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
徐爱录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1〕。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2〕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3〕,处困养静,精一〔4〕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5〕。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6〕,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7〕。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注释】
〔1〕此所谓《大学》旧本,指《礼记》第四十二篇。程颢、程颐、朱熹对《大学》均极为重视。朱熹将《大学》加以改易、补正与注解,题为《大学章句》,分为经一章、传十章。朱熹等以为“旧本颇有错简”,故称其为“误本”。后人则将朱熹改易、补正本《大学》称为“新本”。程颢,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程颐,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程颢之弟。程颢、程颐均为北宋著名理学家,后人尊称二程子。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晦翁等。卒谥“文”,世称朱文公。宋代理学之集大成者,著作宏富,后人尊称朱子。
〔2〕“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语见《中庸》。意为:百世之后,圣人复起,也不会对这种学说表示疑惑。
〔3〕居夷三载,指阳明贬谪贵州龙场事。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正德元年(1506)冬,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以谏忤旨,逮系诏狱。阳明于是抗疏救之。疏入,亦下诏狱,廷杖四十。不久,贬谪贵州龙场驿(在今贵州修文)驿丞。
〔4〕精一,即“惟精惟一”,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其中”。
〔5〕藩篱,原指以竹木编成的篱笆,为房屋的外蔽。此指门户,比喻某种造诣、境界。
〔6〕謦欬(qǐnɡ kài),原指咳嗽,借指谈笑。此指言谈、教诲。
〔7〕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意为:只见到马的雌雄黑黄而见不到其能驰骋千里的特质。比喻只看到事物的外表而看不到其本质。典出《淮南子·道应训》。
【今译】
阳明先生对于《大学》“格物”等学说,完全以“旧本”为正本,也就是先儒所谓的“误本”。我刚听说的时候十分惊骇,不久又感到疑惑,继而殚精竭虑、互相比照、错综往复,并向阳明先生请教,然后才知道先生的学说犹如水之寒、火之热那样分明,确确实实属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了。阳明先生的聪明睿智生来就有,然而其为人平和快乐、坦率易近、不修边幅。有人见他年少的时候豪迈不羁,又曾经沉迷于词章、出入于佛道二教之学,骤然听到这样的学说,都把他看成是立异好奇,因而等闲视之,不加省察探究。他们不知道阳明先生谪居蛮夷之地三年,处困养静,其“惟精惟一”的功夫固然已经超越凡俗进入圣域,完全达到大中至正的境界了。我时时在阳明先生门下得到教诲,只见先生的学说,要靠近它似乎容易,而仰望它则越见高远;初见到它似乎粗浅,而探究它则越见精深;要接近它似乎不远,而要达到它则更加觉得没有尽头。十多年来,竟然未能窥见他的造诣。世间的君子,有的与阳明先生只有一面之交,有的还未听过他的言谈,有的则先抱有轻视、简慢、愤怒、偏激之心,而仓猝地希望在立谈之间、据传闻之说加以臆断揣度,又怎么可能得知其造诣呢?从游阳明先生的人,虽然得以聆听先生的教诲,又往往得到其一而遗漏其二,只见到其外表而见不到其本质,犹如秦穆公只见到马的雌雄黑黄而见不到其能驰骋千里的特质。所以我详备地记录平日所聆听到的先生教诲之言,私下拿来给同志学友看,相互考究订正它,希望不至于辜负先生的教诲。门人徐爱谨书。
1.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1〕,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2〕。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3〕,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4〕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5〕,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6〕,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7〕,‘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兼教养意〔8〕;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1〕所谓“‘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语本朱熹《大学章句》。“在亲民”,语见《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意为:大学的原则,在于彰显人的完美德性,在于爱护百姓,在于达到至善的境界。
〔2〕然非“新”字义:“新”,原作“亲”,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钱錞本、水西精舍本等版本改。
〔3〕“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云云,语见《大学》。“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两句,意为:使君子既尊重圣王所任用的贤人又能亲爱自己的亲人,使民众既享受圣王所带来的安乐而又能保有自己的利益。
〔4〕“亲亲仁民”,意为:君子亲爱自己的亲人,又对百姓仁慈。语出《孟子·尽心上》。
〔5〕“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意为:舜于是指派契作司徒之官,敬布五常之教。司徒,古代官名,主管教育、教化。其语本《尚书·舜典》。五教,即《孟子·滕文公上》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6〕此处引述《尧典》之言,乃本《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意为:尧能明其大德,用以亲睦九族;九族得以亲睦之后,则去辨明百官;百官得以辨明之后,又去调和天下万邦,天下民众也因此都变得和睦。
〔7〕“修己以安百姓”,意为:修养自己来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乐。语见《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8〕便兼教养意,原作“便是兼教养意”,据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今译】
徐爱问:“《大学》‘在亲民’一句,朱子说应当作‘新民’,后面章节‘作新民’的说法,似乎也说明其有所依据。先生您以为应该遵从旧本作‘亲民’,也有所依据吗?”
