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如仪:张幼仪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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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文不值

我是你爷爷的姐姐张幼仪。在告诉你我的故事以前,我要你记住一件事:在中国,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后,得听父亲的话;结婚以后,得服从丈夫;守寡以后,又得顺着儿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钱。这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这样你才会理解我后面讲的。

我生在宝山县[1]的一个小村子里,那地方离上海不远。家里有十二个孩子,八男四女;可是我妈妈,也就是你曾祖母,老是告诉人家,她有八个孩子,因为只有儿子才算数。儿子将来要继承香火,而女儿以后会出嫁,挑起夫家的责任。

家里生男孩时,用人把他的脐带收在妈妈床底下的一个坛子里;生女孩时,就把她的脐带埋在屋子外头,因为女孩子一长大成人,很快就要离开娘家,所以没必要把一个外人的脐带留下。

我和你爷爷是姐弟,我们年纪没差多少。我是1900年生,他是1902年生。我们中间还夹了另外一个兄弟——七弟,他只比我晚出生十一个月。因为家里小孩子太多了,所以我一直到六岁才断奶。每次想喝东西的时候,我会走到奶水充足的阿嬷跟前,凑近她的乳房。喝了这么久的人奶,所以我从不生病,就连活到现在这把年纪也一样,我一直相信这是我身子这么硬朗的原因。

家里人说,我天生强若男子,比我晚出生十一个月的七弟却恰恰相反,软弱得像个女人。家人还说,我出生的时候,妈妈身上的男子气概都被我拿走了,只剩下女性的柔弱留给七弟。虽然这说法让我觉得好笑,不过我可不敢苟同。我想,是生活把我变得坚强的。想想看:我在你这个年纪,十八岁,已经结婚三年喽!我十五岁结婚,二十二岁离婚,这么年轻就经历了这么多事。

我现在一个人住在纽约——儿孙都在附近,可是不住在一起——这是美国作风。在宝山,我们一大家子都按中国习俗住在一个大合院,那合院邻近镇中心,有两个院子,一处做府邸,一处闲居,还有一间开了八扇桃花心木门的前厅。当地大多数家庭都只有一个院子和开了四扇前门的正厅,不过我们家在当地拥有许多土地,你高祖父,也就是我祖父,又是清廷的高官。我虽然没见过他,可是他的画像高挂在客厅内祖宗供桌的上方,还有前院一间特别的小屋里。小屋里还摆着两顶轿子,是一位朝官送给祖父的礼物,当时没有一个人家拥有私家轿子,因此它们成了贵重的私产,只在特殊场合使用。后来这两顶轿子牵扯出一个不幸的故事,我等后面再告诉你。除此之外,这座大宅的风水好得不得了,充满吉兆。房子朝北会招风引敌,向南可以朝阳纳吉,而我们的合院坐北朝南,也就是背对北方。我们运气很好,找得到这种方位的房子。

我爸爸有两个哥哥,我们和他们的家人,还有祖母,住在后院的后厅房。三代同堂,人丁众多,所以大家各有各的厨房和用人,甚至还有一个只替张家做鞋的用人。那时候,人人都穿布鞋,而我们一大家子每天都需要新鞋。家里还养了只德国牧羊犬,有个放洋留学的堂哥在它小时候把它带回家,从此成了我们的宠物。后来我们不得不解决它的性命,因为用人不懂得怎么照顾这只狗,喂它吃了太多残羹剩饭,搞得它身上的毛全掉了,接着就开始流血、起疱,一直到我们给它喂了毒药,它才在睡梦中死去。

我爸爸,也就是你曾祖父,是个口碑很好的医生。即使到今天,都还有人跑来告诉我“你爸救了我妈一命”之类的话。他的诊疗室位于镇中心,他好像什么人的病都医得好,可是他搁在诊疗室外头的捐献箱却难得填满。这是因为他的病人不认为钱财能够表达足够的敬意和谢意,所以他们改送宰好的鸡鸭(都是每天用甜酒和白米喂养的),还有鲜蛋或是青菜。有时候,他们甚至送画来。你晓得你爸爸挂在康涅狄格家里的那些国画吧?其中很多原先是得自感谢我爸爸的病人。从他接受以国画当作医疗费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好的医生。当地每个人都知道他收藏字画,都想给他锦上添花。

爸爸所有的画都收在他卧房内一个高高的桃花心木柜里,他通常一次取出一两卷来,摊在一张边角磨圆、专供赏画用的长型矮几上。他说,中国画要居高临下地欣赏,又解释国画的透视法有别于西画。家里上好的画只在你爷爷(我的八弟)和我清灰尘的时候才挂起来,我们会用小鸡毛掸子在宣纸表面轻轻扫过。在所有孩子里,爸爸只准你爷爷和我靠近他的画。我们清理画的时候,他就在我们背后踱来踱去,向我们解说某幅泼墨山水或历史肖像背后天才画家的故事。其中张僧繇的故事我们最爱听,这位梁代名画家特别擅长画龙,可是从来不画眼睛。有一天,张僧繇完成了一幅壮观的龙画,皇帝下诏书命他点上眼睛,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遵从了圣旨。结果,哎呀,那条龙竟然从纸上飞走了!

