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位于上海市区中东部的“富丽新城”始建于上个世纪末,历经前后五期将近二十年的开发,终于形成了由几十栋超过三十层的高层住宅楼组成的超大规模居住区。“富丽新城”中的居民总数过万,区内环境相当优美:绿化环绕、流水潺潺,学校、幼儿园、银行、餐馆、便利店和美容院一应俱全,住户不出小区就可以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堪称城中之城。
许多头一次来到“富丽新城”的人都会对成排的水泥森林和整个住宅区的井然有序感到印象深刻,他们当然不会立刻察觉到,表面秩序正如明丽的阳光,在巨大的楼群中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令此地的藏污纳垢更甚于市井喧哗的陋巷棚户。因为只有在“富丽新城”这样的地方,坐拥千万财产的富豪才可能和群租于双层铁床上的农民工相安无事,同居一个屋檐之下又老死不相往来,生活在此地,没有人知道自己的隔壁住的是谁,正在干些什么。
于是这天,就算是在大中午的时间,“富丽新城”三期某栋某层某室所有窗户上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自然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正在干燥的冬季里,化纤质地的窗帘迅速合拢时会爆出细微的静电,拉窗帘的男人感到自己手背上的汗毛密密地竖起来。他摘下头上一年四季都戴着的黑色棒球帽,搁到窗下的茶几上。几缕光线从窗帘间的缝隙里漏进来,恰好照在男人的头顶,浓黑短发因为静电的关系微微摆动,其中好几大块斑秃特别鲜明,像是沼泽中引人失足的旋涡。男人伸出手又用力扯了扯窗帘,屋子里终于漆黑一片了。
他对这里非常熟悉,朝左边跨出小半步,就稳稳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中。房间里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胸有成竹地往前探身,将面孔缓缓凑向黑暗的虚空,仿佛那里潜伏着什么引诱他的东西,无可名状,又难以抗拒……
随着极其轻微的“吧嗒”一声,像风折残柳的细响,若隐若现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照不出半分表情,只是那双眼睛中的贪欲之色,犹如古井微澜,渐渐抑制不住来自最底处的暗流翻涌。
那是一张液晶显示屏,屏幕里呈现另一个晦暗房间的角落。阴影重重叠叠,光线自上而下,切割出细碎的光斑和色块,无法辨识,唯有正中央的大块白色一阵接一阵地激烈变换着清晰触目的图景。
两个赤裸人体的局部扭出通常状态下不可企及的古怪姿势,在画面里起伏翻腾,却没有一点点声音。肉体绷得几近变形,在极度紧张中曝光过度,全部刷上白花花的浮点,仍然没有一点点声音。
男人吞咽着唾液,喉咙里咕噜咕噜地直响,头在屏幕前不规则地摆动,操纵机器的手指不住颤抖,终于——他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时机和角度,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下了拍摄键!
从机器里传出的都是女人的声音。
“今天开心吗?”
"……"
“你看我是不是又老了啊?”
"……"
“你还欢喜我吗?欢喜吗?”
“我要走了。”
女人打了个冷战,他用那么动听的声音讲出的话,每每都叫人心碎。
“再多待一会儿吧……”她无望地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他却已经坐起身来。女人跳下床,从角落的衣架上取衣服给他。他接过去,又随手搁到床上,展开胳膊把女人搂到怀中。
“你儿子对新学校习惯吗?”
