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火花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22号营房有两个边房,每个边房由两位组长管理。老兵油子们属于第二边房里的第二组。这里最潮湿、最狭小,可这对住在这里的人没什么妨碍,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他们能挤在一起,这会增强每个人的抵抗力。像伤寒一样,死亡也会传染。当周边的人一个个凄惨死去,孑然一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很容易跟着咽气。大家若能拧在一起,情况就会好得多。如果一个人想放弃,难友们都会想办法给他打气。小营里的这些老兵油子所以能活得长久,不是因为这里食品多些,而是因为他们能够保护剩存的抵抗力。

老兵油子们的住处,挤着一百三十四名骷髅一般的犯人。本来这里只能住四十人。床铺上下一共四层,都是些光秃秃的木板,顶多铺些陈腐的稻草。这里只有几条脏毯子,一旦毯子的主人死去,一场艰苦的毯子争夺战便在所难免。每张床上至少要睡三四个人。就算这些人都瘦得皮包骨,可还是太挤。不管怎样,肩骨和盆骨不会收缩。因而人们只能侧着躺下,如同罐头里紧紧侧放在一起的沙丁鱼。一到夜晚,常能听到有人在睡梦中跌下床铺发出的沉闷声音。很多人只能蜷缩着睡觉。黄昏的时候若有人死了,尸体搬出去后,剩下的人可以在床上伸展一下身子,稍微舒服上一整夜,直到又有新犯人被送来。

老兵油子还剩下十二个,他们集中在门口左侧的一角。两个月前他们还有四十四人,不过大多数没能熬过严冬。他们本来就知道,这里是自己的最后一站。每人一份的口粮给得越来越少,若是一两天没有食品送来,接下来外面就会尸殍成堆。

这十二个人中有一个是疯子,他以为自己是德国牧羊犬。他失去了耳朵,那两只耳朵是在党卫队用他驯狗时被狗撕咬下来的。其中年龄最小的叫卡雷尔,还是一个孩子,捷克人。他父母双亡,他们的骨灰后来落到西村一家虔诚的农户手里,成了他们马铃薯田的肥料。焚尸场出来的骨灰会用麻袋一袋袋装好,被当作人工肥料出售,其中的磷和钙很丰富。卡雷尔十一岁,衣服上缝着红色政治犯的标志。老兵油子中年纪最大的七十二岁,是个犹太人,这老头儿为他的大胡子始终进行着不懈抗争。大胡子是他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党卫队禁止蓄大胡子,但他想方设法寻找一切时机蓄胡子。在劳工营的时候,他为此没少被按到鞭笞台上毒打。到小营后,他就幸运多了。党卫队对这里的虱子、痢疾、伤寒和肺结核避之不及,因而管得不严,也很少过问什么。那个波兰人尤里乌斯·希波管这老头儿叫亚哈随鲁[1],因为他在许多集中营待过,在荷兰、波兰、奥地利、德国,他在十几个集中营里待过。老头子现在还活着,可希波已经死于伤寒。希波的骨灰落到了大队长纽鲍尔手里,成了滋养他花园里报春花的肥料。亚哈随鲁的名字也留了下来。老人的脸到小营后更抽缩了,胡子却照长不误,成了虱子栖息的密林与家园,虱子在那儿一代一代地茁壮成长。

这个小组的组长是艾夫拉姆·贝格博士,他曾是医生,是老兵油子们与死亡抗争中的重要人物。在这里,死亡的幽灵时时徘徊在营房内外。冬天,骷髅一样的犯人在冰上滑倒摔断骨头时,他会提供帮助,安上夹板。这里的医院不收治小营里的人,只收治还有劳动力的囚犯或者一些要犯。冬天里,大营的地面不会那么滑,路面要是太滑了,会有人从焚尸场取来骨灰撒上。此等举措并不是为了照顾犯人,而是为了保存劳动力。自从把几个集中营合并为普通劳工营之后,这变得更加重要了。这样的结果就是犯人死得更快了。不过这倒不会造成人员减少,每天总有足够多的人遭到拘捕。

