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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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读物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

今年这个季节,我们的麻烦之一,来自大约两百本儿童书。它们都是供评论用的赠阅本,是出版商寄交我妻子的。它们散落在每间屋子里,就像十一月份的蝇子。

儿童文学扑面而来,是每年一次的突发事件,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了——如同康涅狄格河谷的居民习惯了河水冲入他们的前厅。这些书十本、二十本地寄来,我们伴随它们度过拥挤、狂热的几个星期,然后把它们打发掉。家中缺少书架,书堆得到处都是——椅子上,床上,沙发上,壁架上,楼梯过道,随处可见。有些书塞入蛛网密布的碗橱里,与更古老文明遗下的瓦罐和碎磁片为伍。掀开壁炉炉床上的白桦段木,找到的不是甲虫,而是《泡泡蜜蜂》,一只蜜蜂的编年史。打开橱柜的门,跌下《茶的历史》。拿起沙发靠垫,瞧吧,有一本揉得皱巴巴的关于大鼓、手鼓和拨浪鼓的权威作品。过去三个星期,我与《总统的少年传奇》和一本关于幼发拉底河谷的大部头分享了我最好的一张扶手椅。我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倒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

我与儿童读物住得如此近便,恨恨地盯着那些护封,自然于它们就有几分了解。一个人给骆驼、熊猫和小獚犬从一间屋子追到另一间屋子,不会不掌握一些说明它们特征的知识。此外,虽然我怨恨它们的存在,但我也并不拒绝儿童读物:昨日,你可以看到我趴在那里,一切都能表明我全神贯注、痴痴地研究一本室外手工手册,其中的一章是讲如何搭建树上小屋。(在这件事上,我或许有一种远离尘嚣的下意识冲动,无论如何,我趴在那里,动也不动,结果读到,男孩一九三九年树上小屋的点睛之笔是装备一台小收音机。)

当今时代,人们应当随时了解本国的孩子们读些什么。少儿读物似乎还是沿袭以往的套路,不过是换件包装,有了新的方向感。印第安人、动物、仙子,这些角色屡试不爽,仍然占据关键位置。如果还有区别的话,印第安人得益了,他们似乎身材更高大,数量也增加了。二十五年前的孩子们,接触的是费尼莫斯·库柏(1)笔下的印第安人,雪茄店前的印第安人(2),印第安锡兵,还有带羽毛头饰的印第安人服装,他眼中的印第安人,是些招人喜欢的嗜血动物,历史上的过客,完全不足为凭。今天,由于进步教育,以及西南地区一些心有灵犀的艺术家和作家,印第安人得以重生——是在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块明净的沃土上,介乎迪马乔(3)与耶稣之间。他们非同凡俗。他们的陶艺,他们的舞蹈,他们的传奇,他们的形态,都有了文化韵味,很美好。对我儿子来说,美国印第安人是个活生生的存在,比卜派(4)还真实。在他那里,下个月不叫十二月,叫作《长夜月之夜》。

印第安人的事情,因此就有些好笑。他们的相貌、习俗,一切似乎都在迎合年轻人的想象。岁月流逝,印第安人离开他们的原型越远,就越有尊严、越高级。美洲原始人这一缓慢的神化过程,自有其迷人之处,但有些时候,我恍然觉得,这未免太离奇了一点,要么就是我还没碰上真正的印第安人。过去几年,我邂逅的活的印第安人,只有中央火车站长廊里很不起眼的一拨,正在闷声不响地欣赏他们自己的绘画,还有体育用品展销会上一位极其活跃的主持人,像头麋鹿一样在扩音器前尖叫。

与儿童文学领域的亲密接触,让我断定,为孩子们写东西显然有不少乐趣——工作还算容易,甚至还很重要。它想必很刺激的一点在于,你得寻摸一处地方、一段时期,或一件事情,从来都没人写过。这一季的书单表明,作者们忙活得很带劲儿。其中一位,如我前面说的,瞄准了幼发拉底河谷。另一位闭上眼睛,翻开地图集,手指头点在路易斯安那长沼上。还有一位以让人叹服的预见力,推出了三部曲的第三本,地点就摆在捷克斯洛伐克。芒罗·里夫(5)为他的又一部《公牛费迪南德》满世界勘查,最后落脚在麦格雷戈部族和马克辛·沙利文部族的苏格兰(成功就有如此的活力,这么一个平淡的故事,有平装书,外加豪华版书)。

