”的选项。花三千欧元找个理疗师是容易的,中学时没考到好名次还能收到欧洲铁路通票是容易的,有建筑专业学位却满足于当一个房产中介是容易的。把理疗和情欲搅在一起,大概也是容易的。

现在,理疗师正按压着玛格丽塔的身体,不轻不重,等待她回答到底痛在哪里,她的思绪却回到了那个地方:她的丈夫,厕所的门,五号教学楼,一楼的女厕。那里就是让她痛了两个月的地方。她不再想这些,正如过去两星期她已经学会的那样,完全调转方向。作为女儿她能无微不至、随叫随到吗?她可能差得远。作为房产中介,她能一场勘房结束直奔下一场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吗?她完全可能浪费时间。作为病人,面对三根技术精湛的手指,她能忍住不被诱惑吗?她可能也可以。只要想到那间厕所,她就可以违背天性,用怀疑转移注意力。

安德烈亚问她,他此时按摩的位置疼不疼。她只需要回答“往右边一点”就可以实现幻想。安德烈亚一定会向右侧划一点,结果一定立现:享受。天呐。

可是她说:“往左边一点。”

他的手指移了过去:“晚上是不是更疼?”

“看情况。”

“锻炼在做吗?”

“看情况。”她在床上换了个姿势,“我做事通常都很坚定。”

“所有女人都这么说。”

“所有?”

“然后又会打退堂鼓。”

“你的意思是?”

“她们不会直面问题。”说着他按得更重了一点,“这一块变厚了,你感觉到了吗?”

她沉默了。她和所有光顾这里的女人一样,有特地购买的全套装备、耳垂上戴着的珍珠耳环,有市中心的房子,有可疑的丈夫,还有温顺的性格。

“你好像很喜欢你的工作,安德烈亚。”

他按压得不像刚才这么重了。

“我是想说,你很棒。有人说过你很棒吗?”

“有。”他往后退,然后绕床转了一圈,按摩她的小腿,再慢慢重新往上。

玛格丽塔感觉到他的手指像鱼叉一样摁在她的筋上,一寸一寸地靠近她的腹股沟。她投降了,开始想象他在床上的技术。可能是粗野的;肯定缺乏经验。她瞬间想到两处可以带他去的空置房产:萨博蒂诺大道3号,因为公寓管理费太贵一直没租出去,还有巴齐尼路18号,带一个小型按摩浴缸的三居室。

“右边一点。”她突然说道,声音很轻,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的动作慢下来:“右边?”

“稍微一点就好。”

他知道向右是不对的。他的指尖已经准确地按住那根肌腱,按在她疼痛的地方。向右是危险的,除非只是让小拇指轻轻落下,感受那温暖、潮湿、不一样的触感,再抬起来,丝毫不影响手上的工作。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但是同事们给他示范过如何一边操作一边保持专业形象。但凡出现一个“有吸引力”的女性内收肌肌腱炎患者,他们都会挤破脑袋。

玛格丽塔轮到他来接诊是因为她的存在感低。这个女人相貌和善,甚至可以说平淡。然而她的身体让他惊讶:不是说她紧实匀称的肌肉,线条健美的双腿,或是平坦光滑的腹部,而是他慢慢发现,她会调动自己的肌腱、关节,乃至她整个人,配合五十分钟的高强度治疗。他喜欢这个女人的沉默,让他能够专心工作。玛格丽塔总是一副头脑放空的样子,却会突然之间心事重重,所以他从不直视她,仿佛害怕惊动她。他选择嗅觉:她身上散发出他从未闻过的芳香——有点像牛奶——除非他去洗澡,这股香味会一直萦绕在他身边。

他看了看手表,还剩五分钟。他把她的腿弯起来,问她这样哪里更痛,他意识到自己得帮她缓解大腿后肌挛缩问题。他把她的脚踝架到自己肩上,集中对付大腿后侧,揉捏那里的肌肉群,摸到硬块就用力。他听到她跟第一次诊疗时一样,发出了呻吟声:绝对是呻吟,而不是喊叫。忍一忍,他说着,又用力按,好再次听到她那有所暗示的呻吟。所以他跟那帮同事有什么区别?他的动作轻巧迅速,一直按到胳膊都麻木了。他把她的腿放到床上,说:“你去练一会儿踏步机,等会儿阿莉切会来带你练习。”

“阿莉切?”

“我今天要提前走。不过明天你还得来一趟。有个地方的炎症我觉得不太好。”

“明天就来?”