“好像还行。”女人略作迟疑,“建新这个小人,就会闷皮,我也不晓得他成天在想什么。哎哟,他功课一塌糊涂的,能上现在的学校已经是烧高香了,轮不到他挑三拣四。”
他点了点头,开始穿衣服。领带、袖扣、皮带、手表……女人把这些闪着光泽的精致物件一样一样递给他,看着他把它们有条不紊地穿戴起来,人类想象力和审美的结晶犹如流星汇入银河,瞬时融入他自身的华彩。她喜忧参半地眼睁睁看他从亲近变到冷峻,终于成为一个陌生人,然后远离她而去。
她的才智有限,领略不了这变身过程中荒诞而又悲哀的意味,幸好如此——否则她该怎么忍受同样的变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里。
“你休息吧,我走了。”
摄像机前的男人突然跳起身来,惊慌失措地向液晶屏中看了看,“咔嗒”一声,他关上了摄像机开关,又飞快地把摄像机和支架、电线等等收起,扔进脚边的矮柜,仔细地锁上柜门。紧接着,他扭亮了墙上的壁灯,昏黄的灯光下小屋里杂物横陈,他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迅速走动,鞋底拖出深深的脚印。靠近门边的墙上挂着面小镜子,他对着它匆匆整理好衣服,戴上帽子,开门出去。
大约十分钟以后,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缓缓开出“富丽新城”地下车库的VIP区,沿着车道驶向小区西部的大门,很快就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小区的西侧有个儿童乐园,大中午的,卡通图案的滑梯上没有一个孩子在玩耍。围绕乐园是一整片的矮黄杨,边上竖着两个乳白色的秋千架,左面的秋千上坐着个男孩子,他已经坐了很长时间,看来连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男孩有一张清秀的面孔,皮肤很白,嘴唇上沿浅浅的黑色绒毛表明他已进入青春期。厚厚的天蓝色羽绒服紧裹着他的纤瘦身体,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冬日的暖阳之下,脸蛋上是少年人特有的孤独表情,似乎在观察和等待着什么,又似乎目空一切。当黑色的奔驰车从儿童乐园前面驶过时,男孩的眼皮稍微眨了眨,便垂下了头。片刻之后他将头重新抬起,奔驰车的尾部恰好掠过青黄色的灌木丛外,看不见的轻烟飘过来,男孩揉了揉眼睛,纵身跳下秋千架。不远处的高楼之上,刚才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全部拉开了。
男孩飞快地跑过枯黄的草坪,一头冲进门厅。电梯直上十六层,他走到1603的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是谁啊?”一个懒洋洋的女声从里间传出来,跟着是趿拉拖鞋的声音。男孩站在门口,只管死瞪着走过来的女人。她一边走,一边抬起双臂束着卷曲的头发,头顶堆着大蓬蓬的浓密鬈发,好像伏着一只小狮子狗。她还披着粉色的长睡衣,从领口到下摆全是茸茸的人造毛,这么一来整个人都像只狮子狗了。
看见男孩,女人也是一惊:“建新,你怎么回来了?”
男孩没有答话,却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母亲,身上散发出的寒气对她非比寻常。
宋采娣朝前移了两步,抬起手去探男孩的额头:“哎呦,我的乖儿子,你是不是生病了呀?啊?”
“别碰我!”
“你怎么……”宋采娣看看自己被儿子打落的手,一脸茫然。
“他又来过了!”
“他?”
男孩昂起头,咬紧牙关逼视她,很满足地看到母亲在一瞬间里已经面无人色。
“你……你瞎说什么?”她还徒劳地想掩饰。
“我没瞎说!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高喊声把她有气无力的申辩全部堵回去:“你……看见了?!”她在莫大的恐惧中倒退了一步,脚后跟踢到茶几的脚——“咚”!
宋采娣在沙发前摇晃了好几下,重新站稳了,血色又回到双颊上,连眼圈都红通通的。
“好好的学不上,你偷偷死回来干什么?快别瞎搞了,赶紧回学校去,要是让你爸看见了,打死你!”她铁板着脸说出这席话,虚张声势,拿出父母的地位来恐吓儿子,盼望着他马上落荒而逃。
她立刻就失望了。周建新的眼中聚起屈辱的泪光,声嘶力竭地冲她嚷起来:“对!还有我爸!我爸也在!你们,你们两个都在!你给他做奴隶!我爸当乌龟!”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到周建新的脸上,宋采娣指着儿子破口大骂:“小赤佬,你不想活了啊!我们是你的妈、是你的爸!没有我们哪有你!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让你吃好穿好,哪一样亏待了你!上学上的都是贵族学校!你老娘是奴隶,你老爹是乌龟,好啊,那你算什么!你说啊!”满头鬈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涕泪横流地扑过来,揪着儿子的肩膀死命摇晃。
周建新奋力向后一推,宋采娣几乎坐倒在地上。
泪珠滚满了男孩的脸,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听清楚了,如果下次再让我看见他到这里来,我就杀了他!”