人们惯于为儿童读物设置一个逼真的背景,这几乎是通例。作家下笔从来很具体。今年冬天,孩子们如果渴望了解美国的小镇,可以在八十年代的小镇与七十年代的小镇之间作出选择。他的想象力如果转向加利福尼亚,可以读到洛杉矶的墨西哥人区,或者圣克拉拉谷地的李子园。如果他迷上遥远的南方,可以去查尔斯顿黑人区,佛罗里达黑人区,或路易斯安那长沼,舒缓他的渴望。迷上了大衰退,不妨感受一八一七年俄亥俄的衰退,或者一九三二年波托马克的衰退。目光掠过海洋,他可以从军舰的排水量,或渔船的海难中得到消遣,要么,厌倦了水面上的事情,他可以在水中精灵、河虾、小龙虾的陪伴下潜入海底。如果他热衷牦牛,可以见识匪夷所思的伦敦牦牛,或更为实在的西藏牦牛。当代的弗吉尼亚东部地区与美国革命前的威廉斯堡(6)争竞高下。厄瓜多尔与巴厘岛比较短长。基普斯湾(7)的杂种犬与埃克斯穆尔(8)当风高地的野狗也有一拼。夏威夷、百慕大、南非、大戈壁、爱奥尼亚海——作家们一路趱行。

与地理分布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儿童文学的多语种特点。今天,在这一领域流连的孩子,随便一来,就零零星星地学了许多种语言和方言。我漫不经心地浏览大堆图书,从中间掀开,读上一两页。这番体验令我满嘴颠三倒四。

我读的第一本书是《与安德鲁斯探险记》。“我们刚离开不久,”我念道。“湍流一泻而下,卷走了搭建在峭壁下的五六座yurts(毡包)。”

我不曾掉过头来查看“yurts”为何物,便移向下一本书,《巴厘岛的少年Soommon》。我幸运地撞上第四十页,书中写道,从村庄的什么地方,“传来低沉、空旷的gamelang(木琴)声。”

就叫它yurts吧,还有gamelang,我心中想道,随手拾起另一本书。碰巧是《班杰的帽子》。

“你讨厌,伊利法莱特!”书中一个人物喊道。

“说谁讨厌?”伊利法莱特尖叫道。

“就是你,”班杰断言。

我放下班杰,拾起《补锅匠大王》,此书似乎有一种爱尔兰韵味。

“坐我这边来,”新书中的一位高叫,“我们一块儿好好聊聊。”

“可以啊,”《夏威夷假期》中的夏威夷人插嘴,“只要能让莫姬来我的lanai(拉奈岛),讲故事直到我睡着。”

好吧,莫姬,我醉酒一般咕哝着,你可以来我的lanai,我们来一场老式的聊天。我颤颤巍巍拿起《奥林匹克休会期》,是一本关于古希腊的书,但我发现运动会没有完结。实际上,我立即碰上一位年轻运动员,给人用刮肤器刮过,带到了konisterion(扑粉室)。

浏览还没结束,我已经学会用暹罗语数到三(satu,dua,tiga),南美浣熊也称为coati mundi,bei shung是中国话里熊猫的意思,begashi是纳瓦霍语里牛的意思,gu-bu-du gu-bu-du是祖鲁人口中的丁零哐啷的意思。好了,到此为止。

如同玩具一样,儿童书必然也折射了它们问世时的时代特征。如今是科学主导生活,青少年读物在主题,不管是何种主题的处理上,也大都采取了科学态度。即使是无厘头派笔下的小动物,其自然史背景也无懈可击,而雌蚁讲英语本来已经够怪的,而且还会在适当时间以正确的方式排卵。

在这个无比恐怖的年头,成人担心祸从天降,人人都恨不得找个安全地段躲起来,自然,儿童文学作家就来倡导安全。我的沙发上,有两本事关安全的书。一本若有所思地叫作《安全可以很好玩》。另一本,《平安俱乐部》,倒有些乐子吸引人。它讲的是一个邻里组织,“由一些爱玩爱闹的孩子们发起,旨在预防意外”。书中有句话说得很妙:“平安俱乐部花了两个星期,筹备家长与教师联谊会,这两个星期可真够忙的!”

