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战记:城堡与隐德莱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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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热水澡与闯入者

词条解释088:尼尼微城

释义1:已经毁灭的古地球城市,原亚述帝国(一个灭亡的古地球政治实体)首都。该城市曾位于亚欧大陆西南部被称为“美索不达米亚”的地区,因为古代历史资料大量散佚,具体状况不明。

释义2:目前兰檀地区法理上的首府,俗称“新尼尼微城”,该城市以贯穿全城、最终通向新阿斯旺湖的复杂运河系统而知名,目前总人口约105万人(因为当地人口普查开展不力、数据更新迟缓等问题,可能存在着以万人为单位的漏报),是重要的有色冶金工业、轻工业、商业和科技考古业中心。

释义3:在946年的“鲜血黎明”战役中被摧毁的前兰檀地区首府、第九军团司令部原驻地,俗称“旧尼尼微城”。该城曾经是傀儡战争爆发前和谐星的第二大城市,同时也是一座自黄金时代第一次拓殖时便已经奠基的城市(一般认为,该城市正是得名于这一时期,以纪念地球上的古尼尼微城)。在被毁灭之前,旧尼尼微城被称为运河与温泉之城。城市周边的盾状火山丘陵源源不断地为城区多个地点供应着温泉。有如今日的新尼尼微城一般发达的运河、公路和轨道交通系统共同支撑着这座巨型城市的运转。在鼎盛时期,旧尼尼微城及其周边区域总共居住着200万以上的人口,周围的巨型工业区拥有全世界12%的工业产能,丰富的地热能和发达的能源工业确保了当地工业用能的自给自足。

截至整场战役结束,旧尼尼微城市民及参与城市防御行动的军人中,有12万—14万人(依不同统计数据有一定差异)死亡或失踪。之后因为不明事件(参见词条解释092:尼尼微城的闪光),侵入城内的傀儡军团活动转入完全消极状态,其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之后,兰檀当局将旧尼尼微城及周边部分工业区、卫星城(总面积约1250平方千米,含15.2平方千米水域)划为军事禁区。

词条解释092:尼尼微城的闪光

众多目击报告及事后调查指出,在“鲜血黎明”战役的最后一日,许多人在行将沦陷的旧尼尼微城周围目睹了一道所谓的“闪光”。因为记忆混乱、记录差错等原因,对“闪光”事件的具体描述存在着因人而异的差别。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闪光”出现后,攻入旧尼尼微城的傀儡军团立即停止了进一步的攻击行为,其行动转入消极状态。

不过,这种“消极”并非许多未经确认的消息所声称的“如同死亡一般的沉眠”。根据战后对旧尼尼微城的侦察报告(往往以侦察人员、装备全部或大部损失为代价),目前已经可以确定,虽然城内的傀儡军团确实处于休眠状态,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武器装备,尤其是便于保养储存的轻武器可以使用,且一旦发现人类接近,这些傀儡便会立即苏醒并展开攻击。故而进入,甚至仅仅靠近旧尼尼微城都仍然是极端危险的行为。

和谐星的科学家、科技考古学家及科学史专家目前均无法解释“闪光”事件的原因。

词条解释100:下尼尼微城

根据部分都市传说、谣言和学者的假说(其中包括著名的历史学家乔东福教授于777年的一篇论文中提出的假说),在旧尼尼微城下方存在着一座被称为“下尼尼微城”的规模远超过旧尼尼微城的古代城市,而该城市的秘密一直被兰檀地区原先的领袖家族——谢林家族所掩盖。事实上,“下尼尼微城”的传说确实有一定真实性:在旧尼尼微城地下的部分坚固基岩区域的确存在大型空穴和竖井系统,据推测,它们可能是黄金时代未完成的建筑工程的遗迹。

在旧尼尼微城被攻陷前,上述地下建筑已经被全面系统性勘察。部分空穴已经被改造为地下仓储设备和居住区,在战前有超过4万人居住于其中,竖井则作为危险垃圾填埋区域。至于其余与“下尼尼微城”相关的传闻,均无任何可信依据。

——摘自《联合军军事词典》(第13版)