贝格可以出入小营,他是很少几名有这种特权的犯人之一。从几星期前开始,他被叫到焚尸场的停尸间工作。组长一般不必干活,可这里医生奇缺,因而他被派上了用场。这对他们营房很有好处。贝格认识野战医院的卡波,以前他们就是熟人。通过这位卡波,他有时可以为骷髅一样的犯人们搞到一些用来消毒的来苏水和药棉,还有阿司匹林等所需药品。床铺枯草下他还藏着一瓶碘伏药水。

老兵油子中最最重要的人物当数雷本塔——列奥·雷本塔。他同劳工营里的黑市有着秘密联系,据说,他同外面也有些关系。不过他是怎么进行的,没有人知道。大家知道的只是这里面牵扯两个妓女,她们是从郊外的蝙蝠妓院来的。党卫队的一个成员也跟这些事有沾染,只是这人是谁,没有人真正知道。雷本塔对此守口如瓶。

雷本塔什么生意都做,什么香烟头、红萝卜,通过他都可搞到。有时他还能弄来马铃薯,或者伙房里的厨余垃圾、残羹剩饭什么的,比如一块骨头,这样或那样的面包块。他不搞欺诈,只帮助货物流通。他从未想只为自己搞些什么。他赖以为生的不是生意给他带来的货品,而是生意本身。

509爬进了营房门口。斜斜的阳光从他耳后射过来,使他黑脑袋两边发出昏黄的蜡样光彩。“城市遭到了轰炸。”他喘息着说。

没有人说什么。509刚从外面光亮的地方进来,营房里显得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清。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说:“城市遭到了轰炸,你们没听见吗?”这次还是没人说话。509看到门旁边的亚哈随鲁,他正坐在地上,轻轻抚摸着“牧羊犬”。“牧羊犬”呼呼喘着气,一副惊恐的样子。他脸上疤痕累累,一双眼睛透过乱糟糟的头发闪着惊慌失措的光亮。“那是一阵雷雨,”亚哈随鲁说,“雷雨,别的什么都不是!放心吧,放心吧,没事的!”509继续向里面爬去,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无动于衷。“贝格呢?”他问。

“在焚尸场。”

509把大衣和夹克放到地上,又问道:“你们不想出去了?”

他看了一下维斯特和布赫,他们都不回答。

亚哈随鲁说:“你不是知道吗?警报响起的时候不许外出。”

“警报不是已经解除了?”

“还没有呢。”

“已经解除了。飞机都飞走了。城市遭到了轰炸。”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有人在暗处抱怨道。

这时亚哈随鲁抬起眼皮:“为了报复,也许他们会把咱们这些人毙掉几十个。”

“枪毙?”维斯特窃笑道,“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又要枪毙人了?”

“牧羊犬”叫了几声,亚哈随鲁一边紧紧抱住他,一边答道:“在荷兰,每次空袭后,一般都要杀掉十几二十个政治犯。说是为了不让他们又想出什么错误主张。”

“咱们这儿又不是荷兰。”

“这我知道,我说的也只是在荷兰枪毙人。”

“枪毙!”维斯特哼哼道,“你是当兵的吧,怎么净想着枪毙?在这儿只有吊死和打死。”

“他们可以换换花样啊。”

“闭上你们的臭嘴!”黑暗里的那个人喊道。

509在布赫身边蹲下来,闭上眼睛。他眼前依然能看到到处是火海的城市,能感觉到那沉闷的爆炸。

“你们觉得今天晚上咱们还能有饭吃吗?”亚哈随鲁问。

“想什么呢!”黑暗里的声音说,“你还想要什么?你先希望被枪毙,然后又想要吃的!”

“咱们犹太人不能没有希望。”

“希望?”维斯特哧哧笑了起来。

“还能是别的吗?”亚哈随鲁平静地说。

维斯特哽咽了,忽然抽泣起来。他得营房忧郁症好几天了。

509又睁开眼睛说:“今天晚上咱们也许没吃的了,因为空袭,他们要惩罚咱们。”

“你就会说该咒的王八蛋炸弹,”黑暗中的那个人喊叫起来,“闭上你的臭嘴吧!”

“谁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吗?”亚哈随鲁问。

“哦,天哪!”因这句又一次出现的蠢话,喊叫的人差点背过气去。

亚哈随鲁不急不恼接着说道:“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2]集中营时,有一次,有人有一块巧克力,可他自己不知道。关进来的时候,他把巧克力藏起来了,后来忘了。是牛奶巧克力,自动售货机上买的,上面还有兴登堡[3]的头像。”

“还有什么?”后面传来那个沙哑的声音,“是不是还有本护照?”

