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2章 对决
真定府转运司衙厅。
沈放端坐右下首第一把交椅。
左下首第一个位置众人请李纲上座。
李纲自称无衔职,不愿上座,却被沈放一句“非李少宰无人能坐”给定了座次。
赵榛亦从知府办公的案几后站起,劝说道:“李卿家文武全才,果敢勇毅,忠逾金石,挽大宋于危亡。官家危急时刻任命卿家为资政殿大学士,领开封府事,这就是卿家的职衔。”
沈放听着赵榛的赞誉很是耳熟,貌似赵构邀李纲南下应天府任宰相时也说过这么一番话。
可是呢,赵构决心与金议和后,马上将李纲踢进了垃圾桶。
赵家人看来还真是刻在DNA里的一贯作风。
那好啊,你赵榛既然拉起帷幕唱大戏,那今天就看看你唱的是哪出?
顺带也观摩一下名满天下的李纲少宰政治立场如何!
沈放扭头向下首诸心腹干将望去,伍有才等都齐刷刷的看着自己。
沈放嘴角微微一抽,轻轻的点了点头,一副笃定模样。
这些都是一起出生入死,历经战火磨练出来的铁杆同盟者,沈放对他们有十足的信心。
赵榛坐定,扫视衙厅里分列而坐的文武臣僚,压抑着内心似海的狂涛。
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场人生大考。
若不是这场国殇,自己很可能一辈子就挂着侯爵虚衔,锦衣玉食而又无趣的活着。
“列位卿家,”赵榛一脸严肃,快速的整理着词措,“值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众卿家今日之举,都是要载入史册的。”
赵榛首先望向沈放,忧心忡忡道:“沈太尉,你率大军南下,挡住了金人整支东路军十万计人马,此等惊世伟业,令天下动容。”
沈放微微的低首,微笑,却没有搭话。
赵榛很满意,也很感激。
“太上皇和天子等宗室大臣被扣压为质,随行于金军中,太尉率军攻城,可曾解救下太上皇与天子?”
沈放站了起来,躬身拜道:“臣日夜不停的攻打金人,先后攻破柏乡、尧山、信德府、内丘,最后攻打南和县金军大营时不敌金人,撤回真定。”
沈放说着,语带哽咽:“信德府当时有金国元帅斡离不驻守,臣领西军将士攻打一天一夜,破城时大元帅府军田师中都统制率军来援。”
“待我与田师中入城,悲见郓王以下宗王八人,南道总管张叔夜等忠良毙于城内。”
“郓王殿下罹难了?”赵榛惊诧。
“郓王等都被金人绑在木桩上,大火熏烤,被割断了喉咙……”
李纲大惊,蓦然而立:“沈太尉,你攻城时不知有宗王在押吗?”
沈放点点头:“怎会不知!我等西军将士长于夜战,正是趁夜围攻信德府。若不是忌惮金人伤害皇室,早早就冲入城内,放开了手杀尽城内金军。”
沈放将当日攻打信德府的情况详细道了出来,尤其是向投放大量毒烟球,全军齐呼“释放太上皇”的细节,更是详尽。
“信王殿下,李少宰,”沈放先后向赵榛、李纲拱手拜道:“依当时的局势,我已是极为克制,为的正是拯救在押人质。”
“若是忌惮皇族安危放弃攻城,这次西军全军南下便失去了意义。”沈放环视众人,语气冷冰冰的道,“西军不敢兵戎相见的话,今日这座河北第一大城早已括入金人囊中。”
赵榛回避了沈放凌厉的眼神,望向李纲,问:“李府尹,你从南方过来,可曾听闻金军是如何押送人质的?”
李纲摇头:“此乃金军绝密,外人不得而知。”
“不过,”李纲话音一转,“臣倒是听了些传闻,说太上皇押在军中。甚至,信德府围城战时,也有未经证实的传闻流了出来。”
李纲的话,无异于一颗惊雷,凌空炸响。
就是沈放也惊疑不定。
信德府之战参与之人数万,想将知情人都完完全全控制住几乎是不可能。
当时毒烟大作,城墙城门都被轰塌,城内外乱糟糟,某个人趁着夜色逃出城并非不可能。
赵榛眼前一亮,惊喜之色竟是藏不住了。
“李府尹,可是有亲历者逃了出来?”
李纲点点头,依然是一脸忧虑。
“那是何人逃出来,又说了些什么话?”
赵榛急不可耐,连身后裘侍读悄悄碰触他的衣袖也不顾了。
李纲凝视赵榛,道:“殿下,你真想知道?”