1

虽说兰檀是一个以炎热潮湿而闻名的地方,但在黄昏降临时,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和一条短裤的我还是冷得牙齿打战——当然,我目前所处的位置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这种状况。我正趴在一段通风管的尽头,从管道另一侧涌入的凉风持续不断地从我身旁刮过,透过我裸露的皮肤将热量吸走,而管道内狭窄的空间对气流起到的加速作用更是大大地加快了我的身体失温的速率,让我的皮肤上冒出一片片的鸡皮疙瘩。

不过,我仍然决定留在这儿。

尽管这地方又冷又湿、让人很不舒服,但也有个非常明显的好处:透过装在通风管末端的满是锈迹的金属格栅,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大厅中的景象——在这座阴暗的地下大厅内,两堆柴火烧得正旺,在柴火上方,两只起码已经有近半个世纪历史的大号金属燃料桶架在摆成环形的石灶上。在刚被造出来时,这些一米多高的大桶自然是用来装运用于供应军队的燃料的,但现在,满满两桶热水在昏暗的地下空间中不断散发着惨白的水汽。

我现在身边仅剩的两位同伴,正把大半个身体浸泡在这对装满热水的大桶里。

好吧,这看上去很像是在野外远足时触发了特殊事件,然而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个画风。

自打在两天前因为完全无法理解(但肯定和我们老祖宗的科学技术有关)的原因而被扔到了这座大名鼎鼎的废墟城市、原兰檀首府旧尼尼微城后,我们就像没头苍蝇似的一直四处乱撞,希望先找到其他失散同伴再做打算。不幸的是,在这座饱经战火荼毒的巨大城市中,我们头几个小时的搜索不但几乎一无所获,反倒还好几次身临险境。因此,我们不得不找了一座看上去似乎曾是地下仓库或者停车场的建筑,在里面暂时隐蔽起来,等到夜幕降临后再悄悄溜出去碰运气。

我必须得补充一点:在我们事前的计划中,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在四十五年前的那场毁灭性战役后,除了极个别胆大包天、做着从废墟中搜刮财物的白日梦、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冒险潜入这儿的拾荒者外,几乎不会再有别人胆敢闯进据称仍被傀儡军团占据着的旧尼尼微城废墟——闯入者大多一去不回。不过,按照负责为我们出谋划策的历史学家伊斯坎德尔·罗蒙诺索夫的计划,这些麻烦对我们而言不成问题:首先,我们手中拥有一辆同样出于傀儡之手,而且基本功能正常的“基路伯”超重型坦克;其次,我随身携带的一支被称为“信标”(当然,它在其他人口中还有一些别的称谓)的古代技术设备能让我像幽灵上身般将自己的意识暂时“附”在某个特定的傀儡身上。历史学家宣称,有了这两样法宝,要在旧尼尼微城废墟里自由行动就会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样轻松,如果真的有傀儡战士跳出来阻拦我们,我只需要开动“信标”、暂时制住其中一个,再从对方的表层意识里搜出敌我识别码就行了。在那之后,我们要做的就是穿上傀儡们的盔甲和战斗服,乘着开启了敌我识别系统、能够让对方相信我们是自己人的“走为上二号”在城里慢慢晃悠,直到成功地找到奥菲莉亚失踪的妹妹,以及据说会左右这个世界命运的、被谢林家族的祖先隐藏在这座城市地下的古老秘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计划都相当精明、非常完美,充分体现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唯一的问题是,由于客观局势的变化,它目前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我们那可怜的“走为上二号”目前正躺在新阿斯旺湖冰冷黑暗的湖底,而这座城市里的敌人也早已不只是那些傀儡了。