“如果你有空的话。”

她考虑了一会儿。“我九点到。”她坐起来,垂下两条腿,“你下午去哪儿?”

他打开小隔间的门。

“哦对,那是你的私事。”她穿好短裤,“只不过在米兰,一个自由自在的下午是很稀有的。”

“没那么自由。”

“是吗?”玛格丽塔尴尬地扮了个鬼脸,“抱歉,我说过头了。”她侧身经过他,到器材室练习踏步机。

安德烈亚看她练了一会儿,便朝更衣室走去。他迅速换好衣服,走出理疗所,不再想她和任何患者。以前他回家之后还想着那些身体,想着怎么让她们复原,需要花多长时间,怎么优化每个疗程。后来他学会了松弛,逛逛米兰卡普奇尼路附近那几条奢华的街道,穿过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5)上格外拥挤的人潮和环城公路上凶猛湍急的车流。复杂的米兰啊。“复杂”,他从小就被老师们和其他所有人这样说。不爱说话,复杂;不听话,复杂;他揍了一个同学,复杂;突然抛弃自己养的狗,复杂;从没谈过女朋友,复杂;后来又谈了太多,还都不合适,复杂。安德烈亚·曼弗雷迪,复杂。而当他母亲说,我儿子就像米兰一样复杂——只是第一眼以为的那种复杂——他就明白了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了。

现在他就需要这种“归属感”。他从韦尔尼齐别墅(6)门前经过,看到水池里奇异的火烈鸟,路过几栋新艺术主义建筑,看到它们被城市的烟雾熏得发黑,掉头朝威尼斯门走去,一路上看到同性恋者、黑人和中产人士混杂在一起。他沿着皮亚韦大街青草茂盛的电车轨道一直走,走了一公里——他习惯双手插兜、肩膀内收着漫步而行,姿态可谓优雅——直到三色旗广场,然后坐9路车到罗马门下车,这里在变成时尚的街区之前是城市边缘地带的棚户区。他在这里长大,他父母在圣安德烈亚教堂对面经营一间书报亭,已经二十三年了。他在书报亭打工挣到了理疗师的学费,天一亮就开始工作,连续六个夏天,还有整整两个冬季。他会仔细核对每天的收支情况,把自己的审美趣味贯彻到报刊陈列上:喜欢往杂志当中放点“格格不入”的商品,比如漫威漫画、动物绘本或者帕尼尼贴纸(7)。父亲从不管他,只等他摆完了再重新整理。父亲总是在整理,这一天也是,他正弯着腰整理一箱杂志,把二手的《乌拉尼亚》杂志(8)整齐地堆成一摞,标价两欧元一本。看到安德烈亚来,他说:“我不去。”

“真顽固。”母亲从书报亭里走出来,冲安德烈亚点了点头。安德烈亚拉着父亲的胳膊帮他直起身。父亲眼里泛起雾气。他挽着父亲,一边从母亲手里接过装有病历的文件夹。

“结果出来了告诉我。”

他和父亲穿过马路,经过教堂,两人像是取暖一般挨得很近,老头儿嘴里嘀咕着“我不去”。

“我们等了两个月才预约上。”

“你的口气真像你妈。”

“只是做个检查嘛。”

“别逼我。”

“那随你吧。”

老头儿曾经被人发现倒在书报亭门口,去摇滚餐吧玩的人看到他躺在地上抱着左胳膊嚷着胸口疼,从那以后他就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他的心脏搭桥搭了三根,出院了还责怪是梵蒂冈(不是教宗,而是红衣主教们)和国际米兰(不是莫拉蒂家族(9),而是球员们)害他心脏病发作。然后他才说,是书报亭。医生赞同他的说法: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这样过了大半辈子,对心肌损伤很大。于是他每天多睡一个小时,不再跟着《周日体育》(10)大喊大叫,不再忙前忙后,每天只吸四口妻子的万宝路香烟。他不再为了养家糊口费尽心力。安德烈亚可以。玛丽亚也可以。他只要做好一件事: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爸,你就去做个检查,把这事儿了结了吧。”

“你再养条狗吧,别管我了。”

安德烈亚落后半步跟着父亲,一路走到一张旁边有秋千的长椅。他们坐下来,雾气下阳光微弱,父亲把翻领运动衫的纽扣都扣上,他的牛仔裤太大了,两条腿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

“养条德国牧羊犬吧,你会开心的。”

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怀里抱着皮制双肩包,她从包里拿出什么东西吃了起来。安德烈亚看着她,他觉得她很忧伤。

“或者马瑞马牧羊犬。”父亲挺直腰,抬起一只手捏了捏肩。

“你自己养。”

“你养,你才不会老管着我。”他还在捏肩膀。

“你怎么了?”