赵榛腰杆挺直:“事关大宋生死存亡,任何事都不可隐藏在阴暗之中。”
沈放、伍有才、林良肱、马扩等武将,谭初、判官王启、汤阴县尹郭贤、真定诸州县尹以及后来聚拢至信王府下的河北诸路大小官吏都注视着李纲。
沈放不知道李纲会爆出什么惊天猛料,事已至此,他已不能阻止李纲,只能暗自盘算着对策。
赵榛毕竟年轻,此前应对困境的所有的对策均出自曹曚,曹曚屈死他却不敢声张。
如今有李纲坐镇,连沈放也不敢傲慢托大,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以李纲在大宋的声威,沈放就算如何嚣张,也不敢与整个大宋官僚对抗。
冷不丁,伍有才突然嗤笑:“果真如此,李少宰还真得把话说明白了。若不然,我西军将士前线浴血杀敌,完了还背上一个弑杀君王的大罪,真他娘的奇天下之大耻!”
沈放不痛不痒的责备伍有才道:“伍阎王,你闭嘴!”
伍有才哼了一声,将血迹斑斑的精铁锏重重的望地下一顿,地上青砖顿时粉碎。
范二见此,也一拳砸在身边的茶几上,一张茶几哪里能承受他这铁锤一般的劲道,多少裂开了一个大洞,几脚摇摇晃晃数下,塌了一地的木板。
整个衙厅顿时鸦雀无声,无形的杀机弥漫上每个人心头。
后来投靠过来的官吏们就算没见过沈放发飙,可如今在真定府西军的眼皮底下谋职,多少都听过沈放的狠辣手段,哪里敢出声,专心一意的望向李纲,就等这个脾气同样刚烈的宰执发声。
李纲先后看了一眼伍有才与范二,最后将目光定在了赵榛身上,目光炯炯。
李纲来真定也有些时候,已然听闻一些沈放与信王、李若水之间的矛盾。
昨夜,殿帅曹曚更是离奇的死于曹氏祖宅外,与信王府不过是一墙之隔。
信王说曹曚死于乱贼盗窃,简直是无稽之谈。
整座真定城军民同仇敌忾,大家都在抵抗金人进攻,信王府却闹起了盗贼。
要说盗贼,五马山过来的义军更像,可是五马山一文一武两个头领频繁进出信王府、曹氏祖宅,他们之间怎么会动刀动枪?
李纲再次确认:“殿下,您真的要臣把话挑明了说?”
自李纲来了真定,赵榛就把李纲当座上宾,只要有可能就将李纲请入信王府,谈论局势,谋划出路。
可李纲很快就摸清楚了这个年轻宗王的心思,这个宗王不过是个小毛孩,根本无法应对眼前严峻形势,反而热心于权谋。
此后,李纲无事不入王府,而是奔走于真定府各州县抗金前线。
他心底里更认同西军这些热血军汉的行事风格,若是汴京城里的禁军都有这份担当,大宋都城何至于被胡虏攻陷。
这边赵榛急切的应道:“李卿家,若心胸坦荡,何惧流言。有本王和一众忠臣在此,信德府内的疑点不当隐藏。况且事关太上皇安危,任何隐瞒都是欺君罔上之大罪。”
欺君罔上乃杀头重罪,赵榛将这个言辞抛出,令衙厅的气氛压抑的能拧出水来。
信王府僚佐,安肃军推官杜允忠突然站了起来,词措严厉道:“臣恐有人想将大宋拉入五代胡治之乱。官家罹难,百姓流离,这等宵小之徒若是证实谋反,天下之人皆可杀之。”
有了杜允忠开启了话头,其他官吏都愤慨直言,露骨的将矛头指向了西军内部。
当时宋金双方征战激烈,普通的蟊贼躲还来不及,除了西军,还有谁会在场。
谭初见那些投机分子越批越离谱,离座指着杜允忠大骂:“鼠辈,你可知晓今日能在这里大放厥词靠的是什么?三寸不烂之舌么?西军将士们浴血奋战之时,你躲在何处?”
杜允忠讥笑:“谭知军,莫忘了你承蒙天恩,身上这身官袍可是大宋朝服。堕落至此,士人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放肆!”谭初大怒,“区区一个推官,听风就是雨,我谭初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赵榛见时机成熟,制止了谭初与杜允忠的争执,扭头朝李纲说道:“这大宋的天还没塌,天理国法尚存。李卿家莫要担忧,自有本王给你撑腰。”
伍有才按耐不住,正要出口反击,却瞧见了沈放凌厉的眼光,只好强压怒火,重重的哼了一声。
整个衙厅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
李纲叹息一声,道:“如此,臣就直言不讳了。”
“臣日前在元氏县外查看受损的麦田,一个妇人认出了臣,将信德府所见告诉了臣。”
“这名妇人是从信德府逃亡出来的官家身边的才人,她告诉臣,信德府杀死郓王殿下的人自称是收钱买命来的。”
收钱买命?!