你一定要了解我必须怎么样在爸爸面前应对进退,那是非常讲礼数的。我夏天到你家的时候,看到你和父母相处得十分轻松自在,不拘小节;我小的时候,大人可不是这样教我的。他们教我要尊敬长上,循规蹈矩。

孝道的第一条训诫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换句话说,企图自杀是不孝之举。我告诉你这个,是要让你明白,我在日后过得非常不幸的时候,为什么不能了断自己的性命,因为我必须光耀门楣,自食其力。

第二条训诫是: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一定要禀告父母。一生当中做重大决定的时候,也必须经过他们许可。再告诉你这个,是要让你了解,我后来在没有知会父母的情况下离婚,是怎样违背了那时候的规矩。

我小时候学到的其他有关孝道的训示,共有二十四个经典范例,你听了大概会哈哈大笑。有一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冬天时会躺在双亲床上替他们温床,夏天时会先让蚊子把自己叮个饱。还有一个孝子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穿着小娃儿的衣裳跳舞娱亲,觉得这样可能会让父母感到年轻快活。我最喜欢的故事是讲一个孝子的母亲病了,在隆冬时节渴望喝碗笋汤,这孝子就在一片竹园里哭得撕心裂肺,结果眼泪化作绵绵春雨,竹笋竟然为他钻出雪地。

我就是这样被教养成人的,要光耀门楣和尊敬长辈。所以,除非爸爸要求,我从不在他面前出现,而且从不在得到他许可以前离开。除非他先开口对我说话,否则我不会在他面前启齿。他数落我的时候,我就鞠个躬,谢谢他纠正。我也从不用“你”来称呼我父亲,譬如我从不说:“你要不要再来杯茶?”而必须得说:“爸爸要不要再来杯茶?”不过,大半时候,我甚至从来不问爸爸要不要再添茶,我干脆把茶倒好。能事先料到他的心意,才更孝顺。

爸爸是个脾气暴躁、非常挑剔的人,就跟你爷爷一个模子。其实,我所有兄弟当中,你爷爷最像我爸爸。他们都有窄窄的脸孔、高高的颧骨;生气的时候,一样会提高嗓门,或把东西从房间这头丢到那头。可怕哦!这种脾气。

爸爸对食物尤其挑剔得厉害。他有另外的厨房、厨师和伙夫,不和其他张家人共用。祖母、两位伯父和他们的家人平常都把两家的厨房和用人合在一起,而我们家因为爸爸的缘故,单独开伙。早上爸爸吃早饭的时候,厨师、大伙夫、二伙夫会在他面前排成一行,大声禀报他们一早从露天市场买回的最新鲜的青菜和肉类。然后,爸爸就会为全家人当天午饭要吃些什么,做好重要决定。有时候,他没听厨师说些什么,就宣布自己想吃的东西。妈妈说,食物是爸爸早上起床的唯一理由,这是实话;考虑吃食和吃东西这两件事的确让爸爸非常开心。他一谈到吃的,窄窄的脸上那对眼睛简直就要跳起舞来,而他并非老是这么性急。他不是拈着髭尖,就是双手交抱在瘦长的身体前面(他一点儿也不胖),告诉厨师该怎么弄吃的才合他的意思,包括摆在盘里的样子、夹在筷尖上的分量、卷在舌上的触感、嚼在嘴中的声音、吞进喉里的感觉,当然还有尝起来的味道。味道才是最要紧的。有时候,爸爸会亲自进厨房监督厨师做菜,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叫妈妈监督,就算这样,在中国家庭里也并不常见。伯母她们就从来不进厨房,而且有时候会取笑妈妈花了那么多时间在后面和用人们混在一起。可是爸爸对吃太挑剔了,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太太在不适当的场合露面。再说,妈妈也没吐过半句怨言,她说如果爸爸要她待在厨房,她就得听他的。

妈妈被许配给爸爸的时候才两岁大,那时爸爸甚至还没出生,可是因为双方家里是至交,所以长辈之间决定,如果爸爸生下来是个男孩,就娶妈妈为妻。中国有句著名的俗话说“妻大二,米铺地”,这在我们家一点儿都不假,我们过得非常幸福,吃的东西也多得不得了。

我有两个名字,“幼仪”和“嘉玢”。“嘉玢”是我的学名。“嘉”字笔画很复杂,“玢”字就很简单。“嘉”是排辈用字,我所有的兄弟姐妹和堂兄弟姐妹名字里的头一个字都是“嘉”,有美好、优秀的意思。

爸爸娶妈妈进门后不久,给张家作了个对句,中有“嘉国邦明”四字。意思是“国家美好,国土光明”,借此表达他对中国深厚的忠爱之心。

对句中每一个字都被选作某一辈的排辈用字,像我这一辈的人名字里都有“嘉”字,你爸爸那一辈的人名字里都有“国”字,你这一辈的人名字里都有“邦”字,你们的小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你哥哥的小孩,将来名字里会有“明”字。每逢新的一辈,就采用对句中的下一个字当名字,直到用完为止,然后再从头开始。