在近半个世纪的漫长等待与僵持之后,联合军终于对旧尼尼微城废墟发起了主动进攻。

当我们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旧尼尼微城废墟里之后不久,一次由联合军航空部队发起的空袭就让我们意识到了这一惊人的事实。在那之后,爆炸声、交火声、炮弹和火箭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以及其他战场上特有的声音,每小时都会在我们的耳边响起。有一次,冒失的奥菲莉亚差点儿踩上了一枚显然是由联合军攻击机扔下来的蝴蝶状反步兵地雷;还有两次,我们刚穿过路口就遭到了没头没脑的盲目射击,不得不仓促找掩蔽。可燃物被引燃后的黑色烟雾就像是一根根诡异的立柱,将参差不齐的城市天际线和黑云笼罩的天空连接在了一起,每当火炮射击声和航空发动机的嗡鸣从这弥漫的黑暗之外传来时,我都不得不抱住吓得浑身颤抖的奥菲莉亚和可可,小声地安抚她们。

毕竟,现在我们没有装备、没有武器、没有情报,晕头转向,不知所措,还被卷入了一场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混战之中。在这种状况下,要冷静客观地分析情况、计划下一步行动,实在是强人所难了点儿。于是,为了能尽快重整旗鼓,奥菲莉亚提出了一个点子。

那就是……呃……洗个热水澡。

2

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在目前的状况下,我确实也想不出比这更合理的点子了——毕竟,在交火相对激烈的白昼,我们躲在这处临时掩蔽所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干,而泡热水澡不但可以放松身心、舒缓情绪,也能去掉我们身上正变得越来越“精彩”的刺激性气味,稍微降低在黑暗中被不怀好意的家伙发现的可能性。正如同瞌睡碰到枕头,由于数十年无人打理,旧尼尼微城废墟里到处都是现成的枯枝败叶,而我们的藏身之处附近正好有一堆废弃的空桶,以及一处有着雕饰状出水口的小型温泉。只消把现成的温泉水灌进桶里,再点上一堆小火维持温度,一切就搞定了。

“嘿,原来你在这儿啊。”

在一片黑暗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合成语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消说,用这个特立独行的缺德声线说话的,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好吧,严格来说,它其实也不是一个“人”。

自打莫名其妙地抵达目的地后,我们虽然没能发现或者联系上任何一个同伴,但却意外地在一条荒草蔓生的运河边找到了爪爪。这只总是坚称自己“不具备真正的智能”却向来表现得完全不像那么一回事儿的大号熊玩偶是罗蒙诺索夫拥有的众多古代遗物中的一件,有时姑且也算能派上一些用场。队伍里的女孩子们大多很喜欢它,但不知为何,这家伙总是能成功地激起我对它的嫌恶感——比如在此时此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一点儿都不难,虽然这地方确实很隐蔽,但你的热信号可藏不住。而且,我的二氧化碳探测仪也在通风口送出的风中检测到了大约千分之九的二氧化碳浓度增幅。”熊玩偶洋洋得意地说道,“感谢我吧!要是我刚才把这事儿告诉奥菲莉亚和可可的话,她们就算不扒了你的皮,你也肯定没机会大饱眼——嗯!”

“你在瞎说啥呢?”我一把捂住了熊玩偶的嘴,紧紧压住它的扩音器,义正词严地反驳道,“我、我……呃……我可是在执行守备任务,明白不?”

“嗯嗯嗯……”熊玩偶说不出话来,只能含糊地嘟哝道。我就当它是在清晰、准确、无歧义地表达“明白了”的意思吧。

“要知道这地方现在,该死的,可是在打仗啊!而无论是傀儡战士还是联合军的人,现在都可能对奥菲莉亚和可可——尤其是奥菲莉亚——构成非常严重的威胁!综上所述,作为一个有良知、有担当的人,我不能让两个几乎没有受过军事技术训练也没有战斗经验的女孩子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单独待着,”我一边认真负责地紧盯着正在互相擦背的奥菲莉亚和可可,一边有理有据地继续解释道,“因此,我有理由时刻看顾着她们,在她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得确保她们的安全,知道吗?这就是罗蒙诺索夫以前常说的那个……那个啥来着?对了,骑士精神!就是这个没错!”