阳明先生说:“‘作新民’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字不同,这哪里足以为依据呢?‘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而并不是‘新’字的涵义。下面说的‘治国平天下’,都没有对于‘新’字加以阐发。如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亲’字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所说的‘亲亲而仁民’,‘亲之’就是对他们仁爱。正由于百姓不能相亲相爱,于是舜指派契为司徒,‘敬敷五教’,目的就是要使百姓相亲相爱。《尧典》所说的‘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所说的‘以亲九族’以至‘平章百姓’、‘协和万邦’,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兼有教养的意思;说‘新民’,便觉得有偏差了。”
2.爱问:“‘知止而后有定’〔1〕,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2〕也。至善是心之本体〔3〕,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4〕者,得之。”
【注释】
〔1〕“知止而后有定”,意为:懂得止于至善,而后志有定向。语见《大学》。“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语见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
〔2〕义外,意为:义是外在的(而不是发自内心的)。这是告子(告不害,战国时人)的主张。语见《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3〕本体,在现代汉语中,一般情况下是指事物的本质;但在古代汉语中,也常常用来指事物的本来状态。在阳明《传习录》中,“本体”这个概念,很多时候都是指事物的本来状态,而不是指事物的本质。在翻译当中,我们对作为事物的本质的“本体”概念不加翻译。
〔4〕“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语见朱熹《大学章句》。意为:达到天理的极致,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欲之私心杂念。
【今译】
徐爱问:“《大学》‘知止而后有定’一句,朱子《大学或问》认为是‘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的意思,这似乎与先生您的说法相冲突。”
阳明先生说:“从事事物物上寻求至善,这却是像告子那样以义为外在了。至善是心的本来状态,只是明明德达到至精至一的境地便是,然而这也未曾脱离事物,朱子《大学章句》中所说的‘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这才是得其正解。”
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1〕。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2〕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3〕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4〕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5〕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6〕,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7〕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1〕心即理,与此相近之说法,最初见于《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空论》“问曰:‘云何是道?云何是理?云何是心?’答曰:‘心是道,心是理,则是心。心外无理,理外无心。心能平等,名之为理;理照能明,名之[为]心’”。其作为宋明心学之命题,南宋时由陆象山(陆九渊,字子静,江西金溪人,居贵溪之象山讲学,学者称象山先生)倡导,其言曰,“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陆九渊《陆九渊集》)明代时由王阳明继承与发扬,《传习录》记载云,“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其《与王纯甫(二)》云,“夫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实皆吾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吾心之处事物,纯乎理而无人伪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吾心之得其宜也,义非在外可袭而取也”。无论是陆九渊还是王阳明,其所谓心,乃指人们可做道德判断之本心;其所谓理,乃指应当遵循之道德准则。所谓心即理,作为道德论命题,乃指能知是知非的道德本心,其本身就是道德准则的来源与依据,所强调者为道德自觉。然而,陆象山、王阳明均将此命题延伸到认识论甚至本体论领域。
〔2〕不成,加强反问语气词,犹言难道。
〔3〕去人欲、存天理,这是宋明理学之共同主张,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都认同。所谓天理人欲,原出《礼记·乐记》“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虽然宋明理学家对天理人欲之理解彼此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多将仁义礼智信视为天理,将人的过分欲望看作人欲,并将两者加以对立,因而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如朱子说,“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黎靖德编《朱子语类》)阳明亦说,“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传习录》上)
〔4〕温凊定省,语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凊(qìnɡ),清凉;冰冷。意为:凡是作为儿女的礼节,冬天要使父母温暖,夏天要使父母清凉;傍晚要为父母铺好枕席,早晨要向父母请安。
〔5〕不知亦须讲求否:“知”字原缺,据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补。
〔6〕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母”字原缺,据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补。
〔7〕“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语见《礼记·祭义》。这几句意为:对父母有着深深爱意的孝子,一定会有温和的态度;对父母有温和态度的人,一定会有愉悦的神情;对父母有愉悦神情的人,一定会有和顺的容色。
【今译】
徐爱问:“只在心上求至善,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事理。”
阳明先生说:“心即理。天下哪里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
徐爱说:“譬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的道理在,恐怕也不能不加以省察吧。”
阳明先生叹息说:“这种说法蒙蔽世人已经很久了,哪里可以用一句话就能使人醒悟!如今姑且根据你所问的问题来说一说。譬如事父,难道要去父亲身上寻求个孝顺的理?事君,难道要去君王身上寻求个忠诚的理?交友、治民,难道要去朋友身上、民众身上寻求个信任与仁爱的理?其实都只在此心。心即理。此心没有私欲的蒙蔽,就是天理,不必从外面增添一分。把这个纯粹是天理的心,表现在侍奉父亲就是孝,表现在服从君王就是忠,表现在结交朋友、治理民众就是信与仁。只需要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面用功就行了。”
徐爱说:“听先生您如此说,我已经觉得有所省悟了。只是旧说依然缠绕在胸中,还有一些未能脱然无疑的问题。譬如侍奉父亲一事,当中像要使父亲冬天温暖夏天清凉,像晚上要使其安枕、早上要向其请安之类,有许多的细节,不知道是否也需要讲求?”
