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爱是什么
你可以说主人公山田照子是一个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女人。对于田中守,她是一个随叫随到的便利贴女孩。
她心中所谓的“恋爱运”——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事业运”换取的“恋爱运”——是与田中守相守的那段幸福时光,但其实那段时期的田中守经济拮据、需要帮衬。他两个月没交水电费和电话费了,山田照子天真地认为“他现在都忙到没空来交这些费用了”。而实际上,很多细节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是这部小说最巧妙的地方。第一人称有限视角下的交代,既巧妙地告诉我们一些可供猜测的细节,又把人物的心理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作者在第一人称的叙事中加入了大量直接引语,虽然让内容显得有些零碎和絮叨,却有助于读者深入主人公的内心,一个“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女主人公形象跃然纸上。而操纵着“我”讲述故事的那个“我”虽然能看清一切,却隐忍着铺陈的欲望,用看似不经意交代的许多细节,告诉我们将主人公山田照子断定为“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女人”的原因。
故事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如果“我”从深陷其中的“爱”中抽身而出,也能回过头来和你、和我、和读者一样,清楚地看到这一切是如何荒唐。
每一个读者或许都会想:如果山田照子是我的朋友,我一定狠狠地踹她一脚,让她清醒过来。但当我们深陷“爱”的情感中时,却无法看到这些。这正是标题既带有一些主人公的怨气,又想要揭示的最重要的主题——爱是什么。
《百人一首》中有一首我非常喜欢的和歌,大意是我曾经为了你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如今我们在一起了,我却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这首和歌的前半句告诉我们爱是付出,而后半句则告诉我们爱是牵挂。
山田照子对田中守的爱就是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付出并不求回报,小说的第一章即通过对另外两个人物的形象塑造,从侧面点明了这一点。一个是叶子的“便利贴男孩”中原君,另外一个则是叶子的母亲。随叫随到的中原君因为山田照子的出现而被叶子赶走,暗示了“我”经常莫名其妙地被田中守赶走的原因。而深夜屡屡“打扰”女儿、为女儿做拿手饭菜的母亲则体现了普遍的、甘于付出而不求回报的母爱。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升华了山田照子的爱并非“病态”的个例,而是爱着的人们的共性。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梦见书生柳梦梅,因相思而一病不起并命丧黄泉,最后又因爱的召唤而起死回生,可见爱这种情感的巨大力量,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两情相悦的成了千古佳话,而那些爱而不得的人则变成了妖魔。
可以说,杜丽娘的故事既控诉了封建礼教,又冲破了封建藩篱。但是,爱是盲目的,它足以遮蔽爱着的人们的眼睛,让他们失去所谓的理性。它拥有的力量可以遮蔽并忽略社会规则(礼教与藩篱)。
晚明的思想家发现了情的力量,这种所谓“主情主义”的文学思潮也影响了日本文学的创作,在文学书写中掀起了直面“情”的风潮。
在日本江户时代曾经发生过一个案件。一个蔬菜店老板的女儿阿七,在一次火灾中躲避到了寺院里,在那里与一个男孩一见钟情。等到火灭人散,回家后的她依然对男孩思念不已,希望能再见心爱之人一面。于是她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再放一把火,她以为这样两人就能再次在寺院中相遇。当然,现实中的阿七(的原型)因为触犯刑律而被治罪,但她不顾一切的疯狂的爱却触动了许多人的心灵。所以,从江户时代至今,这个案件被演绎成了各种版本的文艺作品。有的版本则试图为阿七纵火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或为济危救困,或为拯救男方的家族。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井原西鹤《好色五人女》这一版本。在故事中,纵火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不能自已的爱。
照子的一切行动都因爱而起。她不顾公司的规定,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如果将其与杜丽娘、与阿七相提并论,一定会令人大跌眼镜,但为爱冲破规则(藩篱)这一点却没有任何区别。小说中的叶子正好相反,她试图用双方的关系,如优势地位、劣势地位等理性的逻辑来说服照子。因此,叶子的母亲希望叶子在爱情方面能像照子和中原君一样坦诚。但另外一个细节——叶子在除夕夜不停地关注自己的手机并被一通电话叫走——又告诉读者,在与中原的关系中,她之所以可以理性地分析并将自己置于优势地位,是因为她不够爱中原君。若是足够爱的话,她也可以不顾一切,就像上述《牡丹亭》题词的下半句所说的那样,“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可以说,爱是付出,爱是盲目,爱是不顾一切,爱是希望和爱的人时时刻刻在一起,爱是和爱的人融为一体。年轻的芥川龙之介在情书中表达了对妻子的爱,“我想吃掉你”虽然是一句夸张的表达,但也是这个道理。村上春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其中一个短篇小说名叫《山鲁佐德》,主要讲述了一个女高中生的故事。她喜欢上了班上的男孩却不敢表白,便偷偷潜入他的家中,走进他的卧室,体会他的一切。可以说她是一个彻底的跟踪狂。很多人看到这一段时都会觉得她“好变态”,但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痴恋而不得或不敢表白时,或许都有一个这样“变态”的自己。爱得越深越是如此,正如山田照子说的,“如果‘跟踪狂’所说的是这类人,那么这个世界……还充满了爱”。
小说家通过虚构来追求普遍的真实,通过夸张与极致的描写来渲染艺术效果。艺术家赞美发自内心的率真行动,而不喜欢理性与规则的束缚。三岛由纪夫更是将“理性”称为怪物。他谈到爱时曾这样说:“爱的形式一旦得到公认,就不再纯粹。那种得到社会公认的爱,会嵌入某种既定的框架里,成为流水线上生产的产品和超市中贩卖的‘爱情’。”
从社会规训的角度而言,她们都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杜丽娘如此,阿七如此,川端康成笔下的太田夫人(《千只鹤》)也是如此。而在《爱的饥渴》中被三岛由纪夫称为“精神的怪物”的主人公悦子则举起铁锹,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情。
角田光代的这部小说也书写了这样一个“废柴”的女人,但这个社会视角下的“废柴”——山田照子——的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纯粹的。作者正是通过纯粹化的山田照子的爱,试图艺术化地抽象出爱的模样。
关于角田光代,她在女性书写方面可以说是当代日本最优秀的女作家之一,关于这一点其他老师已经进行了详细的介绍,笔者不再画蛇添足,只将本篇的阅读感受分享给读者,以提供一个理解小说的视角。
岳远坤
2022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