“这才不是……算了,你开心就好。”在我放手之后,熊玩偶心悦诚服地同意了我的观点。

“不过说起来,罗蒙诺索夫他们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脑门儿,“我记得,我们那时候明明就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是只过了一眨眼的工夫……”

“告诉你个事实,”熊玩偶插话道,“在我们躲进这下面之前,我曾经趁着几次烟雾和云层散去的间隙,目视测量过当时的太阳方位角和高度。在综合分析后,我认为,恐怕我们当时并不只是过了‘一眨眼的工夫’,而是经过了七到八个本地日。”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我惊讶地问道,“是不是你的设备——”

“我的设备好得很,特别是光学元件部分,那些玩意儿可是罗蒙诺索夫博士两个月前才替我换上的,相应的软件也都用日出城找到的那些更新过了……呃,都是两百年前的古董,但起码比现在的破烂玩意儿好得多。”爪爪立即答道,“当然,我也不认为你们是在那下面被人救起,然后因为连着几天昏迷不醒才被扔到这儿的,因为很显然,没人有闲情逸致和不重要的小角色玩儿这种游戏。”

“喂!什么叫‘不重要的小角色’啊?”我突然有了种痛揍这该死的破机械玩偶一顿的冲动。不过,考虑到这家伙横竖也不知道疼,如果我真的这么做的话,那也只是在给自个儿找不自在罢了。

“算了,那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点,我也只能进行推测——毕竟我们没有任何进一步的确切证据。”熊玩偶答道,“我认为,时空翘曲技术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呃……那是个啥?”

“真是个没知识的土包子。”爪爪很欠揍地奚落我。

看来这家伙真的是仗着自己不怕挨打,故意话里带刺儿。

“你没听说过时空翘曲?连我都知道那可是你的老祖宗们最具传奇色彩的伟大技术。如果没有这项技术的话,人类花费超过十个世纪建立的邦联就只能是一堆行星系级别的殖民世界群的松散拼凑物,更不可能创造辉煌的星际文明,你明白吗?”

被它这么一说,我倒是确实回想起了些什么。传说中,我们那些在银河中四处扩张的老祖宗们拥有奇妙的技术,可以扭曲和重塑三维空间结构本身。有了这种技术,他们不需要在太空中长期航行便能轻而易举地抵达目的地,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快或放缓时间本身的流速——当然,没法让它倒流,这点是所有故事都反复强调的。

既然桌山和新阿斯旺湖底的那片天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古代建筑群也是黄金时代留下的遗物,那么就算真的存在这种技术设备也不奇怪。而且这么一来,我们在最后一刻听到的那句什么“启动紧急避险”也就说得通了:没准儿,某个还能运转的自动化程序恰好在那时发现了陷入危险的我们,然后大发慈悲地(假如它知道什么是慈悲的话)把我们从那儿扔了出来。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总之,因为设备长期缺乏维护,或者纯粹就是因为出现了故障或者误操作什么的,我们所有人被传送到了不同的位置,而且在时间维度上也出了岔子。”熊玩偶总结道,那语调像极了罗蒙诺索夫,“值得庆幸的是,它的定位系统应该还很正常,可以自动规避危险区域,所以我们才没有突然在半空中展开一场刺激的无绳蹦极运动,或者干脆被困死在墙壁之内、活埋在什么地方的地板下面……”

“够了,”我摇了摇头,光是听到这些可能我就脊背发凉,“还是说说别的事吧。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嚯,我们英明神武的指挥官阁下居然要向一台没有真正智能的机器询问这个问题?”熊玩偶用合成语音“嘿嘿”了两声,“不过,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噫!”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给我好好讲话!”

“呃,好好好。总之,就我看来,目前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奥菲莉亚女士身上了——别忘了,无论是罗蒙诺索夫博士,还是你的那些几次三番要绑架她的‘兄弟’们,都认为她是揭开尼尼微城古代秘密的关键:虽然她那对冷酷无情的父母对她进行的拟似意识移植并不成功,但仍有很大概率遗留了一些特定记忆,既然她的妹妹苏菲娅会特地跑到这座城市来,那么很显然,那些记忆极有可能和尼尼微城相关。而且一旦来到这里,在外部环境的刺激下,她就有可能想起些什么,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也许她能将我们直接带到最终的目的地也说不定。而罗蒙诺索夫博士和其他人也很可能前往那里,或许……”