“书报亭的凳子坐得我关节疼。”

安德烈亚盯着自己的手。宽大,光滑,无名指比食指长。他搓起手,这是他举棋不定时的习惯动作。他的余光一直落在捏着肩膀的父亲身上。他不想太关注父亲,于是看向对面那个忧郁的女孩,发现她也在看他,耳边一群南美裔保姆围在秋千旁窃窃私语。他捂住脸。手上还带着玛格丽塔的味道。他把手放下来。“哪里不舒服?”

“文图里太太再也不来买《晚邮报》了,因为她先生读网络版了。”

“肩膀?”

“等我走了,你赶紧把书报亭卖了。”

“肩膀,还有哪里?”

“脖子也有一点。”

“你靠在椅背上,手放在身体两侧。”

“赶紧把书报亭卖了,听明白了吗?”

“你先听我的。”

父亲没有动,安德烈亚站起来绕到长椅背后,让他靠在椅背上,开始帮他按摩。安德烈亚发现自己的动作格外轻柔,生怕弄疼他。他们的鼻子长得一个样儿,但是他们那同样喜欢逃避的眼神,才真正让人确定这是一对父子。

索菲娅收回目光,吃完杏仁,背好背包,准备离开。她翘了彭泰科斯泰的课,乘上91路公交车,透过车窗看到拉维扎公园就下了车。离开里米尼(11)后,她总是渴望开阔的空间。六个月前,她满怀希望来到米兰中央车站,相信自己的人生将会就此改变,然而她还在原地踏步:她还是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还是那个二十二岁的乡下姑娘。

她穿过草坪走到马路上,最后看了一眼那位老人和给他按摩的青年,一层薄雾模糊了他们。她在罗马门附近慢悠悠地逛着,走过一栋栋低矮的房屋和一间间临街店铺,这片街区让她放松下来,路过教堂时她猛地停住脚步,突然想对彭泰科斯泰说句抱歉。那天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走到讲台前,反而让他招致更多怀疑。她想对他坦白,他的妻子没有跟踪她,她们只是在去学校的路上碰巧遇到。但是如果他问她为什么骗他,她该怎么回答呢?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地铁上认出了彭泰科斯泰的妻子,躲进一群乘客中间偷偷观察她,远远地跟着她走进学校。看到她走进教学楼前的院子里坐到矮墙上,索菲娅赶到教室,到老师身边,对他说出了那个小小的谎言。说出口的瞬间,她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厕所的那场误会之后,他一直跟她保持距离,没有约她谈话,连她的第二篇作文交了快两个月,他也不找她谈,她只能守着他给第一篇作文的评语,当时他说,写得不真实。

“不真实?”

“不真实。”

所以她要交第二篇,七页纸,全手写,写的是她和母亲在那辆菲亚特朋多汽车上发生的事。她取了个标题,《事情的真相》。一个周三的早晨,她把作文交给老师,他说他不接受他没有布置过的作业。她捏着稿纸愣住了,但还是把作文放在讲台上,然后整节课盯着他,盯到他上完课把作文和教材、电脑一起放进包里才罢休。他从头到尾躲着她的目光。校长找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也没看她,甚至没有暗示她说他俩统一好的口径,虽然他知道一切取决于她怎么说。她就按照脚本说,说自己在厕所突然不舒服,他跑过来扶她站起来。校长重申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影响,要不是彭泰科斯泰坚持,他根本不打算深究。

两天之前,为了统一口径,她和老师在华人区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他们根据自然的顺序、动作和时间点,编出了一段详细的故事。然后一遍一遍熟悉。剩下的时间闲聊。他结了账,两人走出咖啡馆就分开了。她沿着通往纪念墓园的路走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按下结束录音键,戴上耳机开始回放,一遍,两遍,三遍。决定把这次会面录下来说明一点:苹果落地,总离树不远(12)。面对会使人不断遭受伤害的现实世界,要心存警惕,做好预防和抵御。这是她家族执着的信念。要出人头地得靠数字,而不是书本:所以她本科那三年选了旅游经济学专业。芭蕾舞要坚持下去,说不定能进某个著名舞蹈团。别搭理年纪比你大的男孩。米兰只会浪费你的时间。她存下了51分37秒的录音,证明她也是这样的人。可是一个细节让她变回了自己:彭泰科斯泰的声音。他温柔的语调,嘴唇微张发出的“o”的读音,起初腼腆、渐渐欢快的笑声,都让她无比兴奋。第二十一分钟开始是他的独白,她听得如痴如醉。也许她是这样的人