阳明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只是要有个头绪,只是要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面讲求。就如讲求冬天温暖,也只是要尽此心的孝道,恐怕有一丝一毫的人欲夹杂;讲求夏天清凉,也只是要尽此心的孝道,恐怕有一丝一毫的人欲夹杂。只是要讲求得此心。此心如果没有人欲,纯粹是天理,是个真正孝顺父母的心,冬天的时候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寒冷,便自会去寻求一个使其温暖的办法;夏天的时候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炎热,便自会去寻求一个使其清凉的办法。这都是那个真正孝顺的心生发出来的各种具体事情。只是必须有这个真正孝顺的心,然后才有这些具体事情生发出来。如果把它譬喻为树木,这个真正孝顺的心便是根,许多的具体事情便是枝叶。必须先有根,然后才能有枝叶。不是先寻找了一些枝叶,然后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本,便自然能够如此。”
4.郑朝朔〔1〕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2〕,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辩〔3〕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4〕。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注释】
〔1〕郑一初,字朝朔,号紫坡子,广东揭阳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当时刘瑾专权,因此他没有参加选授官职,而是居家以耕读教育子弟为务。刘瑾被诛杀,他才赴北京,获授云南道监察御史。正德六年(1511)冬,师事阳明于京师。后以病告归,正德九年(1514)卒于杭州,享年三十八岁。
〔2〕“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语本朱熹《大学或问》所引述程子之言。程子曰:“如欲为孝,则当知所以为孝之道,如何而为奉养之宜,如何而为温凊之节,莫不穷究而后能之,非独守夫孝之一字而可得也。”
〔3〕“学问思辩”,辩通“辨”。语出《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大意为:广博地学习,详细地问难,慎重地思考,明确地辨别,笃实地履行。
〔4〕“毫厘千里之缪”,典出《礼记·经解》“《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缪,与“谬”通。
【今译】
郑朝朔问:“至善也应当有从事物上寻求的吧?”
阳明先生说:“至善只是使此心完全达到天理的极致就是了,又怎么从事物上去寻求呢?你姑且尝试说几件看看。”
朝朔说:“譬如事亲,怎样才属于温暖清凉的适度,怎样才属于侍奉赡养的合宜,必须讲求个妥当无误,才是至善。所以要有学问思辨的功夫。”
阳明先生说:“如果只是要讲求怎样才属于温暖清凉的适度、怎样才属于侍奉赡养的合宜,这一日两日就可以讲完,用得着什么学问思辨?只是在讲求温凊时,也只是要使此心完全达到天理的极致;在讲求奉养时,也只是要使此心完全达到天理的极致,这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则将不免于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了。所以即使是圣人,尚且要施行‘惟精惟一’的成训。如果只是将那些仪式礼节讲求得妥当无误,便可以把它称为至善,那么如今演戏的人,把许多温凊奉养的仪式礼节都扮演得妥当无误,也可以把它称为至善了。”
徐爱在这一日又有所省悟。
5.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1〕之训,与宗贤、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3〕,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4〕。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1〕知行合一,王阳明重要学说之一。王阳明认为,知行没有先后之别,而是合一并进的。《阳明先生年谱》记载,正德四年(1509)阳明在被贬谪贵州期间,已经开始讲论知行合一学说。对于知行合一,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为说明知行合一学说之含义,阳明还引用《大学》“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之言加以解释,说“《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传习录》上)阳明的知行合一,强调知行不可分离、知行没有先后,同时存在、同时出现。阳明之所以主张知行合一,除了要反对朱子“知先行后”之主张(朱子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要补救当时知行分离的弊病(如“知而不行”、“冥行妄作”),也是为了存天理、去人欲,阳明说,“必欲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际不能也”。因此,当门人向他请教知行合一时,阳明说,“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传习录》中、下)然而,阳明之知行合一学说,将“一念发动处”视为行,难免有流于“以知为行”、“销行以归知”之嫌。
〔2〕黄绾,字宗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人。生于成化十六年(1480)二月,卒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九月,享年七十五岁。以祖荫入官,累官至礼部尚书。初与王阳明、湛甘泉(若水)为友,后为阳明门人。著作有《明道编》、《石龙集》等。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生于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享年八十三岁。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累官至刑部尚书。少受业于阳明。阳明殁后,见《传习续录》门人问答多有未当于心者,作《传习录疑》以辨之。
〔3〕此句两“弟”字,音tì,敬爱兄长。同“孝悌”之“悌”。
〔4〕“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本《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恶恶臭(wù è xiù),讨厌难闻的气味。好好色(hào hǎo sè),喜欢漂亮的女色。自谦,同“自慊”,自己的快意满足。
【今译】
徐爱因未能领会阳明先生“知行合一”的教诲,与黄宗贤、顾惟贤反复辩论,仍然未能作出判断,因而向阳明先生请教。
阳明先生说:“试举个例子看看。”