这类异想天开令人捧腹大笑,但笑得有些茫然。今天的成人作者为儿童们写书大讲安全,未免缺乏说服力,最要紧的是不够清醒。这是个奇特的地方,世界危机的前沿,裤兜里插了防空洞图纸的成人,严肃地提醒他们的小儿女,跑下楼梯时,嘴里不要含了棒棒糖。

我听说老鼠聚敛小物件,掘开老鼠窝,你会发现闪亮的玻璃碴和其他小玩意儿。儿童的头脑也是这样一个储藏库——种种价值难定的宝物,或真或假,都堆在一起。今天早上,先生,我们该为他们的奇妙收藏贡献哪些炫目的珠宝呢?教育家和心理学家有成套关于青少年的理论:他们声称懂得该向孩子们讲些什么,又该如何去讲,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常常很乐观,很有把握。然而,青少年教育,在学校,在图书馆,都随家庭和国家的情况而变化,而家庭和国家,显然处处都辜负了这个世界。星期日晚上无线电广播中火星小矮人的入侵,仍然比书本中的星球轨道更可信。

成年人的道德观,书里书外,都有些陈腐的东西,不适合儿童。我们大人的结论,那基础往往软沓沓的,很不牢靠。即使对孩子讲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关于星际、宇宙、精神等等,你也会听到自己头脑里奇怪的回声。“这会是我吗?”一个声音不断地问,“这会是我吗?”有多少次,我试图像家长那样行事,却发现自己在向孩子讲一些我自己也不很明白的事情,督促他接受那些老套观念,对这些观念,我其实也是半信半疑,只想一丢了之。

此类想法,在你翻阅儿童书时,不断打扰你。例如,《约翰尼教你花钱》,一本少年怀疑论者的初级读本,劝诱他进入消费者世界,在这里,甚至买支铅笔,也必须先咬上一咬,弄清楚它是不是雪松木做的。或一本有谄媚之嫌的书,《神奇少年最喜爱的故事》(坦普尔小姐在接受访谈时,身穿白色亚麻布装,手套上缀了爱丽丝蓝的三角纹样)。或一组青春小说,读来几乎像是在嘲弄小说形式,书中对生活的美化,无疑是在侮辱青少年的智力。

大量印刷品很沉闷,乏味,作者拿怪异当作想象,猛力扇动翅膀,却寸步不能离开地面。(顺便说一句,有几本书确实有点谐谑韵味,一本叫作《巴塞罗缪·卡宾斯的五百顶帽子》,是苏斯博士写的。)一些书盛气凌人,一些书多愁善感,一些书大而无当。几乎所有的书都有精美的插图。书中,你可以发现如何制造一切东西,从奥吉布瓦(9)水鼓,到深海护目镜。这些书还让人开心的一点是,不管怎么说,它们免费阅读,不受任何玷污,只有伴随创造而来的刻板与欢娱。从《泡泡蜜蜂》到《童子军游戏年鉴》,没有什么可以解释为政府宣传。

有书如此,儿童的生活领域似乎异常宽广。他们不妨以《小可怜威利鼠》始,但必须以《世界之窗》终,这位严厉的作者逼视他们,问道:

人在战壕中,还能指望什么?假使你是一名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男子,你很有可能得去那里。给火焰喷射器烧焦,给机关枪打烂,给呼啸而至的炮弹炸成齑粉,夜晚遭耗子撕咬,因防毒面具泄漏而窒息,给三棱刺刀捅穿眼睛、胸膛或肚皮,饮用了被来不及埋葬的尸体污染的水源中毒身亡。

我已非儿童,必须逃离这番令人毛骨悚然的拷问。幸运的是,我从一本有益身心的少儿推理小说中得到慰藉,书的开篇言道:“一辆长长的劳斯莱斯豪华车,车身的镀铬和珐琅闪闪发亮,从卡琼山口滑过,沿平坦的山坡疾驶而下,一路直奔沙漠。时已黄昏。”

黄昏的卡琼山口,座驾是劳斯莱斯!这才更像回事。


(1) 费尼莫斯·库柏(1789—1851),美国小说家,擅写历史小说、边疆小说和海上冒险小说,代表作有《最后的莫希干人》和《皮袜子故事集》五部曲。

(2) 美国旧日雪茄店前通常以木制印第安人作广告。

(3) 迪马乔(1914—1999),美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最佳全能职业棒球运动员。

(4) 卜派,即大力水手,美国连环漫画中的人物,美国漫画家E·C·西格创造。大力水手漫画曾在全球五百家报纸连载,并曾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卡通片。

(5) 芒罗·里夫(1905—1976),美国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为《公牛费迪南德》。

(6) 威廉斯堡,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城市。

(7) 基普斯湾位于纽约市曼哈顿。

(8) 埃克斯穆尔系英格兰西南部城市。

(9) 奥吉布瓦,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