“再给我们拿一瓶水好吗?你还要吗,索菲娅?好的,那就一瓶水,谢谢。我们说到我四岁左右做了一次扁桃体手术,我爸妈为了补偿我买了一只小鸡回来,我叫它阿尔弗雷多,养在楼下的爷爷奶奶家,它住在一个纸箱里,很懂事,不怎么叫,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厨房里玩,我在旁边看着它又跑又跳。我最喜欢做的是把它关回纸箱里,然后马上重新放它自由。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明白了我喜欢的是从纸箱到厨房的那一段路,是它那双小细腿怯生生地但势不可挡地推动它向前冲的瞬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把它关在几块纸板之间。吸引我的是它的转变。我喜欢观察某个拥有转变潜力的人经历转变的过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索菲娅正走向她打工的咖啡馆。她穿过圣纳扎罗教堂和塞德纳公园之间的小路,耳边放着这段独白,听到“推动”(propulsione)这个词,按下停止键,倒回去又听了一遍。他清晰有力的p和含糊温柔的s。推动,小鸡,米兰,研究生课程,在咖啡馆的工作。轮班的时候,她会把叙事技巧课学到的内容和她的实用主义本能融会贯通,有时会把脑子里的想法写在点餐本上。这家咖啡馆环境十分舒适,有抛光的拼花木地板,菜单上还有几道素菜可选——古斯米(13)是他们的招牌菜,时薪是税后九欧元。她在学校的公告栏看到这里的招聘信息,试用了两天就被录取了,他们叫她练好在卡布奇诺上做心形拉花。每周轮六次班,偶尔加班,扣掉房租,她还能攒下一点,把父亲为她付的专业硕士的七千欧元学费还掉一部分。今天她也会赚到四十五欧元,她会在收银台前一边整理芝麻能量棒,一边跟哈利勒聊他的祖国约旦,她会给用来写特色菜的小黑板画上彩色的花边,会努力为顾客提供热情的服务:这样她就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想象自己的未来。

到了咖啡馆,店里已经坐着五位顾客,她急急忙忙吃完一片三文鱼牛油果吐司,到储藏室换工作服,穿上围裙,松松地打了个结以免勒着腰,摘掉手表,往口袋里装了点粗盐——听姑姑说只需要几粒就能驱散厄运。她走到哈利勒身边帮他卷好衬衫的袖口。“我还在想念里米尼。”她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来这里还没多久。”

“六个月不算短了。”

“这可是米兰。”

“今天我来负责收银,行吗?”

他们并排站着,她在收银机前,他在咖啡机旁。没有顾客招呼的时候他们也不说话,有时候哈利勒会叫她列工作清单,今天也是如此,她拿起便利贴写了“擦窗户”,他跟着说“扔垃圾”,她写“准备早餐食材”,他说“检查排班表”,她写“切水果”,他说“祷告五次”。

“你不是约旦的基督徒吗?”

“如果你从小到大身边百分之九十四的人都是穆斯林,你能认输?(14)

她笑了。

“好了,里米尼小妞,再写一条你自己的工作,把任务分完。”

“我已经写了呀。”

“切水果吗?你倒是想得远。”

他们听见开门声。索菲娅抬头望去,是彭泰科斯泰的妻子。她进来了,轻轻关上门。索菲娅走到咖啡机旁,请哈利勒跟她换一下岗。她背对房间,拿起海绵开始擦柜台。那位妻子向墙边走去,看了看墙上的菜单,点了一杯鲜榨果蔬汁。

哈利勒问她要小杯、中杯还是大杯。

“小杯好了,谢谢。”

“我们会送到您的座位上。”

索菲娅把海绵放到一边,摆好砧板,从冰箱里拿出苹果、茴香、罗勒、酸橙、肉桂,开始切片,切到一半,她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她把食材扔进榨汁机,用压料棒压了七下,倒满一杯,盖上盖子,插好吸管,交给哈利勒,而她走进储藏间,靠在墙上。她双手紧握抵住眉心,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她知道必须回去工作了。哈利勒正在调收音机频道,看到她出来,问:“你还好吗,索菲?”

索菲娅只是盯着那位妻子。她脱下了紫红色的大衣,嘴角咬着吸管,一边喝着果蔬汁,一边翻着店里的杂志,显得十分专注。

哈利勒冲索菲娅做了个手势:“你没事吧?”