徐爱说:“譬如现在人们尽管都知道对父母应当孝顺、对兄长应当敬爱,实际上却不能孝顺、不能敬爱,这便说明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阳明先生说:“这已经是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来状态了。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恢复它的本来状态,不是叫你只如此便罢休。所以《大学》指出一个真的知行给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到美色属知,喜欢美色属行,只见到那美色时就已经喜欢了,不是见了之后又另外立个心去喜欢;闻到腐臭属知,讨厌腐臭属行,只闻到那腐臭时就已经讨厌了,不是闻了之后又另外立个心去讨厌。假如是鼻塞的人,即使见到腐臭在前,鼻子没有闻到,便也不会很讨厌,这也只是不曾知道腐臭。这就好比称说某人知道孝顺父母、某人知道敬爱兄长,那一定是他已经做到孝顺父母、做到敬爱兄长,才可以称说他知道孝顺父母、知道敬爱兄长。难道只是晓得说些孝悌的话,便可称为知道孝悌?又好比说知道疼痛,那一定是已经经历过疼痛了,才可以说知道疼痛;知道寒冷,那一定是已经经历过寒冷了;知道饥饿,那一定是已经经历过饥饿了。知行怎么能分得开?这便是知行的本来状态,是还没有被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一定是这样,才能称之为知;不然,只是还不曾知。这是多么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心竭力一定要把知行说成是两个,这是什么意图?我要把它说成是一个,又是什么意图?如果不能明白我的立言宗旨,只管说成一个、两个,又有什么用?”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个,也只是要使人知道有个分晓,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着落。”
阳明先生说:“这却是误解古人的宗旨了。我曾经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完成’。如果能领会到这一点,只说一个知,就已经有行了;只说一个行,就已经有知了。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随意去做,完全不懂得思考省察,这也只是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一个知,方才行得正确;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地凭空去思索,完全不愿意着实躬行,这也只是揣摸猜测,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如果能看出这个意图,则一句话就足够了。现在的人却将知行分作两件事去做,认为一定要先知了然后才能行,我如今姑且先去讲习讨论、先去做知的工夫,等到知得真了,再去做行的工夫,因此终身不能行,亦因此而终身不能知。这不是小小的病痛,其由来也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现在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症而下的药,又不是我凿空杜撰出来的,知行的本来状态原本就是这样。如今若能知道我的宗旨,即使说两个亦不妨,其实也只是一个;若不能领会我的宗旨,哪怕只说一个,又济得什么事?也只是闲说话而已。”
6.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1〕,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2〕、《孟子》之‘尽心知性’〔3〕,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4〕。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5〕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6〕。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7〕,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8〕。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9〕,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10〕。《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注释】
〔1〕朱子格物之训,指朱熹《大学章句》对格物之解释。朱子解释“致知在格物”云,“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在朱子看来,格物就是探究事物的原理,用其《大学章句》“格物补传”的话说就是,“即物而穷其理也”。
〔2〕“博约”,语出《论语·雍也》:“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意为:孔子说:“君子广博地学习文献,用礼节来约束持守,也就不会离经叛道了。”(《传习录》第九条,阳明对《论语》此章有诠释,见下)
〔3〕“尽心知性”及下文“尽心、知性、知天”云云,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意为:孟子说:“能充分扩充自己善良的本心,就能懂得人的本性;能懂得人的本性,就能懂得天命。保存自己的本心,涵养自己的本性,就是侍奉上天的方式。不论短命还是长寿,我都没有二心、不生疑心,只是修养身心以等待死亡的到来,就是立命的方式。”
〔4〕“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语出朱熹《孟子集注》。子夏,姓卜,名商;曾子,名参,字子舆。均为孔子弟子。
〔5〕狃(niǔ),习惯、习以为常;拘泥。
〔6〕“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语出《中庸》。
〔7〕阳明此所谓“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语本朱熹注释《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之言。对于孟子之尽心知性知天,朱子以《大学》之言将其诠释为物格知至,阳明则以《中庸》之语将其理解为生知安行。邓艾民说,阳明批评朱子“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与朱子之思想并不相应。
〔8〕“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语本《中庸》。
〔9〕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昨晚”,原作“昨晓”,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10〕“不诚无物”,语见《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今译】
徐爱问:“昨天听了先生您关于‘止至善’的教诲,我已经觉得功夫有用力的地方了。只是与朱子关于格物的成训,思来想去始终觉得不能契合。”
阳明先生说:“格物就是止至善的功夫。你既然已经知道至善,就能知道格物了。”
徐爱说:“我昨天以先生的教诲来推究,对于格物之说似乎也能了解它的大概。只是朱子的成训,其对于《尚书》的‘惟精惟’一、《论语》的‘博文约礼’、《孟子》的‘尽心知性’,都有证有据,因此未能释然无疑。”
阳明先生说:“朱子曾说‘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然也是对的,然而不如反求于心那样切实。你如今既然不能自得于心,怎么可以拘泥于旧闻、不讲求个妥当无误呢?就如朱子,他也尊敬崇信程子,然而遇到他不能自得于心的地方,又何曾苟且盲从呢?‘惟精惟一’、‘博文约礼’、‘尽心知性’,本来就与我的说法吻合,只是你没有深思而已。朱子关于格物的成训,未免牵强附会,不是它的本来意旨。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曰仁你既然已经明白知行合一的学说,这可以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事。朱子之所以错误地解释格物,只是因为他颠倒地看待这当中的含意了,把‘尽心知性’误解为物格知至,要求初学者去做那‘生知安行’的人所做的事,怎么能够做得到呢?”