衙厅里的文武俱是睁大了眼。
沈放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好整以暇的继续板着脸,看大戏。
赵榛惊问:“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敢谋害郓王性命?”
“没错。不过,张嵇忠却不是贼人所害,他死于箭伤。”
伍有才听了霍然而起,激愤道:“这等龌龊之人着实可恨,李少宰,您就放心大胆的道来,若是出自西军内奸,我伍阎王定不袒护,亲自将他狗头砍下来喂狗!”
显然,伍有才相信他的士兵不会如此阴险,行小人之道。
赵榛见伍有才慷慨陈词,又偷偷的瞟了一眼沈放,见沈放依旧是一副冷峻的表情,心里开始打起了鼓。
是不是从开始自己便谋错了方向?
沈放这次主动出击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一直以来稳稳当当的治军,这次不惜巨大牺牲,全军出击,只是为了国难之后自己留个好名声么?
李若水曾言,沈放确是一员忠良之将,心怀百姓,激愤于禁军诸将之不作为。
甚至他无惧于日后可能到来的弹劾,将阻挠他抗金方略的人一一处理掉。
他是想突破武将限制,成为封疆大吏么?
如果他只是想要些权力,甚至钱财美姬,完全可以满足他。
赵榛想起第一次见沈放时,沈放当着张灏的面,拥着美人在吉祥客栈的阁楼顶恣意的调笑。
尔后多次出征,也有人传言沈放那个小妾随军出征。
这次从信德府征战回来,沈放绝口不提在金营中的斩获。
可是只要是个人都能明白,这次金人在汴京搜刮到了巨额的金银。
那些可是天文数字般的钱财,按照沈放自己的说法,他在赵州、信德府一带屡屡破城,就没些许的缴获么?
此刻,满厅文武都等着李纲将那个买凶之人道出来。
谁知李纲却卖着关子,东扯西拉的就是不把那人说出来。
越是如此,众人更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份地位的不一般。
李纲接连两次提醒信王,真要他说实话么?
这显然在暗示,一旦将此人公布出来,影响非凡。
“李卿家,如今强敌环恃,举国悲愤,郓王乃我阿哥,本王最是心痛。”
赵榛说一番,又面向沈放,忧心忡忡道:“西军能砥砺奋争,乃大宋之福。本王年纪尚幼,虽怀壮志,却无力亲身上阵杀敌。”
“沈太尉乃天纵英才,智勇兼全,刚才谭知军也说了,没有西军坚持抗击胡虏,哪有真定城池给我等容身?”
“是以,本王以为,我等之要议,当以迎击敌寇,解除真定城之安危。其他的事,容后徐图,可好?”
赵榛说完,在众人身上都扫了一遍,显然这话是说与所有人听的。
正在此时,顺州军军使许延脚步匆匆的跑了进来。
“禀太尉,郭药师那贼子在滹沱河里投毒,许多将士已有中毒征兆,上吐下泻。”
沈放霍然而起,也懒得回应赵榛,眼光寻着谭初,急道:“谭知军,转运司衙门衙门众官吏即刻行动,告诫军民不可饮用滹沱河水,包括牛马。”
“伍指挥使,林指挥使,马指挥使,范指挥使听令。”
“召集诸将士,即刻出城,无论你们用什么方式,今晚必须将郭药师赶出滹沱河两岸。”
伍有才铮铮应命:“夜战乃我军传统,伍有才定不留一名金贼在河边。”
林良肱眼神坚韧:“林良肱以项上人头担保,天明之前,滹沱河边见不到一个金人。”
众将先后领命出征,一扫刚才的阴翳。
那些之前与伍有才、谭初舌战的士人噤若寒蝉,一句话不敢应答。
诸将领命去迄,沈放朝赵榛、李纲拱拱手:“殿下、李少宰,军机事重,郓王之死若与我沈放有关,我沈放定不避事,愿呈上人头谢罪,告辞!”
言毕,沈放头也不回的大步踏了出去,留下赵榛一脸愕然。
李纲看不出来喜怒,朝赵榛躬身一拜:“殿下好之为之吧,臣也出去御敌了。”
说罢,李纲也追着沈放的脚步跑了出去。
赵榛怔怔的呆立着,身后的裘侍读终于叹息道:“殿下,若非李纲沉稳,今日可就凶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