她回了一句没事,把果皮果核扔进垃圾桶。这是她一天里第二次见到老师的妻子,加上研究生开学仪式那次,总共三次。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对方穿着男款衬衣、高跟鞋,和走路稳健的样子很相称,她想,这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今天她一样感受到了这位妻子的魅力,栗色的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双腿交缠似乎相互借力,令她想起薇娜·莉丝(15)。她特别喜欢以前和母亲一起看的那些薇娜·莉丝演的老电影。她收回审视的目光,拿起记账本,把哈利勒在早餐高峰期后做的报表并表。正当她在专心研究半脱脂牛奶的备货——每个星期得少订一盒——突然听到椅子在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她抬起头,那位妻子正朝她走来。“我能和你谈谈吗?”

索菲娅放下笔:“我吗?”

对方点点头。

哈利勒看了看她们说:“去吧。”

索菲娅抓了抓围裙,绕过收银台,朝门口走去。那位妻子对哈利勒说了声谢谢,跟着索菲娅走到一片铺着鹅卵石的空地上。一百米之外是米兰大学的围墙。

“你是索菲娅,彭泰科斯泰的学生。”

索菲娅点点头。

“我早就想见你了。”他的妻子把手提包和背包都放在地上,拨开挡在眼睛前的头发。索菲娅发现是她的眼睛令她像薇娜·莉丝,哪怕是严肃的时候眼睛里都有笑意。“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两个小伙子与她擦肩而过,进了咖啡馆。“我的什么说法?”

“拜托你说吧。”

“噢,”索菲娅小声地叹了口气,手里摆弄着围裙一角,“老师已经说了——”

“你呢,”他的妻子打断她,“我想听你说。”

“我当时身体不舒服,他帮了我。”

“真的?”

“真的。”

“之前呢,之前发生了什么。”

雾已经散了,但看样子还会再来。“什么之前?”

“厕所那天之前。”

“一切正常。”

“什么叫正常?”

“正常上课,偶尔带我们到室外修改作文。”一条边境牧羊犬和它的主人经过她们,“这是他的教学方式。”

“彭泰科斯泰式教学。”

索菲娅看着那条边牧,它正在花坛边嗅另外几条狗。“老师会带我们去某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然后……”

“在那儿上一节课。”

“是的。”

“他带你去过哪里?”

“一家三明治店。”

“布雷拉路,比安恰尔迪写的那家(16)。”

索菲娅点点头。

“还有呢?”

“有一次去了华人区,”她放开围裙,两只手垂在身体两边,“感觉这像是审讯。”

“抱歉,”彭泰科斯泰夫人挤出一个微笑,“他为什么带你去那儿?”

里米尼。老爸和五金店的蓝色工作服。东边尽头黄色灯塔(17)的塔基,回家。“我们几个学生是一个小组的,老师他想,”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想让我们以那里为背景写一篇作文。”

“所以是和其他人一起?”

“是的。”说谎让她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

“你说得对,这像审讯一样。”

“没关系。”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玛格丽塔。”她伸出一只手。

索菲娅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

“我不得不找你谈谈,相信你也能理解我。对吗?”

索菲娅点了点头,她是真心的。很奇怪,她对这个女人有一种亲近感。因为玛格丽塔也这么直接,还因为她苗条的身材和臀部曲线构成一种不协调的美感。

“那么再见了。”索菲娅作势准备回店里。

“嘿。”那位妻子把包背回肩上。

索菲娅看着她。

“嗯,打扰你了,对不起。”

玛格丽塔走了。刚迈出三步她就想,怎么会说出对不起呢。她心里一阵慌乱。最后一句台词她说错了。她本来想说什么来着。重点是不能让人觉得她很可怜,好像那种瑟瑟发抖的女人,那种听天由命的女人。她再次告诉自己牢记这一点。她走过一家印度烤肉店,放慢脚步,可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也许是因为十几年前她也是一个索菲娅,也许是因为现在,她成了那个理疗师所说的“所有女人”。她停下脚步,心里很清楚,换作她是索菲娅·卡萨代伊,面对一个不设防的男人,她也会攻破他的防线。她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里全是汗。刚才的握手她握得好吗?足够坚定有力吗?她把手缩回口袋,继续往前走。她相信自己了结了一桩心事。说不定从现在开始,她的脑子里再也不会上演厕所里的戏码了,再也没有他伏在那个女孩身上,她接纳他纠缠不休的舌头,或是她跪在地上,卡洛站在那儿解开腰带。其实她不想把一切问题都怪到丈夫的头上,但正是他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要让校长相信他说的版本,让妻子相信他说的版本,让全世界都相信他所谓的狗屁版本。卡洛把他在修辞学上的造诣都用到他们身上来了,这让玛格丽塔出离愤怒。她加快脚步,腿上那根筋一抽一抽地疼,走到主教座堂广场,她已经筋疲力尽。