徐爱又问:“‘尽心知性’,为什么是‘生知安行’的事?”
阳明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来源。尽心就是尽性。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可以穷尽自己的本性,才可以知道天地的化育。存心的人,其心还有所未尽。‘知天’,犹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内的事情,已经与天合而为一;‘事天’,犹如儿子侍奉父母、臣下服侍君王,必须恭敬奉承,然后才能没有过失,可见尚且与天分而为二。这就是圣人、贤者的区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导学者要一心为善,不能因为穷通夭寿的缘故,就把为善的心改变了。只应该去修身来等待天命,知道穷通寿夭都有个天命在,我也不应当因此而动心。‘事天’虽然与天分而为二,但已经见得有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还未曾见面,与在此等候别人相似,这就是初学立心的开始,有个困知勉行的含意在里面。如今朱子却颠倒做了,所以使得学者没有下手的地方。”
徐爱说:“我昨天听了先生您的教诲,也模模糊糊知道功夫必须这样做。如今听了您的这个说法,更加没有什么可疑的。我昨晚思考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心上说。”
阳明先生说:“没错。身的主宰就是心,心的显发就是意,意的本体就是知,意的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于侍奉父母,则侍奉父母就是一物;意在于服侍君王,则服侍君王就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则仁民爱物就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则视听言动就是一物。所以我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个格物。”
7.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1〕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2〕。”
【注释】
〔1〕“大人格君心”,语本《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意为:只有君子才能纠正君王思想的错误。
〔2〕“明明德”,语见《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今译】
阳明先生又说:“格物,犹如《孟子》所说的‘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除其心中的不正,来保全其本来状态的正。只是意念所在之处,就要去除其中的不正,来保全其中的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这就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8.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1〕,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2〕,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3〕。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4〕。知致则意诚。”
【注释】
〔1〕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语本《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2〕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语本《孟子·公孙丑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恻隐(cè yǐn),忧伤、同情;怜悯、不忍。
〔3〕“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意为:人们如果能扩充其怜悯之心,则其仁德就用不完。语本《孟子·尽心下》“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4〕黄宗羲《明儒学案》“郎中徐横山先生爱”传云,“阳明自龙场以后,其教再变。南中之时,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故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先生(徐爱)记《传习》初卷,皆是南中所闻,其于‘致良知’之说,固未之知也。然《录》中有云:‘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使此心之良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则三字之提,不始于江右,明矣。但江右以后,以此为宗旨耳。是故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
【今译】
阳明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来状态,心自然会知。人们见到父母自然会知道孝顺,见到兄长自然会知道敬爱,见到小孩坠入井中自然会感到心痛、知道同情,这就是良知,不必借助于向外寻求。如果良知的显发,完全没有私意的障碍,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而平常人不能做到没有私意的障碍,所以必须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欲恢复天理,则心中的良知就完全没有障碍,就能够充塞流行,这就是致其良知。知致就能够意诚。”
9.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1〕。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1〕富贵贫贱、患难夷狄,语本《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素,现在。夷狄,古代泛称我国东方各族为夷,北方各族为狄。后多用夷狄来泛称异族人。意为:君子只是在其现在的位置上做其应该做的事,而没有慕外之心。现在身处富贵,就做身处富贵时应做的事;现在身处贫贱,就做身处贫贱时应做的事;现在身处异族,就做身处异族时应做的事;现在身处患难,就做身处患难时应做的事。因此君子无往而不自得。
【今译】
徐爱问:“先生您把‘博文’作为‘约礼’的功夫,我对此深思仍然未能把握,请您略为开示。”
阳明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理的显现可见部分称之为文,文的隐微不可见部分称之为理,只是同一件物事。‘约礼’只是要此心纯粹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粹是天理,必须从理的显现之处用功。譬如显现于侍奉父母时,就在侍奉父母上面学存此天理;显现于服侍君王时,就在服侍君王上面学存此天理;显现于身处富贵贫贱时,就在身处富贵贫贱上面学存此天理;显现于遭遇患难夷狄时,就在遭遇患难夷狄上面学存此天理。至于或作或止、或语或默,无时无处不是如此,随着显现的地方,就在那上面去学习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这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约礼’就是‘惟一’。”
10.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1〕,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2〕,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1〕“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语出朱熹《中庸章句序》。
〔2〕“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阳明所引程子之言,语本《河南程氏遗书》“‘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为明道先生语。
【今译】
徐爱问:“朱子说‘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您关于精一的教诲推究,这个说法似乎有弊病。”
阳明先生说:“没错。心只是一个,尚未夹杂人欲称之为道心,以人为的事情夹杂其中则称之为人心。人心得其中正即是道心,道心失其中正即是人心,原本就没有两个心。程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言词上似乎将心区分为二,而语意上实则颇为得当。如今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就是有两个心了。天理人欲不两立,哪里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于它的呢?”