拜托,就算是那些没我这么聪明的人,在听到这么多“可能”“如果”“也许”之后,多半也会意识到这种主意到底有多不靠谱——但也总比完全没有主意、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来得好。既然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照着这法子去试试也不算差。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在思忖片刻之后,我又继续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奥菲莉亚她这两天完全没有想起任何事情,我不知道……”

“潜藏的记忆什么的,有时候需要特定的场景刺激才能唤醒,”爪爪说道,“当然,她也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可就白跑一趟了。”

“而且我敢打赌,肯定不会有人为我支付损失费。”我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并开始小心翼翼地在通风管中转过身去,准备原路返回——虽说我的良知和责任感要求我继续看护奥菲莉亚和可可一阵子,但根据我的估计,她俩顶多再过几分钟就洗完了。万一到时候她们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砰!

或许是过度投入地思考这些琐事的缘故,我没有及时地注意到从不远处传来的动静。因此,当一颗脑袋突然从前方的通风管拐角里伸出来时,我就像个呆瓜一样,一头与对方撞了个正着。

我在旧尼尼微城里惹上的一连串麻烦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3

虽然众所周知,拜我们老祖宗那用棍子砸别人脑袋的“优良传统”所赐,人类的颅骨是全身上下除了牙齿之外最结实的地方,但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用额头互相撞击的滋味可实在是不太妙——在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脑门儿后,我花了几秒钟才从眩晕与疼痛中缓过劲儿来,开始打量那个撞上我的家伙。

接着我发现,这伙计显然不是什么善类。

这位在通风管内与我狭路相逢的仁兄是一名年轻的男性,有着一张标致但缺乏特点、看上去就像是小商品广告上的二流模特般的脸,以及显然比我壮硕得多的身材。他穿着一身泛混凝土灰色的迷彩紧身衣,戴着一顶插满枯萎的灌木枝丫的伪装遮阳帽,背着一只小型背包,还在腰间挂着一条装满工具、弹药和备用武器的腰带……除此之外,这家伙还背着一支装有粗大的消音器的狙击步枪。后者比一切证件或者制服更加准确地说明了他的身份。

当然,在这种地方遇上狙击手,我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城市巷战嘛,总是少不了这些藏在犄角旮旯里,没事儿就照你脑门儿来上一发的缺德货色。而傀儡战士们尤其精于此道——根据权威专家的说法,这些家伙可以有意识地切断一部分“非必要”的知觉,把自己变成一座不受任何无用信息干扰的自动炮塔。他们可以完全没有痛苦地忍受瘙痒、干渴、饥饿、炎热或者寒冷等不利状况,聚精会神地等待猎物,凭着比正常人优秀得多的身体素质,在不获得任何补给的状况下连续一两百个钟头趴在原地不挪窝也不在话下。在以前的几次进入城市废墟寻宝,啊不对,应该说是为了全人类回收古代财富的行动中,我就吃过好几次这种亏,尤其是在圣提奥多罗斯废墟里的那一回,要不是我特价买来的防弹头盔比一般的打折货坚固得多,我的大名只怕早就已经印在第二军团的烈士名录上了。

总之,与人类狙击手相比,傀儡军团的狙击手更善于潜伏、更不好找、更难缠,也更能让你憋着一肚子闷火,因为看不到他们的半个鬼影子。在没法用重炮和航空火力将可能藏着狙击手的地点炸平的情况下,我们通常只能一边提心吊胆地躲着子弹,一边骂骂咧咧地希望哪个缺德的浑球儿能在转移阵地时暴露自己,让我们逮住他……今天,我的这个期盼已久的愿望可总算是实现了,尽管只有前一半:他确实是在转移阵地,然后暴露在了我面前。

至于后一半……呃,这狙击手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傀儡战士啊。

或许是由于过于意外,在辨识出对方身份后的第一秒,我和那家伙只是互相干瞪着金星乱冒的双眼,谁都没有做任何事。但到了第二秒,对方就开始行动了:他迅速将一只手伸向腰间挂着的自卫用“撕裂者”手枪,准备先发制人取出武器。如果在别的时候,这种反应倒不失为正确之举,可在此时此刻反倒有些多余——毕竟,如果你和你的对手之间的距离是零,那么你自己的身体就是最有效的武器。

毕竟,拳头不需要打开保险,用不着上膛,犯不着用准星和照门瞄准。你只需要收缩肱二头肌,捏紧手指,照着你的老祖宗几万年来所做的那样将胳膊奋力挥出去就行。

我就是这么做的。

“呀啊!”