她给公司发了条短信说自己不回去了,在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街(18)附近闲逛了一会儿,朝地铁站走去。她要去她现在唯一想去的地方。用自动售票机买了一张票,在北行站台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等车。她拿出内米洛夫斯基的书,放在腿上。《法兰西组曲》是一本充满生命力的小说,但字里行间暗藏种种征兆,预言了一首生命的绝唱。但奥斯威辛集中营让作者的梦境戛然而止。乘上地铁后,玛格丽塔在心里背诵内米洛夫斯基的丈夫在妻子被警察带走之后发给她编辑的电报:“伊莱娜今日突然被捕。目的地皮蒂维耶(卢瓦雷省)。望立刻干预——我打过电话,无果。”

玛格丽塔紧紧抓着手里的书。到了巴斯德站,她下车走出地铁站回到地面,穿过一片街区,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以前这里只有本地人,如今有二十七个不同族裔的人聚居,还有许多学生。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漫步走到莱盖路上。街道两旁是一家家中餐馆和摩洛哥食品店。在这里,她曾是那个烦恼开始以前,对生活很满足的自己。她小时候住的公寓楼坐落在街角,一楼以前是一家乳品店,现在是咖啡馆,店主是一家突尼斯人,店里供应意利牌咖啡,可以免费上网,网速不错。她拿出钥匙,但还是决定按门铃,按了两下,对讲系统接通了,她说:“是我。”

“‘我’是谁?”

“你女儿。”

她推开大门,刚踏上一级台阶,看到母亲已经在楼梯转角处等着她。“出什么事了?”

“修热水器的来过了吗?”

“别转移话题。”

“我就不能因为想念自己的妈妈过来看看吗?热水器什么情况?”

母亲的嘴角翘了起来。“不——耐——压——”这三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楚,“膨胀管空了。”

她亲了亲母亲的脸颊。她的母亲散发着玉兰油的香味,她个子娇小,会从脚到头地打量你。“你饿吗,宝贝?”

玛格丽塔走进小客厅。父亲的沙发椅从书橱旁移走了,电视上放着国家电视一台,没有开声音。

“宝贝,跟妈妈说说吧。”

“我想在这里,在你身边待上一个小时。”

“就像二战的时候丘吉尔休了一天的假。”母亲坐到她身边,察觉到女儿心里已经溃不成军,立刻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玛格丽塔还小的时候,当女儿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她都会亲亲女儿的脑袋,但是女儿成家之后,她表达亲密的举动比以前拘谨了不少,比如靠在女儿身边,帮她整一整衬衣的领子,或是用手背掸一掸她身上的外套。

她把内米洛夫斯基的书从女儿手里抽走。“你知道吗,宝贝,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不怎么看书了,”她指了指书橱,“我发现我以前看书都是为了婚姻。”

“你那么厌烦爸爸吗?”

“正相反,书是我的参谋。”她拨开女儿的刘海,“如果你不想说发生了什么事,那换我来说。”

“什么事也没有,我跟你说过了。”

“我梦见潘内拉(19)了,一定哪儿不对劲。”

“妈!”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政治啊?”

“我可是跟一个给贝鲁斯科尼(20)投票的男人一起生活过。你知道我问他为什么投给那个人的时候,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嗯?”

“我投西尔维奥,因为他的那个电视节目《汽车餐厅》(21)。”

“屁股和奶子。”

“太轻浮了,宝贝。”她换了个坐姿,“屁股和奶子也可以是非常棒的消遣,你会懂的。”

“别说这个了。”

母亲抬起头:“所以是关于你丈夫的。”

“我不想聊这个。”她注视着落地窗。阳台的地面和客厅齐平,小时候,父亲总是把落地窗打开,任她骑着带小轮的儿童自行车窜进窜出,母亲则缩在一旁的凳子上做针线活。母亲缝起衣服来跟她读书一样,精准迅速,为家里赚到的钱不比她身为铁路职工的丈夫少。

“你不愿意就算了,”母亲在她的肩膀上亲了一下,“但是你要知道,你丈夫经常到这里来。”

“我丈夫,来这里?”