11.爱问文中子、韩退之〔1〕。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2〕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3〕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4〕,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5〕,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6〕,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7〕。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8〕,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9〕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10〕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11〕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12〕,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13〕。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14〕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15〕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16〕。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17〕。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注释】
〔1〕王通,字仲淹,隋朝著名思想家、儒者。卒后,门人私谥文中子。有《中说》一书传世。韩愈,字退之,唐代著名文学家、古文运动领袖、推崇儒家思想,被视为宋明理学的先导。
〔2〕所谓经,指《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根据传统说法,六经都是孔子撰作或整理、编定的。拟经,指王通续经事。王通《中说》记载,“程元问六经之致,子曰:‘吾续《书》以存汉晋之实,续《诗》以辩六代之俗,修《元经》以断南北之疑,赞《易》道以申先师之旨,正《礼》、《乐》以旌后王之失,如斯而已矣。’”司马光《文中子补传》云,“文中子王通,字仲淹,河东龙门人。……著《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
〔3〕譊譊(náo náo),喧嚷争辩之声。此有夸耀之意。
〔4〕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云云,是讨论《易经》的历史演变。按传统说法,《易经》的八卦由伏羲所作,卦辞由周文王所作,爻辞由周公所作。“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云云,是讨论《周易》以外的易学著作。《周礼·春官》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郑玄《易赞》、《易论》云,夏曰《连山》,殷曰《归藏》,与《周易》总为三代之《易》。
〔5〕典谟、二南、《九丘》、《八索》:邓艾民曰:“典谟,指《书经》首数篇之《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等;二南,为《诗经》首二辑之《周南》、《召南》;九丘、八索,传说古书名,《左传》云,‘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九丘》、《八索》’。”
〔6〕孔子作《春秋》,其说见《孟子》。《孟子·滕文公下》云,“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7〕笔削,指修改文字。语出《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8〕《左传》,也称《春秋左氏传》或《左氏春秋》,相传为春秋时期鲁国左丘明撰,是一部编年体春秋史,记载鲁隐公元年(公元前 722)至鲁悼公四年(公元前 463)间二百六十年的历史,比《春秋》多十七年。《春秋》与《左传》原分为两书,西晋杜预撰《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乃将《左传》按年附于《春秋》之后。由于《春秋》叙事极为简单,而《左传》叙事相当详细,因此《左传》对于理解《春秋》所记载的历史有重要价值。
〔9〕“传是案,经是断”,语本《河南程氏遗书》。案,指审理案件之证言,犹言案卷;断,指裁定案件之结论,犹言判词。
〔10〕“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意为:仲尼的门下,没有谈及齐桓公、晋文公事迹的,所以后世没有流传。(齐桓公、晋文公都属于春秋五霸。)语见《孟子·梁惠王上》。
〔11〕“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语本《中庸》“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意为:假如不是本来就有聪明圣智、能够通达天德的人,谁能够理解这些呢?
〔12〕“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见《论语·卫灵公》。阙文,指阙疑不书之文。对孔子此语之解释,历来争议颇多。其大意为:孔子说,我还有幸能见到史书的阙文。
〔13〕“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语见《孟子·尽心下》。策,书写所用之木简或竹简。
〔14〕五伯,即五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
〔15〕《三坟》,传说为中国最古老之书籍。《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16〕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语本《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朱熹注云,“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
〔17〕“周公思兼三王”云云,语见《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意为:周公想要兼学夏商周三代的君王,以施行禹汤文武的事业。其中有不合时势的,则仰头思考,夜以继日;有幸思考明白,则坐等天亮,立刻实施。
【今译】
徐爱问对于文中子、韩退之的评价。
阳明先生说:“韩退之,不过是文人当中的特出者;文中子,则是贤能的儒者。后人只凭文词的缘故推尊韩退之,其实韩退之与文中子相距甚远。”
徐爱问:“文中子为什么会有仿造经书的过失?”
阳明先生说:“仿造经书恐怕不可完全否定。你且说说,后世儒者著述的意图,与文中子仿造经书相比,有什么不同?”
徐爱说:“后世儒者的著述,追求名声的意图不是没有,然而都以阐明大道为期望;仿造经书则完全像是追求名声。”
阳明先生说:“以著述来阐明大道,又是效法何人呢?”