“不是。就这块巧克力,让我们活了两天。”

“在那儿叫唤的是谁?”509问布赫。

“新来的,昨天来的。他慢慢会安生下来的。”

亚哈随鲁静静听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

“我说外面。警报解除了。”

忽然四下里一片寂静。接着有脚步声传来。布赫小声说:“快把‘牧羊犬’藏起来。”

亚哈随鲁赶快将疯子推到床铺之间,对他命令道:“躺下,别出声!”疯子经他调教,已经能听从他的指令。要是让党卫队发现他,他马上会被当成疯子注射药剂毒死。

这时布赫从门口转过身说:“是贝格。”

艾夫拉姆·贝格医生身材矮小,两肩下斜,脑袋呈蛋形,头顶全秃了。他两只眼睛发了炎,溢着泪水。他一边走进屋一边说:“城里着火了!”

509站起身问:“他们都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肯定能听到什么。”

“没有。”贝格疲倦地说,“警报声一响,他们就停止烧尸了。”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是命令,就这么回事。”

“那,那些党卫队的人呢?你没看见他们?”

“没有。”

贝格顺着一排排床铺向后面走去。509望着他的背影。本来他在等贝格回来,想同他聊聊,可他看上去也跟别人一样无动于衷。509觉得不能理解。“你不想出去?”他问布赫。

“不想。”

布赫二十五岁,到集中营七年了,他父亲是一家社会民主党报社的编辑,就因为这个,儿子遭到关押。509心想,若有一天他能从这儿出去,还能活上四十年,四十年或五十年,可我呢,已经五十岁了,也许我还能活十年,顶多二十年。想到这儿,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木头,嚼了起来,又想,我怎么忽然想这些了呢?

贝格这时走回来说:“509,罗曼想跟你说话。”

罗曼躺在后面的下铺,床上没有草,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的痢疾很严重,已经卧床不起了,他觉得这样要干净些。实际上大家对此都习惯了,差不多每人都或多或少患有腹泻。可这对罗曼却是折磨。他已经气息奄奄,每次肠子痉挛他都会请大家原谅。他面色铅灰,看上去像一个失血过多的黑人。他的手一直在动,509向他俯下身去。罗曼的眼球好像闪着黄光,他张开嘴,小声地说:“你看见没?”

“什么呀?”509看到了他发青的上颚。

“右边后面,有颗金牙。”

罗曼将头转向一边,那里有个窄窄的窗户,阳光正从那后面射入,光线微弱泛红。“看见了,”509说,“我看见了。”其实他没看见。

“把它取出来。”

“什么?”

“把它取出来!”罗曼不耐烦地小声道。

509看了一眼贝格。贝格摇摇脑袋。

509说:“它镶得还挺牢呢!”

“那你把牙拔出来。牙已经松了。贝格可以拔。他在焚尸场也得干这事。你们两个干更容易些。”

“你为什么要把它拔出来?”

罗曼抬了一下眼皮,又让它们慢慢落下来,那眼皮像是海龟的眼皮,上面没有眼睫毛了。“这个你们自己知道。你们可以用金子买吃的。雷本塔可以换到食品。”

509不作声了。用金牙换食品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一般来说,牙里的金质镶嵌物在进集中营的时候都要登记,进焚尸场后要取出来,收集到一起。如果党卫队发现登记过的金块少了,整个营房都要受到处罚,不准分发食品,直到金块找回来。金块在谁手里找到,谁就会被吊死。

“把它拔出来!”罗曼喘息道,“这很容易!钳子!或者一根铁丝就够了。”

“咱们没有钳子。”

“铁丝!铁丝也行,把它弄弯。”

“咱们也没有铁丝。”

罗曼合上眼睛,他已经没劲儿了,嘴唇还微微在动,可发不出声音。他身子很平,一动不动,只有又干又暗的嘴唇还可见到它的轮廓——那是一个微弱的生命旋涡,而死寂已像铅一样沉沉注入。509直起身子,看着贝格。罗曼看不到他俩,上层的床铺挡住了他的视线。509问贝格:“还能做什么吗?”

