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身有千斤担
沈放将真定府之事安排妥当,便带着沈宋等少数人,从城西山道绕道回小作口寨。
出城时,马重五原来的都头葛洪死活要跟沈放一起走。
沈放答应了,毕竟他和葛洪也算是老相识了。
他在真定府混厢军都头时的旧识死的死,老的老,没剩多少人了。
他心心念念着种师闵的行踪,这么久没人汇报土门关战事,李乃雄也脱身至冶河桥,种师闵是不是……
从土门关军营解围至今,已过三日,却如同隔三秋。
当初还想着如何并掉种师闵曲部,如何踢走张思麒、方大宸,现在收编了真定城,挖掘出了林良肱,老西军似乎变得不香了。
小道要经过井陉黑石脂矿洞,远远便能看到几个矿洞口人流密集,一筐筐矿石被担了出来。
民生便是晴雨表。
矿区这里平稳有序,小作口寨、冶河流域当无事。
进至小作口寨,沈放唤来张富贵。
“张叔,你马上让人去把伍军使、李都虞侯找来。”沈放茶还没喝完一口,便要见人。
张富贵应答一声,马上安排庄丁去传话。
趁着有空闲,沈放询问起编户的事来。
由土门关进入井陉道的丁口一直都由张富贵负责。
“禀将军,井陉道全境人丁已不可考。”张富贵回答得很干脆。
“张叔,我知道前几日金军攻打土门,人都逃散了,你就说说金军没来之前的数吧。”
张富贵抚摸着稀疏的白须,许久才报出个数目:五万。
“五万?有这么多么?你不能将后来签为新军的人丁也算进去哦。”
张富贵胸有成竹道:“确实有五万之多。不信你从冶河桥开始留意,土门关寨一带就不必算了。”
当然,土门现在估计被打成了白地,刘德仁等富户苦心经营的繁华小镇一朝遭兵灾,心血全成了泡影。
“张叔,我忙于打仗,也没留心冬小麦栽种之事,刘掌柜等人有没开始安排栽种?”
此时已进入十月,河北第一场雪马上就要降临了。
掐指一算,太原陷落已足足一个月,本来真定城也要被斡离不攻陷的。
“禀将军,这事刘掌柜比谁都上心。你不是封了他一个劝农使么,他就挂着这个头衔把冬小麦栽了下去。”
沈放听了极为欣慰,这个刘德仁是个实干家,这次回来要把他的官位提一提才行。
已经进入冬季了,山上再也找不到吃的,自己很久没有关注粮食储备,要是粮食断了,把井陉道吹得天花乱坠也没吸引力。
“后来进入井陉道的流民安置好了吗?”沈放又问。
“这事是由翠花与井陉县尹他们去办,老汉不太清楚。”
“哦,那矿上黑石脂生产稳定不?马上要下雪了,乡亲们取暖过冬是头等大事。”
“稳定,刘掌柜的亲自抓此事,只是……”
沈放见张富贵吞吞吐吐,立马发现这里有故事,于是轻松说道:“张叔,这儿没外人,你跟我说,我能妥善处理。”
张富贵左右扫了一眼,以示谨慎:“老汉发现,矿工头子刘颂私自囤积黑石脂,且并没按平价售卖。”
“哦!这个刘颂是谁?听着有些耳熟。”
“刘颂便是刘掌柜的长子。刘掌柜的要操心冬小麦播种,又要操心开荒、丈量土地和配置农具,便把黑石脂采挖交给他儿子监督。”
沈放想了想,又问:“刘掌柜定的平价是多少?”
“十文一斤。”
“十文一斤……就是说买一担得花一贯钱了。”沈放仍然不动声色。
张富贵解释道:“刘掌柜的说,这十文的价包含三文赋税,要交给井陉县衙购粮修房资助流民,另外五文是挖矿耗支,他只取二文收益。”
“他取二文还算合理。那刘颂的高价是几文一斤?”
张富贵竖起三根手指。
沈放惊讶道:“三十文?”
“不,是三百文!”
“三百文?都有平价黑石脂出售了,他三百文的价谁接受?”
张富贵叹息一声:“唉!老汉承蒙将军厚爱,一直当将军是自己的后辈对待,才尽心竭力替将军鞍前马后跑断老腿。”
张富贵再次左右瞧瞧才道:“黑石脂有成色,刘颂将含泥沙的次等黑石脂交县衙统一出售,而那些优等黑石脂悄悄的囤积起来,专挑富户上门售卖。”
“将军有所不知,富户们虽然手里有闲钱,可他们多是匆匆逃进井陉道,大车拉粮的毕竟少数,他们一日三餐也要花钱买来吃。”
“这其中有张家,李家、樊家几户家主晓得老汉是替将军办事的,带了厚礼登门诉苦,希望有人出面管管这事。”
张富贵说完,进了自己卧室,提出一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珠宝玉石,貂皮山参。
“将军你看,都是那几个员外送老汉的,我不收,他们丢下便走了。”
沈放脸色变幻不停,并没有应答。
张富贵看在眼里,两股打颤了。
他有些后悔多嘴了,沈放整日上战场杀敌,身上始终蒙着一层阴森寒气,搞得不好要出人命啊。
许久,沈放霍然站起,微笑道:“张叔,你就当我是你侄儿或者外侄儿,以后有啥对大局不利之事,直接向我汇报。大局你明白吗?”
张富贵磕磕巴巴道:“老汉晓得,就是不能耽误了打仗。”
沈放面色柔和的握着张富贵的手:“叔,你不知道我有多难。井陉道两端,金军虎视眈眈,都巴不得取了我旋风将军的项上人头。”
“我沈放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而已。可依你所言,井陉道有五万百姓,还不算扛刀扛枪的军汉。”
“我要是倒了下去,谁还有这威信带着大家伙儿活下去,是不?”
沈放顿了顿,饱含深情道:“我这么硬扛着,不是为了自己。所以我希望你当我沈放是自家人,多替我分忧,也算是替井陉道数万军民分忧,明白吗?”
张富贵听得早已热泪盈眶,紧紧握着沈放的手,眼神坚定道:“好,好侄儿。有你这句话,老汉把命豁出去了。”
沈放叹息一声,说道:“叔,你这儿有床么,给我躺一躺,我已一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张富贵这才瞧出沈放身上的铁甲上布满了残留的血迹,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了出来。
“将军……好侄儿,你要不嫌弃,去我屋躺一会儿,待伍军使来了叔叫你。”
沈放躺在张富贵暖融融的床上,意识渐渐模糊,脑海里一幕一幕往事闪过,有后世的,有今生的。
阴晴雨雪,悲欢离合,金铁交鸣,大丈夫身在乱世,当以血肉精神存世,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