“别跟他说我告诉你了。”母亲到厨房拿了两块馅饼,“菠菜馅的。要我帮你加热吗?”

玛格丽塔咬了一小口:“我丈夫经常来这里,做什么?”

“蹭点吃的,翻翻书橱什么的,他会拿几本书回去。一般周四来,如果周四是你怀疑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怀疑的日子。”

“没事的,我的宝贝。”

“他为什么来这里?”

“我烧菜的水平也不差吧。我觉得他是为了你爸。”

“又来了,你这说辞太老套了。”

“你别不领情。”母亲把手搁在沙发扶手上,“你忘了他为你爸做过什么?”

“我没忘,”玛格丽塔打断她,“但我觉得那些事被夸大了。”

“你太小看卡洛了。”

玛格丽塔有点神经质地笑了:“我没有。”

她们沉默地吃着馅饼。用餐时间她们向来沉默,细嚼慢咽,时不时伸手挡一下嘴巴,保持端庄仪态。妈妈做食物的风格就是用新鲜简单的食材搭配清淡的酱汁。她们不紧不慢地吃完,聊起有一处墙角墙纸都开始褪色了。然后母亲把她手里的餐盘拿开,放在桌上,让她站起来,抱住她。

“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学生。这都不能算怀疑,妈妈。”

“那是什么?”

“是愤怒。”

母亲松开怀抱看看女儿,“那么就像麦格雷(22)说的,你什么筹码也没有。”

“可我不想要什么筹码。”

“明智的选择,宝贝。如果你想听实话,”她伸出食指点点女儿的胸口,“你老公搞不定那种女人的。”

“你这么认为?”

“跟你爸一样。”

她的父亲曾经去都灵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进修班。那是他第一次在外面过夜。后来母亲告诉玛格丽塔,当时她睡不着觉,整晚做针线活,直到他回家,给她们带了礼物:一顶冬天戴的帽子和一盒彩虹仙子拼图。他满面春风地拎着礼物进门,脖子上围着一条新围巾。玛格丽塔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父母在客厅里争论不休。多年以后,母亲对这件事只是以“一场误会”草草定性。

也许现在她遇到的,也是“一场误会”。玛格丽塔把下巴搁在母亲头上,双手搂住母亲的肩膀。她说她该走了,却没有松开手。两个人一起穿过走廊,墙上挂着几幅米兰主题的复制画和一排红木挂钩,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脚下是抛光的沙砾纹大理石地砖。她嫉妒母亲,嫉妒她拥有这些家具摆设,她能预见未来它们磨损老化、被修修补补的样子。玛格丽塔在门口停住脚步,给了母亲一个吻,闻了闻她头发上的发胶。

“你觉得《汽车餐厅》里的小伙子我搞得定吗?”

“我记得《汽车餐厅》没有男助理,”母亲的语气很认真,“不过当然,我们搞得定。”她笑着说,“明天就是那个布扎蒂之约,到时候什么怀疑啊愤怒啊所有鬼东西通通烟消云散。”

“这是你说的哦?”

“我说的。还有康科迪亚大道的那间公寓,有情况也要告诉我。”母亲帮她拢了拢外套,“你知道,你爸给你留了一些零钱。”

“你们应该把这套房子买下来的。”

“我们向来都是租房子住的人啊。”母亲站在楼梯转角处给了她一个飞吻。

玛格丽塔一边下楼一边回了一个飞吻。她走到一楼大门外,突然格外想念父亲。她加快脚步离开莱盖路和那栋四面临街的公寓楼,沿着蒙扎大道走到洛雷托广场。她想父亲,想他浓密的眉毛和叼在嘴里的烟,他手里总是拎着一把小号铁丝钳,看到什么都修剪一下,或者一边假装收拾厨房一边盯着她写拉丁文作业。他们说他在火车站也常常抽着烟修这修那的,有时候调侃一下AC米兰队和西雷阿(23),虽然西雷阿是尤文图斯队的,有时候炫耀一下玛格丽塔读高中时的学习成绩,后来又多了他的女婿,“一个好小伙”。他曾经对卡洛说:“只要有机会,就要帮帮家里的女人们。”说这句话那天,他被仁爱医院的医生告知肺部有阴影。“哪种阴影?”这个大块头男人问。他说话口齿不清,听医生讲病情的时候也不肯坐着。“我们正在查。”医生们回答。他回到家后,就翻出放在客厅的一个文件夹,整理里面的文件。