虽说傀儡的身体比常人要结实不少,但在我们过去漫长而艰苦的奋斗生涯,以及与艾琳长期共处所积累的丰富经验中,我早已了解到了一些重要的知识,其中之一就是:傀儡们的鼻梁与常人并无差异,同样由松脆的软骨构成,一记重拳或者一根足够沉重的棍子,就足以把它轻易打断。

在我的一记直拳正中红心后,那个倒霉家伙惨叫着捂住了自己鼻血横流的脸,刚抽出来的“撕裂者”手枪也掉在了通风管的铝合金地板上。虽然傀儡可以切断一部分知觉,但作为避免伤害加深的关键自救机制,就算是他们也没法关闭自己的痛觉。我立即乘胜追击扑了过去,直接掐住了对方的喉结……接着才意识到,自己也犯了一个同样致命的错误。

论起力气,傀儡之于像我这样的寻常人类,简直就和大人对小孩差不多。

要是我趁着这家伙暂时松手的刹那抢过那支“撕裂者”手枪,直接照他脸上来一发的话,一切多半已经结束了,直接掐住对方脖子反倒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在对我露出一丝阴狠的微笑之后,这家伙直接抓住了我的双手腕部,缓慢地、但却不可阻挡地将我的手从他的喉咙上掰了开来,然后就这么抓着我的手,像甩沙袋一样将我朝通风管壁上狠狠砸了过去。

这混账王八蛋下手还真是黑啊!

与强壮抗揍的傀儡不同,没有经过任何优化改造也没穿护具的正常人类躯体可不怎么经得起这种粗暴折腾。在第一次被用力砸在身后的金属壁上时,我就觉得自己险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而随后的第二次重击,更是让又一波剧痛连同伴生的恐惧一道,从我的脊椎一路扩散到了肠胃和脑子里。

纯粹凭着下意识的反应,在被第三次砸向通风管壁之前,我趁势飞起一脚,正好踢在了这家伙已经歪了的鼻梁上。要是在寻常状况下,这一下很有可能被避过去,但幸运的是,这条通风管道的高度只有不到一米半,任何比我的老朋友伊斯坎德尔·罗蒙诺索夫或者可可更高的人在这里都只能呈跪姿行动。因此,双手正抓着我胳膊的这家伙既没法避开我的踢击,也无法用同样的方式还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字面意义上对他蹬鼻子上脸。

接着,在对方的一连串哀号声中,我们两人总算分开了。

作为一个头脑灵光、善于学习的合格义勇军战士,我自然不会继续浪费大好机会。虽然脑袋和胃里仍然是一片翻江倒海、后背疼得简直要散架,但在强行用腿部的力量蹬开那家伙之后,我立即用解放出来的双臂撑住了背后的金属壁,然后使出了另一次踢击。

这记正中胸口的猛击直接把那家伙踹得滚了出去。

我和这家伙撞在一起的地方其实离这段通风管的入口并不算远。伴着一阵乒乓作响的撞击声,那家伙像台球进洞一样翻滚着掉出了通风口,并且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下仓库坚硬的混凝土地板上。当然,我可不会给他任何反扑的机会——在强忍着疼痛深吸了一口气后,我就立即抓起了这厮掉落的“撕裂者”手枪,以最快的速度弯着腰冲出了通风管道,准备给他补上最后的一下子……