因为名字的第一个字已经取好了,所以妥善挑选第二个字很要紧。我父母给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挑了“保”字,有保护、监护、安全的意思。大哥肩挑许多责任,他开了一家棉纺厂,老是忙着监督厂务。二哥比较书生气,他不是书读个不停,就是热衷与朋友辩论,他名字里的“森”代表庄严、高贵的意思,倒很适合他。四哥名字的第二个字是“璈”,是一种古代乐器。

我名字里的“玢”字是“玉”的意思。中国人认为,玉是精美、昂贵的东西,代表人类至高无上的美德。玉有九大类,每一类都用不同的汉字来表示。我的名字代表的不是通俗常见、色泽青绿的“碧玉”,而是稀奇罕见、晶莹剔透的“玢玉”。有一次,爸爸旅游归来,带回一只可以捕捉阳光、在他手中微微发亮的别针。那是特意送给我(不是送给我哪个姐妹)的玢玉别针,就是因为我名字的缘故。

“嘉玢”是我的学名,我小名叫“幼仪”,这是我每天都用的名字。“幼”有善良的意思,“仪”表示端庄、正直。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缘故,我先后在娘家和婆家总是努力做到进退得体。结果,我有时候觉得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1900年,也就是我出生那年,一群义和团成员试图围攻驻清朝都城北京的西方使节人员,他们事成后两天就被由美、日、俄三国驻军组成的两万名联军屠杀了。那年二哥张嘉森十四岁。有天下午二哥把一个从前院摘下的瓜剖开,解释这场可怕的大屠杀给我听。我家前院是专留给客人用的,可是墙角恣意生长着一株瓜藤。那天他和我坐在那儿,他说我已经够大,可以了解周遭的世界了。

和四哥比起来,我更喜欢二哥,他虽然心不在焉、满脑子梦想,可是聪明过人。四哥张嘉璈小二哥三岁,却表现得比二哥深思熟虑,头脑冷静很多。他们后来成为我兄弟里面最有名的人物。两人在日本完成学业以后,就回到祖国,开创了不凡的事业。四哥后来担任中国银行董事长,二哥成为具有影响力的政治家和哲学家。

他们两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我一生当中给我关怀。二哥经常把我凭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学到的事情解释给我听。四哥为我挑了个博学的丈夫,在我不同的人生阶段里指点我,怎么样在人前有得体的行为举止;他总是关心外人怎么看我。二哥却教我不论外在的行为如何,都要尊重自己内在的感受,这点和家里任何人都不一样。

那天下午在前院的时候,二哥叫我把中国想成那个瓜。我们从别的瓜里挑了个又大、又硬、又绿的果实。他把瓜递给我,我感觉到它在我臂弯中的分量和熟度。然后他从我手上把瓜拿走,用一把刀子切入光滑的表皮,将果实切成差不多的两半;又把较大的那半切断,高高举起,果汁从他的手背滴下来。他说:“这半边是现在被外国人据为己有的中国省份和港口。”

二哥一边用刀背把瓜瓤挖出来,一边说明:清廷把印度让给了法国,缅甸和香港让给了英国,满洲和旅顺港让给了俄国,朝鲜让给了日本。他切给我一片厚厚的瓜肉,说这是那五个已经被迫开放给英国通商的港口,包括厦门、广州、福州、宁波和上海。我们家附近的上海受外国人统治的情况最糟,他们用自己的法律和风俗,支配城中大片地区,牺牲中国人来谋取厚利。

义和团成员主要出身乡下,他们痛恨所有西方人和西方思想,希理将西方思想从中国连根拔起,不留一丝痕迹。已将大部分国土拱手让给了外国人的清朝政府也憎恨洋人。可是慈禧太后和清廷现代化的速度太慢了,虚弱得没法子凭自己的力量对付洋人,所以就在暗中支持义和团,资助他们在偏远的乡下进行团练,以及移师京城的活动。二哥说,这时守旧思想就显现出可悲的一面:打从心底排外的义和团相信,古老的功夫和吐纳方法可以让他们刀枪不入。所以尽管义和团人数和洋兵人数相差无几,他们还是企图以长矛、刀剑而非火器与八国联军一战。最后,义和团溃不成军,两名重要朝臣羞愧自杀,慈禧太后也穿着农人的粗布衣裳,伪装成百姓逃到中国西边,在西安重建宫廷。

二哥说,这些事全发生在我出生那年,他解释了一些我从小就已经感受到,却没办法自行表达清楚的事情。你知道,妈妈说女人家一文不值,阿嬷咒骂我是“外人”“白吃干饭”的时候,一半我听进去了,一半我没听进去。我生在变动的时代,所以我有两副面孔,一副听从旧言论,一副聆听新言论。我有一部分停留在东方,另一部分眺望着西方。我具备女性的内在气质,也拥有男性的气概。

[1] 江苏省宝山县1958年划归上海市,1988年与吴淞区合并为宝山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