他转身而去,用力扇上家门,门内立刻传来号啕大哭的声音。周建新站在楼道里注意倾听着,泪痕未干的脸上渐渐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因为有川康介在精英年会上猝死,“逸园”暂时被封,西岸化工只得将大中华区的办公场所转移到位于淮海路上的办公楼内。所谓大中华区本来就只有几个最顶层的高管和他们的秘书,“逸园”为他们提供舒适的超大间独立办公室,和豪华的会议室,讲究的就是气派和品位。如今迫不得已只好降低标准,在淮海路的中国公司办公区里腾出一些独立小间来,权做临时之用。
今天午后的阳光特别好,刚刚经历了寒潮,好不容易见到晴空万里,大家都不愿待在室内,所以午饭时间过了很久,外出用餐散步的人们才陆续回到办公楼里。大中华区的人事总监朱明明本来在“逸园”有单独的办公室,今天也只好在自己的临时隔间里坐下,才拿出香奈儿的粉盒补妆,头顶上就响起醇厚的男中音:“Maggie,Richard今天来上班了吗?”
朱明明的手一抖,小镜子里出现了类似小丑的苍白鼻翼,她没有信心抬头了:“他……呃,早来了!”
“在哪儿?”
朱明明气喘吁吁地抹着粉,李威连就站在桌边等她回答,目光和身影无形地压迫过来。虽然他站着而她坐着,根本就不合适,但他那股温柔的气势就是让朱明明软倒在椅子里,动弹不得。
“William!”她总算抛下了粉扑,鼓足勇气向他仰起脸,“Richard午饭前就到了,他要找你,我和Lisa都给你打过电话,可是你的手机一直关机……”
“是的,我去办了些私事。”
“Richard在小会议室里等你。”
“好。”
"William!"
“怎么?”
朱明明跳起来,差点儿直扑到李威连的胸前。
“William,下回你要是再突然想起要去办什么……私事,我的意思是,原先日程里没有的安排,方便的话还请你跟Lisa或者我关照一声,我们也好知道怎么应付。今天是Richard找你问题不大,上周的内部会议也就算了。可是前些天亚太区的例会你也缺席,怎么都找不到你,结果Philips问得我们很为难,Lisa只好说你忽然身体不舒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紧挨在李威连的耳边。
“你知道的,那些例会都是形式主义,Philips也就是做做样子,你们随便帮我推一推好了。”李威连和朱明明一样地温言细语,神情却很轻松。
“我明白!可你提前说一声的话,我们就先把托辞给想好了,总不能每次都说你不舒服,人家还以为你健康出问题了呢!”朱明明一下子愤懑起来。
李威连看了看她:“也许我就是健康出问题了呢?”他轻描淡写地说,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眼睛下的青色隐约可见,仿佛是从身体内部慢慢向外的腐蚀。
朱明明小声惊叫:“William!”
“开个玩笑。”李威连懒洋洋地坐下来,“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以后你就多想几条备用的理由,再遇到像今天这种情况,你和Lisa就从中随意抽取一条来使用,彼此经常通通气,尽量减少重复。”
现在换成朱明明站在他的面前,哭笑不得地瞪着他。办过“私事”之后李威连总会处于短暂的亢奋中,这种虚浮的愉悦情绪与他一贯的气质并不相符,显得脆弱而无稽。
“Maggie,我一向都很欣赏你的创新精神,你好好发挥吧。”
“哼。”朱明明用鼻子回答。
虽然他们可以像密友般心照不宣地讨论他的隐私,把能说的说完之后,她还是必须回归下属的身份,忠实地奉行他的旨意,不论心中受着怎样的煎熬。
“好吧,我去看看可怜的Richard。”李威连起身就走。
“William,要给你送杯咖啡吗?”朱明明追在他后面问。
“不用了,谢谢。”
李威连头也不回地转过走廊,小会议室就在走廊尽头。他伸手扭开门把,一步跨了进去。
“谁?!”呆坐窗前的张乃驰闻声跃起,张皇失措地往后直躲,活像一只突然暴露在灯光下的仓鼠。
“是我。”李威连把门带上,皱了皱眉,“听说你来上班,还以为你缓过劲了。怎么还是这副样子——如丧考妣!”