“太晚了。”

509点点头。这种事他经历过很多,以致他不再有什么悲哀。斜斜的阳光正照在最上层的五个人身上,他们像瘦猴一样蜷缩着。这时他们中的一位一边抠着胳肢窝,一边打着哈欠问道:“他是不是马上会完蛋?”

“干吗?”

“这样咱们就可以睡他的床了,凯萨和我。”

“少不了你的。”

509看了看那缕飘荡的日光,看上去它根本不属于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光照下那个发问人的皮肤好像一张豹子皮,到处都是黑色斑块。这个人开始吃起腐败的干草。他们后几排的床铺上,有两个人正在吵架,声音又尖又高,还能听见他们有气无力的击打声。

509觉得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腿部,是罗曼在拉他的裤子,他又俯下身去。

“拔出来!”罗曼小声说。

509坐到床边说:“我们用它什么也换不了,这太危险。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罗曼的嘴角颤抖起来。“不能给他们,”他艰难地说,“不能!这是我,1929年,花了四十五马克镶的,不能给他们。拔出来!”

罗曼突然蜷缩起身子,呻吟起来。他的面孔上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唇的肌肉在抽动——此外他再没有肌肉可以表达疼痛了。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子平展开来,从他的胸部挤出一些凄惨的声响。贝格对他说:“别想那事。咱们还有些水,喝点吧!你会好的。”

罗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又小声说:“答应我,趁他们把我拉走前,把它取出来。”歇息了一下,他又加上一句:“等我咽气了再拔,也行。”

509说:“好吧,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登记吗?”

“没有,我保证,绝对没有!”

罗曼的眼睛迷蒙起来,平静了一些,他又问:“先前是怎么了?外面怎么了?”

贝格答道:“扔炸弹,来空袭了。这是第一次,是美国人的飞机。”

“哦——”

贝格轻轻地但又坚定地说:“快了!罗曼,会为你报仇的!”

509快速地向上望了一眼,贝格还站着,他看不到他的面孔,但能看到他的手。那两只手张开来又攥到一起,好像在卡着某个不可见的喉咙,然后又张开来,再攥到一起。

罗曼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又闭上了眼睛,无声无息。509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贝格说的话。

509站起身。“咽气了?”上铺的那个问,他还在抠胳肢窝。另外四个像机器人似的蜷缩在他身边,眼里都是一片空洞。

“没有。”

509把身子转向贝格:“你跟他说这个干吗?”

“干吗?”贝格的脸抽动了一下,“就要说!你不懂吗?”

一道光束照在他的蛋形脑袋上,好像将他罩进了一朵红云,污浊的空气中,贝格头上好像冒着蒸汽。他两眼闪着光亮,里面水汪汪的,是的,他的眼睛总是这样,处于持续的发炎状态。509能明白贝格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可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这会是什么安慰吗?很有可能会让他更难过。此时他看到一只苍蝇落到一个“机器人”的眼睛上,那眼睛的颜色同石板一样,可是那人没有眨动一下眼睛。509又接着想,不过对正走向末日的人,这真会是个安慰,而且会是唯一安慰。

贝格转过身,沿着窄窄的过道往回挪着步子。他不得不迈过一些躺在地上的躯体,看上去就好像一只秃鹳在沼泽地里跋涉。509跟在他后面,等他们走出过道后,509叫住他:“贝格!”

贝格站住了,509突然屏住了呼吸:“你真相信吗?”

“相信什么?”

509不知道该不该再重复一遍,那句话好像已经溜走了。“就是你刚才对罗曼说的。”

贝格看看509,然后说:“不相信。”

“不相信?”

“不相信,我不相信。”

“可是——”509靠在附近的床架子上,“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那是为罗曼说的,可是我不相信。谁的仇也报不了,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下面已经挨炸了,炸得到处是火!”

“下面着火了,好多城市都挨炸了。可是这说明不了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

“当然能说明什么!那一定是——”

“什么也不是!不是!”贝格小声而激动地说道,他一脸绝望,好像一个人刚刚为自己编了一个无比宏伟的希望,又马上将之埋葬了一样。他惨白的脑袋晃动着,泪水流出了红红的眼窝。“一个小城挨炸了,这同咱们有什么关系?什么都不会改变,不会变的!”