但有那么点儿出乎我预料的是,在外面迎接我的却是一道寒光。

“嘿,当心!”当我看到那道寒光之后,笨拙地跟在我身后的熊玩偶后知后觉地提醒了一句——当然,这种姗姗来迟的提醒对我而言实在是没有半点儿意义。我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纯粹是靠着多年刀尖舔血磨炼出的条件反射:虽然反应时间几近于零、更没空儿让我仔细思考,但在嗅到危险气息的瞬间,我攥着“撕裂者”手枪的胳膊还是自动做出了拦阻的动作。紧接着,在一阵刺耳的金属交击声响中,那支手枪与一把闪烁着银光的锐器一起脱手飞了出去。

好吧,我以前还真没见过哪个傀儡的脑子这么灵活,知道把多功能刺刀当投掷武器用的,而在此时此刻才撞上这种聪明家伙,对我而言着实是件不太妙的事儿。毕竟,现在我身上可没有任何武器,而那浑球儿还趁着投出刀子的机会取下了用枪带挂在背后的狙击步枪。那支“撕裂者”手枪就掉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但在结合过往的实战经验迅速地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我那聪明的脑袋瓜还是得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在对方用狙击步枪对我开火之前,我捡起那支武器并抢先朝他射击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那家伙在这个距离上射失的可能性也和这差不多。

完蛋了!现在我该怎么办?

投降吗?不,只要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傀儡,投降后还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必然低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颗陨石把那家伙砸死的可能性。转身逃跑?周围十米之内都没有可供我躲避,而且还能挡住这种点50口径反器材狙击枪的掩体,而之前的通风管道入口离地面有近两米高,要重新爬进去显然也来不及。要扑上去夺枪?目前来看多半也有些难度。总之,在离开了光线昏暗、双方难以伸展手脚的通风管之后,要在和傀儡的一对一格斗中胜出,至少对我而言还是有些太那啥了……

总之,正如那些绘本故事里常常写到的那样,在人生的最后一刹那,主观感受下的时间似乎流逝得特别缓慢……

万幸的是,还没等我来得及看到传说中的走马灯,那个傀儡就突然惨叫了一声,扔下了手里的狙击步枪。一个一米来高的、毛茸茸胖乎乎的家伙刚刚跳到了他的肩膀上,正用小小(但威力仍然非常可观)的钛合金爪子狠狠地抓挠他的脸。

谢天谢地赞美救主领袖!多谢你了,爪爪!以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考虑收回对你的全部负面评价的……呃,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我现在得赶紧抓紧机会收拾掉对方,否则不仅是我,就连在附近的地下仓库里泡澡的奥菲莉亚和可可说不定也会有危险。

只是由于力量的差异,爪爪并没有绊住对方太长的时间,很快,我就听到了熊玩偶被甩出去所发出的闷响。不过,这点儿时间对我而言已经够了——在第二次抓起那支“撕裂者”手枪后,我立即以久经训练的干练动作将枪口指向了目标……

但在我来得及扣动扳机之前,这家伙就已经被一发子弹打了个对穿。

“……咦?”

4

两秒钟后,我又一次丢下了手里的武器——这倒不是因为懦弱或者胆怯,而纯粹是由于我看清了拿枪指着我的家伙的身份。在那个被干掉的傀儡狙击手身后,至少半打身穿灰绿色城市迷彩服的联合军士兵正举着自动步枪瞄准我,从这些人肩章上的“幸福的青鸟”标记判断,他们应该是第五军团的人。

“那个啥……呃……我、我不是傀儡!”见对面所有人都把手指搭在扳机上,不知是否该为这个巧合感到庆幸的我立即扔掉了手枪,“我只是……那个……啊……”

“阿德阿德!出什么事了?”被这一连串动静所吸引的奥菲莉亚和可可也跑了过来,然后和我一样顺从地举起了手。而爪爪那家伙则非常明智地趴在一旁,开始了它最拿手的好戏:假装成一只不会动的普通玩偶。

“指挥部,这里是第三小队,逃走的一名敌方狙击手已被消灭,发现三名可疑人物,他们似乎不是傀儡,也不是我们的人。”在打量我们一阵之后,那帮士兵中为首的家伙打开了通信器,“这些人似乎是平民,请问应该怎么处理?”

“作为敌人抓捕,然后转交旅指挥部审讯,”一个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的声音说道,“这地方可没有什么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