张乃驰愣愣地看着他:“我的考妣早就丧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产生了奇妙的效果,李威连脸上的阴云微微散开:“还没有失去幽默感么?很好,这说明你的心理状态正在恢复中……坐吧。”
他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张乃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跌坐回椅子里:“唉,恢复什么!我这两天夜夜噩梦,一闭上眼睛就是有川康介那张死人的脸,简直、简直太可怕了!”
“既然做了,就不要怕。”
“可、可我怕鬼……”
“鬼?”李威连往椅背上一靠,“人都不怕,还怕鬼。你怎么越活越倒退了!”看着张乃驰颓丧憔悴的面容,他又不屑地说,“当然,有川这么个死法确实惨烈了些,日本人自裁的决心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不过,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刚刚显露暖意的目光恢复阴冷,李威连往前探一探身,好像在审问犯人:“Richard,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些什么?我是说——计划之外的行动。”
张乃驰浑身一颤,躲避着李威连的目光:“我……没有……我不……”
“不什么!”李威连一旦发怒,他身边的人都会立即汗毛直竖,因为他的愤怒是积蓄酝酿之后才如火山爆发的,他的怒火从不无缘无故,也必定有始有终。
“如果你没有私下做什么,有川康介怎么会把矛头指向你?我们的计划非常隐蔽,按理说他就是到死也猜不出是谁在做他。年会那天他明明是来向你求援的,你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竟然令他决意求死,还要用那么恶毒的方式加害你?!”
“我……”张乃驰在皮椅里快缩成一团了,“我、我怎么知道他脑子里……”
“他的脑子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逸园’!”李威连加快语速,“年会之夜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剧,宾客受到惊吓,西岸化工的形象被损害……这些也就算了!可是‘逸园’的声誉无端受损怎么办?该如何弥补?今后大中华区要恢复使用‘逸园’办公,又要花多少心思来消除人们的顾虑?而这就是你逞一时之快的后果!”
李威连的声音并不高,却在张乃驰的耳郭里激起阵阵回响,正当他辗转无措时,耳朵里又冲进来两个字——“算了!”
张乃驰张口结舌地看着李威连,听到他紧锁眉头又说了一遍:“算了,弄了半天还是要我来善后。我告诉你,这种擦屁股的事情是最后一次,以后再别来找我!”
张乃驰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抹了抹额头上想象出来的汗珠。其实他对李威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敬畏,他太熟悉李威连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深知李威连富有强者的宽容心,尤其习惯在最紧要的关头挺身而出。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示弱是张乃驰和李威连相处时的策略。“Richard,你得到什么消息了吗?”发完一顿脾气,李威连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神态。
“消息?”
“中华石化那边应该知道有川康介出事了吧?”
张乃驰咽了口唾沫:“嗯,我正想告诉你——中华石化那边来电说,海关出具了验货单,明确指出伊藤株式会社的货物都是劣质品,与提单所述货物规格不符。因此中华石化已经正式书面通知伊藤,决定对这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退货,并提出进一步索赔的要求。”
“哦?”李威连的目光一凛,若有所思地重复,“海关查出来了,真及时……”
“是啊。”张乃驰期期艾艾地接口,“咱们原本不是商量好的吗?等有川把货送到浦东口岸后,由我给中华石化的关系打招呼,告诉那边真相,让他们及时做出正确的反应。可是,可是前天晚上有川康介突然来了那么一下子,我、我就……”
“你就自乱阵脚,精神崩溃了!”李威连打断张乃驰,又开始冒火了,“结果你把通知中华石化的事情彻底忘了,对不对?而万一这次海关没有查出问题,真的出具验货合格报告给中华石化,这个计划就要横生枝节了!”
