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序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爱〔1〕既备录先生之教,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尝曰‘予欲无言’〔2〕,他日则曰‘吾与回言终日’〔3〕,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4〕常在先生之门,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当是之时,仪刑既远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5〕警发之,其不摧堕靡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录成,因复识此于篇首〔6〕以告同志。门人徐爱序。
【注释】
〔1〕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余姚人。生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卒于正德十二年(1517)五月,享年三十一岁。正德三年(1508)进士,阳明之妹夫与门人。
〔2〕“予欲无言”,意为:我打算不再多说了。语见《论语·阳货》。
〔3〕“吾与回言终日”,意为:我和颜回讲论了一整天。语见《论语·为政》。
〔4〕吾侪,我们。侪(chái),同辈。
〔5〕对越,即对答称扬,在此为教导之意。
〔6〕篇首,原作“首篇”,据孙应奎本、钱錞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白鹿洞本改。
【今译】
门人中有人私下记录阳明先生的言论,先生听说这件事之后,对他说:“圣贤教人,就好比医生用药,都是根据病情开药方,要斟酌病人的虚实、温凉、阴阳、内外是否平衡而随时加减药味,关键在于除去疾病,原本并没有不变的定说,如果拘执于一条药方,那么很少不因此而成庸医杀人的。如今我与诸君,不过各就你们的偏颇蔽塞之处略加规谏、磨砺,只要能够有所改变,则我的言论就已经成为多余的了。如果因此而保守为不变的教条,他日误己误人,我的罪过还可以追悔救赎吗?”我既详备记录先生的教诲之言,同门学友中有人以先生的这个说法相规阻,我于是对他说:“像你这样的说法,则又是‘拘执一方’,又误解先生的意思了。孔子曾经对子贡说‘予欲无言’,他日却又说‘吾与回言终日’,孔子的说法又何其前后不一呢?盖因子贡从言语之间去理解孔子的教导,所以孔子以‘无言’来警戒他,目的是要使他切实体认于心以寻求自得;而颜子对于孔子的教诲则默识心通、没有不是自己去体会的,所以孔子与他‘言终日’,犹如挖开江河的决口而将其引入大海那样滔滔不绝。所以孔子对子贡什么都不说也不算少,对颜子整天说个没完也不为多,不过是各当其可而已。我如今详备记录先生的言论,固然不是先生所希望的,假使我们能常在先生的门下,又何必从事于此呢?只是有时或不免离开先生身边,同门学友又都离群索居,在这个时候,远离先生而无法聆听他的规戒。像我这样才能低下的人,如果得不到先生言语的时刻教导与警醒,而又不会感到挫败懈怠、萎靡颓废,那应当是很少有的了。我们对于先生的言论,假如只是入耳出口,而不是亲身体认,那么我还记录这些言论,我就确实成为先生的罪人了。假使我们能把握先生言语的意义,而又能实实在在地付诸行动,那么这本语录,原本就是先生‘终日言之’的用心,怎么可以少得了呢!”语录编辑完成,于是在语录的前面记下这段文字来告诉同志学友。门人徐爱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