徐爱说:“效法孔子删述六经来阐明大道。”
阳明先生曰:“既然这样,仿造经书难道不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述是对于大道有所发明。仿造经书似乎只是模仿其形迹,恐怕对于大道的发明没有补益。”
阳明先生说:“你认为阐明大道,是要使人反朴还淳而且体现于行事之中呢?还是要使人言辞华美而且仅仅用来夸耀于世呢?天下大乱,就是由于虚文空言过多而实际行动太少。假使大道昌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删述。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伏羲画八卦,至于文王、周公,这中间讲论《易》学的著作,例如《连山》、《归藏》之类,十分繁多而杂乱,不知其有多少,《易》道因此大乱。孔子因为看到天下喜好虚文空言的风气一天天盛行,知道那些《易》说的蔓延将没有任何限度,于是拿文王、周公的学说来对《易》道加以阐明,认为只有这才把握了《易》学的宗旨。于是那些纷繁杂乱的《易》说才完全被废除,而天下讲论《易》学才归于一致。《尚书》、《诗经》、《礼经》、《乐经》以及《春秋》都是如此。《尚书》自‘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以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以下,譬如《九丘》、《八索》等,所有淫邪的歌曲、放荡的诗词,不知道有几千几百篇;《礼经》、《乐经》中的名物制度,沿至此时也无法穷尽。孔子把它们都加以删削、阐述与改正,然后其中的错误说法才被废除。例如在《尚书》、《诗经》、《礼经》、《乐经》之中,孔子何曾添加过一言一语?如今《礼记》中的各种说法,都是后世儒者附会而成,已经不是孔子的旧物。至于《春秋》,虽然号称是孔子所创作,其实都是鲁史的旧文。所谓笔,是笔录其旧文;所谓削,是削除其繁杂,都是有减无增。孔子阐述六经的时候,惧怕繁文祸乱天下,由于不能将六经再加删简,他只好让天下人都致力于去除虚文而追求实行,而不是要以虚文来教人。春秋以后,繁文越来越盛,天下越来越乱。秦始皇焚书得罪天下,是因为出于私意,又不应该焚毁六经;如果他当时是志在阐明大道,把其中各种反经叛理的学说,全部拿过来焚毁,亦正好暗合孔子删述六经的意图。自秦汉以来,繁文又一天天盛行,如果要完全去除,断然不能做到;只应当取法孔子,笔录其中接近于正确的加以表彰,那么其他各种怪诞悖逆的学说也就会渐渐地自行废除。我们不知道文中子当时仿造经书的意图如何。我是真切深挚地赞同他的做法,认为即使圣人再生,也不能改易。天下所以不治,只是因为虚文繁盛而实行衰亡,人们自出己见,以新奇的学说互相比较高低,目的是在俗人之前炫耀以博取自己的声誉,如此则只不过扰乱天下人的聪明、堵塞天下人的耳目,使天下人靡然争相从事于修饰文词,以追求知名于世,而不再知道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的修行了。这都是主张著述的人启发他们的。”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可缺少的。譬如《春秋》这部经书,如果没有《左传》,恐怕也很难读懂。”
阳明先生说:“如果《春秋》必须等待有《左传》而后才能明白,就是歇后谜语了。圣人何苦撰写这样艰深隐晦的文词?其实《左传》也多是鲁史的旧文,如果《春秋》必须有这些旧文而后才能明白,孔子又何必把它们删削掉?”
徐爱说:“程伊川也说:‘传是案,经是断。’譬如《春秋》书‘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明白其事情的细节,恐怕也难以判断。”
阳明先生说:“伊川的这种言论,恐怕也是沿袭世间儒者的说法,并没有把握圣人创作经书的意图。譬如书‘弑君’,则弑杀君王便是罪过,何必又追问其弑杀君王的详情?征伐的命令应当由天子发出,书‘伐国’,则诸侯讨伐其他诸侯国便是罪过,何必又追问其讨伐其他诸侯国的详情?圣人删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方面的事,则曾经论说过;有时因为别人请教,则根据他们各自的理解程度而加以论说,然而也不肯多说,担心人们专从言语上寻求,所以说‘予欲无言’。像这所有放纵人欲、泯灭天理的事情,圣人又怎么肯详尽地展示给人看?展示给人看,这就是助长叛乱引导奸邪。所以孟子说:‘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这便是孔门家法。世间儒者只讲得一个霸者的学问,所以要知道许多阴谋诡计,纯粹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创作经书的意图正好相反,又怎么能考虑得通呢?”阳明先生因而慨叹道:“如果不是通达天德的人,还真不容易与他讲论这些事情。”又说:“孔子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述《尚书》,唐、虞、夏四五百年间的文字,不过保留数篇,难道再没有一事可以保留?然而所传述的只有这些,那么圣人的意图就可以知道了。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是要添上。”
徐爱说:“圣人创作经书,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像五霸以下的事情,圣人不希望详尽地展示给人看,则确实如此。至于像尧舜以前的事情,为什么也如此简略而不稍微给人看看?”
阳明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其事迹稀阙、疏略,流传下来的很少。这也可以推想而知。当时全是淳厚朴素、颇无文饰的景况。这便是太古时代的治世,不是后世可以比得上的。”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籍,也有流传的,孔子为什么删除它呢?”