张乃驰忍不住辩解:“我真的没想到有川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啊!再说,你也没有预先告诉我会直接举报给海关总署!闹得中华石化那边很不爽,给我来电时话说得很难听……”
“哼,这局面还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要怪就怪自己,不要总是一出问题就到处推卸责任!”
张乃驰被训斥得面红耳赤,相当不忿地低下头。
“但是……我这里绝不会有人举报给海关总署的。”李威连沉吟着说,“奇怪,难道还有其他人知道这批货的问题?可能吗?”
张乃驰小声嘟囔:“事到如今了何必再隐瞒呢?你想干什么,我都明白……”
“你说我想干什么?!”李威连厉声反问,“你别忘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你求我帮忙,整个计划我们一起讨论,过程中我们各司其职,我一直都在按计划行事,而你呢?你还是多找找自己的问题吧!”
张乃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威连沉默片刻,略微放缓语气说:“你动脑子想想,就算我这里有人要提醒海关小心这批货,也一定是和上海海关打招呼,何必举报给海关总署?这不是明摆着给上海海关难堪吗?上海海关是西岸化工多少年的关系,谁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至于中华石化那边,有川出事之后我就通知我的联系人了,你我的关系咱们各自维护,这是早就定好的规矩,不能因为你的失误就眼睁睁看着整个计划受挫吧。不过海关总署的确是意外冒出来的,非常蹊跷。难道是总署有意要查上海海关,随便借个题目却恰好碰上这批货?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难以置信,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李威连思忖着不再说话,从桌上的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剪开抽了起来。
张乃驰把头又抬了起来,眼神飘忽不定:“William,中华石化那边倒提醒了我,伊藤株式会社的货是肯定不能用了,可是农业部要塑料棚要得非常急,现在中华石化虽然避免了被骗,但不能按期提供原材料的话,后果一样很严重,甚至更要命!马上又要来一次寒潮,到时候再交不出塑料粒子,不仅中华石化对农业部无法交待,农业部对中央都无法交待了。”
“嗯,”李威连吐出个大烟圈,眼睛看着前方,“你的想法是?”
张乃驰痉挛地握住椅子扶手,身体前倾,满脸迫切:“我是想——我们西岸化工可以接手这笔生意,和中华石化立即签一个替代合同,由我们在国际市场上购买符合规格的低密度聚乙烯粒子,尽快交付给中国农业部。”
李威连不慌不忙地又吐了个烟圈,很平淡地问:“价格呢?当时有川报的价相对最低,才能拿下订单。我们来做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个价。”
“价格不成问题,我已经暗示过中华石化那边,这次我们纯粹是帮忙救急,价格上去一些也合理。再说现在中华石化已经火烧眉毛了,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纠缠价格了。”张乃驰越说越兴奋,原本发灰的脸色也明朗起来。
“嗯,听上去还有点意思。不过,你所谓的价格上去一些,到底是多少呢?”李威连不紧不慢地问着。
张乃驰的眉梢微微一跳:“价格可以具体再谈嘛,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反正这次我有把握,你只要给我授权就行了。”
“Richard,你是大中华区的塑料业务总监,做这个单子并不需要我的授权。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就去做好了。我祝你成功。”李威连掐灭雪茄,稳稳地站起身就朝门口走去。张乃驰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背影,眉梢却跳得更急了。
到了门边,李威连又慢悠悠地转回身,随意地说:“哦,今晚我就飞美国度假了。你怎么样?听你的口气圣诞节和新年打算在上海过了?葆龄呢,也来上海陪你?”
“我,呃……杂事太多走不开,况且、况且警方说有可能再征询我,我还是留在上海吧。葆龄,我还没来得及和她商量……”
“早点和她说。事情再多,节总还是要过的。何况有川康介完了,你更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才是。”李威连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很生动,笑容在他的严肃表情里又增多了几分亲切,但即便如此,他表示关心的口吻还是居高临下的。
张乃驰坚持不与李威连视线相交,又一次垂下了眼睑。于是李威连的目光就在张乃驰的脑袋上方盘旋着,好像也在犹豫,究竟是该向对方身上播撒怜悯,还是轻蔑。
就这样略微僵持了两秒钟,李威连才说:“Richard,我只提醒你一句话:先调查清楚目前国际市场上所有正品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价格、到货日期和供货量,再和中华石化提出的条件做一下比较,以免被动。好,那我就先走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替我向葆龄问好。再见!”