“他们还会枪毙人。”蜷缩在地上的亚哈随鲁说。

“闭嘴!”之前黑暗里的声音再次叫道,“闭上你们该死的臭嘴!”

509回到他的地方靠墙抱腿坐下。他上方有个小窗户。营房里的窗户很少,而且都又窄又高。这个时候,窗户那儿射进来一些光亮。这光线只能照到第三排床铺,这就是说,其他的地方总是处于黑暗状态。这个营房是一年前盖起来的,那时509还是施工的劳工之一,那时候他还在劳工营。这本是波兰一个集中营里的营房,那个集中营撤销后,一天之内拆掉了四座这样的营房,运到山下火车站后,又被运到了这个集中营,在这儿重新盖建起来。它们散发着臭虫的味道,散发着恐怖、肮脏和死亡的味道。小营就是由这四座营房组成的。营房盖好后,接着从东边运来了失去劳动力、濒临死亡的囚徒,他们被投进营房后,再没人过问了。没过几天,他们又都被铲出,清空了营房。接着营房里塞进了其他病弱、残疾和失去劳动能力的犯人,这里便成了永久营地。

这时太阳在窗户右侧的墙上投下一个变了形的光亮四方形。墙上光亮处,可以依稀看出一些字迹和名字,那是以前在波兰或者在德国东部时,这营房里住过的犯人写下的,它们或由铅笔写出,或由铁丝、指甲刻划上去。

有几个名字509已经很熟悉了。那四边形正在向暗处移动,他知道那个亮角下将显露出一个名字,“莱姆·沃尔夫,1941”,名字周围刻着深框子,这很可能是莱姆·沃尔夫知道自己不久人世的时候写上去的,加上框子是为了不让他的家人再加入进去。他希望只让他一个人去死,他的家人不会再发生什么,他希望这是最后的定局。“莱姆·沃尔夫,1941”,这些字迹写得又深又密,也为了不让其他的名字再写上去——这是一个父亲对命运的最后恳求,他恳求自己的儿子们能幸免于难。然而就在这个深框下面,紧挨着,好像它们想贴在上边,还刻着另外两个名字:鲁本·沃尔夫和莫伊舍·沃尔夫。头一个字迹很硬,横平竖直,学生的笔迹;第二个歪歪斜斜,滑软无力。旁边是另一个人的手迹:全被用毒气杀死了。

斜下方的墙上,一个木板节孔上方有指甲划下的字迹,“约瑟夫·迈耶”,后面是“Lt.d.R.EK₁&2₂”的字样,意思是“约瑟夫·迈耶,后备军少尉、一等及二等铁十字勋章获得者”。很显然,迈耶先生不能忘记这一切,后来他肯定也遭遇了进毒气室的命运。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上了前线,成了军官,赢得了荣誉。他是犹太人,为这荣誉,他一定比别人付出了双倍努力。而后来,同样因为他是犹太人,他遭到囚禁,然后像只臭虫一样被灭除了。他一定以为,因为他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他遭受的冤屈要比别人的大。可是他想错了,他不过比别人死得更艰难些罢了。那些冤屈跟他加在名字后面的那些字母没有关系,那些字母不过成了可怜的嘲讽而已。

四角光斑还在缓慢移动。光角掠过三个沃尔夫的名字,它们随后又消失在黑暗中。接着,光亮下显出另外两组字迹,一组只是两个缩写字母:F.M.。显然这是用指甲划出的,划下它们的人不想像迈耶少尉那样讲述自己,甚至连全名都觉得无关紧要,不过他还是不肯一字不留就离开人世。那下面倒是一个完整的名字,是用铅笔写的:特维·莱贝斯以及一家。旁边草草写着犹太教祷告文开始的一句:Jis gadal……

509知道,几分钟后光线下会显出另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写给莱阿·山德—纽约—。后面的街名已无法辨认,后面还有“父”字,一块朽木过后,写着:“死了。找莱奥”。莱奥好像是逃出去了。可是这段文字也白写了,在这个营房里住过的人不可能再向在纽约的莱阿·山德通报什么了,那些人都难逃一死。