阳明先生说:“纵然有流传,时代变迁,也渐渐地不合宜了。后来风气越来越开放,文饰一天天胜过从前。到了周朝末年,即使希望以夏朝、商朝的风俗来改变,也已经不能做到了,何况是唐尧、虞舜的风俗呢?又何况是伏羲、黄帝时的做法呢?然而其治法虽不同,但其治道则一样。孔子对于尧、舜则远宗其道,对于文、武则近守其法。文、武之法,就是尧、舜之道。只是因顺时代变迁来实行治理,其间的设施政令已经各自不同。即使是夏朝、商朝的事业,拿到周朝来施行,就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所以‘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何况太古的治法,哪里还能再次施行呢?这本来就是圣人可以忽略的。”又说:“专门从事无为而治,却不能像三王那样因顺时代变迁来实行治理,而一定要施行太古时代的风俗,就是佛、老的学术;能因顺时代变迁来实行治理,却不能像三王那样完全依据于道,而是以功利之心来实行,就是霸者以下的事业。后世儒者中的许多人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霸术。”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今译】
阳明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上的治道,后世不能复行,忽略它就是了;三代以下的治法,后世不可师法,削除它就是了。惟有三代的治法可以施行。然而世间议论三代的人,如果不明白其根本而只从事于其枝末,那么也不可复行了。”
13.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1〕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诗》、《礼》、《乐》是三代史〔2〕。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注释】
〔1〕包牺氏,即伏羲。相传伏羲画八卦。
〔2〕《诗》、《礼》、《乐》是三代史:“诗”字原缺,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补。
【今译】
徐爱说:“先儒论述六经,把《春秋》当作史书。史书是专门记事的,恐怕与五经的体例终究稍有差异。”
阳明先生说:“从事的角度说,称之为史;从道的角度说,称之为经。事即是道,道即是事。《春秋》也是经书,五经也是史书。《易经》是伏羲的史书,《书经》是尧舜及其后的史书,《诗经》、《礼经》、《乐经》是三代的史书。其事相同,其道也就相同,哪里有所谓的差异?”
14.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1〕;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2〕,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3〕;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4〕、‘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5〕。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6〕
【注释】
〔1〕特存其迹以示法:“特”,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钱錞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作“時”。未知孰是。若作“時”,翻译中的“特意”,则应改译为“时常”。
〔2〕“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朱熹语,见《论语集注》“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逸志,放纵的念头。全句意为:凡是《诗经》中的诗文,好的可以用来感发人的善心,不好的则可以用来惩戒人的逸志,其功用是要使人保持自己的性情之正而已。
〔3〕“放郑声,郑声淫”,语本《论语·卫灵公》“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意为:要禁绝郑国音乐,要远离奸佞之人;因为郑国音乐淫秽,奸佞之人危险。
〔4〕“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语见《论语·阳货》:“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意为:孔子说:我讨厌紫色夺走朱色作为正色的地位,讨厌郑国的音乐扰乱典雅的音乐,讨厌强嘴利舌颠覆邦国世家的人。
〔5〕“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意为:郑国、卫国的音乐,乃是亡国的音乐。语本《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6〕从而为之辞,语本《孟子·公孙丑下》“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今译】
阳明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的目的是辨明善恶、昭示训戒。善之可以作为成训的,则特意保存其事迹来昭示法度;恶之可以作为警戒的,则保存其警戒而削去其事迹以杜绝奸邪。”
徐爱说:“保存其事迹来昭示法度,也就是要保存天理的本来样子;削去其事迹以杜绝奸邪,是不是要在人欲将萌发时就将其遏绝?”
阳明先生说:“圣人创作经书,本来无非就是这个意图,然而又不应当拘泥执着于文句。”
徐爱又问:“恶之可以作为警戒的,则保存其警戒而削去其事迹以杜绝奸邪,孔子为什么唯独在《诗经》中不删除‘郑风’、‘卫风’?先儒朱子说,这是因为‘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对不对?”
阳明先生说:“《诗经》已经不是孔门原先流传的版本了。孔子说‘放郑声,郑声淫’;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这才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删定的三百篇,都是所谓雅乐,都是可以演奏于祭祀天地祖先之时、演奏于乡邻闾里之间的,都是用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的,哪里会有‘郑风’、‘卫风’这些诗歌呢?有‘郑风’、‘卫风’这些诗歌,就是助长淫乱引导奸邪了。这一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世间儒者拿这些诗歌牵强凑合以补足三百篇之数。凡是淫逸放荡的词调,世俗之人多喜欢传诵,如今村闾街巷也都是这样。所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这是欲寻求其说而不得正解,从而为此编造出来的说辞。”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1〕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2〕,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录)
【注释】
〔1〕“断港绝河”,犹言“断港绝潢”,指行不通的断头路。典出韩愈《送王秀才序》,其文略云“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之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
〔2〕明善是诚身的工夫,语本《中庸》“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今译】
徐爱因为被旧说所埋没,刚听到阳明先生的教诲时,实在是骇愕不定,感到没有着手的地方。其后聆听的时间已经比较长久,渐渐知道反求诸身、着实践行,然后才相信阳明先生的学说真正是孔门嫡传,除此之外都是傍蹊小径、断港绝河,都是行不通的。例如阳明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开始都觉得高超不凡难以契合,其后思考它们的时间比较长久了,不知不觉之间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以上徐曰仁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