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陌生男人去喝酒
十八世纪的小说大家井原西鹤(1)有部小说叫《本朝二十不孝》，这是仿中国著名的“二十四孝”而来的。书中自以为是地列举了对父母不孝的行为。大体上，孝敬父母之类的故事，读来无甚趣味，多属难为情或做作，这么一来，干脆读些不孝的故事更有趣。即便自以为相当不孝，应未敢绝情至书中说的地步，读来觉得难以企及：“嘿，对父母不孝的行为，竟然一个比一个差啊！”与之相比，感觉自己竟还属孝子呢。而自认孝子，则是孝顺父母的开始，所以这样的书就很有益。我之所以模仿流行的道德教育，开设“不道德教育讲座”，就是学习西鹤的尝试。
且说正题吧。最近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和工作上的朋友走在银座内街。
这时，一伙三人引人注目地走过来。一式白色长袖运动衫、一式紧身裤，头发则人各一种流行发型，戴项链或手镯——晃着哗啦哗啦响的东西……都是年十七八、同样身高、化妆也领先潮流而不过火。三个美少女表情鲜活、极具个性，所以回头率极高。这新鲜劲儿也打动了我，不禁一百八十度扭过头去看。对方也回头说出我的名字。我看够了，又往前迈步，却感觉她们叽叽喳喳跟在后面。
我因为约了朋友吃晚饭，就在西餐馆前止步，跟女孩子们说“再见”，于是对方嚷嚷着“没劲、没劲”，就此分手。
晚饭间我提及此事，朋友安慰我说：“没关系啦，银座这地方，但凡见过一次，肯定还会再见。”
果不其然，晚饭后，我正要过十字路口去松坂屋，看见三人一伙的女孩子，正是她们。
“嗨，又见面啦。”
“您去哪里呀？”
“去乡村摇滚的咖啡馆。一起来吧？”
“好呀好呀。”
三人蹦蹦跳跳跟着来，很天真，所以我也感觉不坏。我最喜欢天真烂漫的人，不看外表。彼此作了自我介绍。A子有点像从前的演员志贺晓子(2)，画了眼影，脸庞丰满，时不时露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疲态。C子椭圆脸，略显老成。B子最可爱，像我的初恋，人木木的，感觉她啥也没弄明白，只是一个劲地模仿两位狐朋狗友。三人都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咖啡馆当天不是表演乡村摇滚乐，而是来了一支以著名鼓手为核心的爵士乐队，我们有点儿失望。我告诉少女们，那名鼓手是某走红女演员的情人。
“哟，那么没范儿啊？N（女演员的名字）啥品位嘛！”
“那你是什么品位呢？”
“当然看脸呀。”
“男人不凭一张脸啦。得看内心。”
“哎哟，还有另一个地方也得看。”
A子捅一捅C子，一起大笑。B子也不明不白地跟着笑。我有点儿无奈，跟朋友面面相觑。
我们这边太热闹，几乎压过了鼓声，所以在演奏间歇，扩音器发出了提醒：“部分客人过于喧哗，请在演奏时保持安静。”这时，B子可爱地嘟着嘴说道：
“哎，好没劲。这种地方本该来放心的，你们还说得那么复杂。”
前面座位上的男大学生们听见她的话，忍不住大乐：
“什么‘放心’——妈呀！”
B子错把“放松”说成“放心”了。
她顿时脸色通红，好可爱。
“刚才分开之后，你们干了什么呀？”
“我们一路抵挡那些套近乎的家伙，一路走过来。”
这样聊着，A子对我袖口露出的手毛产生了兴趣，说着“你毛挺重的呀”，把我手腕上的毛拨弄出来，一旁的B子和C子也一哄而上。这么好奇又率性的举动，实在好新鲜，没有客套一说。
离开咖啡馆，我邀她们去三得利酒吧，三人倒是乖乖跟来，可是老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们慌忙按住头发，让精心弄好的头发不至于变糟。我们在吧台依次坐下，A子和C子抽起了烟，喝了酒。B子两样都不行。
“你们有男朋友吗？”
“才没呢。”
然而就我看来，至少感觉A子和C子背叛了开头的新鲜印象。这样一想，我莫名地失落。她们并没有让我感觉到任何恶意，可年方十七八，画了眼影的眼睛就带着疲态，泼辣地昂首阔步和透着疲态之间，显示着不协调的混合。我看着她们抽烟的侧脸，同情、怜悯油然而生。成年人并非只羡慕年轻，在成年人眼里，也很明白年轻的可怜。
其间，A子弄了一个奇怪的抽烟方法：她把两支烟硬接起来，点燃前面那支的前端吸。气流很难流通。B子和C子紧盯着她。前面那支烟终于歪斜，快要掉了。
“嘿，没劲。挺不住啦，干得太滥了吧。”
A子说道。看来她从耷拉的香烟，联想到性方面了。C子嘻嘻笑，B子带着不解的神情，也附和着笑。
此时，我沮丧的感觉似乎达到了顶点。
在我面前，年轻的调酒师也面露轻蔑，绷着脸；我问他话，他也不好好回答。我越发可怜她们了。
离开了三得利酒吧，我在蒙蒙细雨中跟三人分别握手道别。
“不送也不要紧？”
“没问题啦。”
可是，握手的时候，不知是A子还是C子，用食指抠抠我的手心，嘻嘻笑。我吃了一惊：这可使不得，这是品行不端的女人干的事。不论怎么开玩笑，这都使不得。因为不论怎么开玩笑，这都是“我们上床吧”的暗号。
……当晚回家之后，我仍有点发呆。最木、最可笑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吧？她们固然演技拙劣，但实际上，无非就是有点故意淘气的十七八的清纯女孩子而已？
我以成年人的姑息迁就，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判断。
(1) 井原西鹤（1642—1693），日本江户时代诗人、小说家。“十八世纪”为原文之误。
(2) 志贺晓子（1910—1990），本名竹久悦子，日本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