每次觉得自己像个孤儿的时候,玛格丽塔总是会找她的丈夫。她看了看时间,给公司打个电话,说准备过去一趟拿康科迪亚大道的钥匙。然后她打给卡洛:“我们拿到那套房子了,你跟我一起去看房。现在就过来。”

只要分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她就变得意志坚定起来。她是一个节俭的人,平衡家庭收支看起来毫不费力,并不让人觉得寒酸或艰苦,旁人也受到她的感染。她丈夫已经学会了紧要关头让她做主。比如租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房子,浴室只有两平方米,这样的牺牲换来每个月少付三百欧元租金。比如提前一年定好假期,密切关注航班信息,以优惠价格抢下直达机票。比如用冰箱里的剩菜做一顿饭。

她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商店鳞次栉比,这是她讨厌的米兰。拐进斯蓬蒂尼路,她的中介公司就在这条街中段的位置,开张三年了,雇了两位员工,加布里埃莱和伊莎贝拉。经历了上一年的美国金融危机,如今经营状况依然不错。她走进公司,伊莎贝拉外出看房了,加布里埃莱在打电话,他把钥匙递给她,她冲他笑笑,离开公司,她要去蒙特内罗大道,走得快一点需要二十分钟,如果她的腿承受得了。


(1)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1903—1942),旅居法国的俄国犹太裔女作家,1942年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遇害。代表作包括《法兰西组曲》《大卫·格德尔》等。

(2) 《法庭上的一天》(1954),意大利喜剧电影。

(3) 迪诺·布扎蒂(1906—1972),意大利著名作家,被誉为“意大利的卡夫卡”,代表作《鞑靼人沙漠》《山上的巴纳伯》《魔法外套》等。

(4) 《特克斯》系列漫画的主人公。这本漫画讲述了一名得克萨斯游侠和他的伙伴们一起打抱不平伸张正义的故事,1948年开始连载,是意大利史上最长寿的漫画。

(5) 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是米兰主要购物街之一。

(6) 韦尔尼齐别墅是一座私人别墅,位于卡普奇尼路上,花园里养着几十只从智利和非洲引进的粉红色火烈鸟。

(7) 意大利主营体育赛事集藏品的帕尼尼公司拥有世界杯、欧洲杯、欧冠等知名体育赛事的集藏品独家授权,如球星卡、贴纸、收藏册等。

(8) 《乌拉尼亚》,意大利著名科幻杂志。

(9) 莫拉蒂家族拥有萨拉斯石油公司,长期经营国际米兰足球俱乐部。

(10) 《周日体育》是意大利国家电视台的一档球评节目。

(11) 里米尼,意大利北部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的海滨城市,是一座历史超过22个世纪的艺术之城,著名的度假胜地。

(12) 西方谚语,形容一个人身上总会带有遗传自父母或家族的某些特点,类似于中国谚语“有其父必有其子”。

(13) 古斯米(couscous)是源自北非马格里布柏柏尔人的食物,由粗面粉制成,是北非多个国家的主食,在意大利南部撒丁岛、西西里岛等地也流行。

(14) 《古兰经》规定穆斯林每日要做五次祷告。基督教没有规定一天祷告的次数,一般基督徒每天早晚各有一次祷告。

(15) 薇娜·莉丝(1936—2014),意大利演员,曾出演《玛戈皇后》《黑郁金香》等众多经典影片。

(16) 指牙买加餐馆。出现在意大利记者、作家卢恰诺·比安恰尔迪(1922—1971)的代表作《贫穷的生活》中。这家餐馆和布雷拉路也是米兰的作家、艺术家常去的地方。

(17) 指建于1892年的切塞纳蒂科灯塔。

(18) 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街,米兰的购物胜地,位于米兰大教堂广场北侧。

(19) 马尔科·潘内拉(1930—2016),意大利政治家、记者、社会活动家,左翼自由主义者,主张非暴力和捍卫公民权利,如离婚权、堕胎权等。

(20) 西尔维奥·贝鲁斯科尼(1936— ),意大利传媒大亨,四度担任意大利总理。

(21) 《汽车餐厅》,意大利1980年代最受欢迎的电视综艺节目之一,以搞笑内容和性感女郎著称。西尔维奥·贝鲁斯科尼是该节目的策划人之一。

(22) 麦格雷探长是比利时推理小说家乔治·西默农(1903—1989)塑造的系列小说主人公。

(23) 加塔诺·西雷阿(1953—1989),意大利足球运动员,1974年转会至尤文图斯足球俱乐部,同年入选意大利国家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