509心不在焉地盯着这块木板墙。波兰人希波肠子出血躺在营房里时,将这堵墙称作“哭墙”。希波能背出上面的大部分名字,开始时,他还跟人打赌,看哪一个先出现在光斑中。不久希波死了,可每逢晴天这些名字还照样会鬼使神差地出现几分钟,再消失在黑暗里。夏天,日头较高时会照出一些写在下方的字迹;冬天里,四角形又会移得更高些,可光斑之外仍有很多字迹,它们也许是俄文、波兰文、东欧犹太人用的意第绪文,不会再被看到,因为那里永远照不到光线。这些营房盖得很仓促,党卫队根本没时间想到要把它们刮掉。住在这里的囚犯更不会注意它们,特别是那些永远处于黑暗墙壁上的字迹。谁也没兴趣去辨认它们。谁会蠢笨到这种地步,牺牲一根珍贵的火柴去换取更多绝望……

509转过身,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忽然他觉得有一种很异样的孤独感,好像其他人在秘密地与他疏远,他们相互间不再理解了。犹豫了一阵,他还是忍不下去了,自己摸索着又蹭到门口,然后爬了出去。

这回他身上只穿着自己的烂衣服,马上感到寒气袭人。爬到外面后,他站起身,靠在营房墙壁上,眺望下面的城市。他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不想像之前那样再爬着张望了。他想站着。小营岗楼上的岗哨还没回来。对这边的监视从来就不严密,走路都艰难的人,哪里还能逃跑。

509站在营房的右角,集中营是沿着山坡向上建造的,从这里他不仅可以看到山下的城市,还能看到党卫队的营地。它们在铁丝网外边一片树林后。此时树上还光秃秃的。一些党卫队的人正在营房前跑来跑去,还有一些三五成群地站着,情绪激动地望着下面的城市。一辆灰色轿车正顺着山路迅速驶来,接着停到营房不远处的大队长住处前。纽鲍尔已经站在外面等着了,车一停下他就上去,车随即开走了。509在劳工营时听人说过,大队长一家住在下面的城里,他们在那儿有幢房子。509只顾望着汽车向山下驶去,却没听到此时有人正沿着营房之间的小路悄悄走来,他就是营房长汉克,22号营房属他管辖。汉克身材短粗,总喜欢穿一双胶底鞋鬼鬼祟祟地来回溜达。他衣服上缝着刑事犯的绿三角。一般来说他倒没什么危险,可一旦发起脾气,常能把人打成瘸子。

汉克在悄然走近。看到他时,509本可以躲避一下——表现出胆怯一般可以满足汉克简单的优越感——可他没这样做,还是站着不动。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

“哼,什么也不干,”汉克在509跟前啐了一口吐沫,“你这只屎壳郎!做美梦了,是不是?”他扬起挑衅的眉头,又说:“别白日做梦!你们不会出去的!你们这些臭政治玩意儿,你们会让他们先从烟囱里打发掉的!”

他又啐了一口吐沫,往回走去。509憋了一口气,脑海里闪过一片黑云。汉克跟他不对付,一般来说他会躲开,可这次他没躲,而是一直看着汉克消失在厕所后面。这种威胁吓不倒他,威胁本来就是这里的家常便饭,只是他想思考这后面会隐藏着什么。汉克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也许他在党卫队那儿听到了什么。509深深地喘了口气,心想,汉克显然不傻。

509继续眺望那座城市。此时那里的屋顶上仍然浓烟滚滚,还隐隐传来消防车单薄的汽笛声。火车站的方向也传来了不均匀的隆隆声,好像还有弹药在爆炸。大队长的汽车下山拐弯时,因为太快,车轮打了滑。望着这一切,509的脸突然变了形,他笑了起来。他笑啊,笑啊,没有声响地笑,抽抽嗦嗦地笑,他不知道他上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他止不住地笑,那笑里没有欢乐,只是笑,还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然后举起一只无力的拳头,将它握紧,他就是要笑,直到剧烈的咳嗽将他掀翻在地。

注释

[1]Ahasver,基督教传说中一位永世流浪的犹太人。

[2]Theresienstadt,捷克的一座城市。

[3]Paul von Hindenburg(1847~1934),魏玛共和国第二任联邦大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