眼看着李威连潇洒地从自己跟前走过,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办公室,朱明明又期待又懊恼。伪装得久了,有时自己也会糊涂,弄不清楚究竟哪一部分才是真实的自己。
“Maggie,今天看上去怎么有些幽怨啊?”
朱明明当然知道,这个颇有磁性的声音是属于张乃驰的。他说话的语调很特别,软绵绵轻飘飘,好像悬在半空中的浮云,有气无力地让人心头的无名火直窜,可是配上他那张俊秀的面孔、柔情的眼神,又似乎别具某种暧昧的撩拨意味,恰恰是令很多女人无法抗拒的特殊魅力。
朱明明“哼”了一声,不睬他。
“其实我感觉你蛮适合这样的。”张乃驰继续说着,又往前凑了凑,身上的阿玛尼香水味一个劲朝朱明明的鼻子里钻,并不是带着烟草和皮革感觉的传统男香,而是兼具檀香和西柚味道的中性香氛,和他这个人一样。
现在她不得不瞟了他一眼,不与张乃驰面对面的时候,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嘲笑他缺乏男子气、娘腔十足;可是一旦到了面前,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能让人心情愉快的。朱明明忿忿地想,不像那个李威连,他的能力、威严和气魄多么叫人心驰神往,但每次与他面对面时,自己却连一丝一毫女人在男人面前的优越感都体会不到。
“Richard,你再这么说话,小心我告你骚扰。”朱明明轻笑着说。
张乃驰满脸无辜:“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难道这也有罪?”
她的笑容越发妩媚了:“看来你已经从前天晚上的事情里恢复过来了,真不错。William对你说了什么就让你宽心了?”
“唉!我刚刚好一点,你又提那些扫兴的事情干什么?”张乃驰看了看窗外,才将近五点,天色就有些暗了,“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饭。”
“这……”朱明明做出犹豫的表情,实际上她孤身一人从香港被派来上海,业余时间基本上就是空白,张乃驰对此很清楚,于是又微笑着加了一句:“Maggie,就赏光陪陪我吧,我刚从重创中恢复,实在需要你这样美丽女性的安慰啊。”
“好吧,看你可怜。”
张乃驰喜形于色:“太好了,说走就走。”
“还没下班呢?”
“不管他,咱们先喝咖啡,然后再吃意大利餐。走!”
他们在名叫“马可”的意大利餐厅坐下,靠窗的位置很宽敞,时髦的青年男女们成双结对地从窗前经过。朱明明的心情又莫名地黯淡下来,餐厅装修成后现代风格,到处是闪着寒光的金属和镜子,她不敢去看自己在镜子里的脸,生怕不经意中发现新的皱纹。
张乃驰似乎也在想心事,目光散漫地看着窗外,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咦?怎么是他!”
朱明明顺着张乃驰的目光望过去,一对青年男女刚好从窗外经过,她努力地回想:“……这个男的,不是伊藤株式会社的吗?”
“对,他叫孟飞扬,那天晚上陪有川康介一起来年会的。”
朱明明点点头:“我记得,我还和他聊了几句呢。哼,人长得还算帅,就是脑袋有些木。”她翘起小指轻轻弹着咖啡杯,像是要把对木脑袋的不屑弹掉似的。
“我倒不觉得他脑袋木。要是没有他,我就……”张乃驰自言自语,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两个年轻的身影。从窗里望出去,寒冬的暮色晦暗,孟飞扬穿了身黑色皮夹克,比年会那天晚上要精神许多,右手很自然地搂在戴希的腰间。
张乃驰喃喃:“伊藤出事了,不知道这个孟飞扬会怎么样?倒是没想到,这小子的女朋友还挺不错嘛。”
朱明明撇了撇嘴:“打扮得像个学生,穿衣服一点儿没品位。”
张乃驰收回视线,出其不意地一把握住朱明明的手:“那当然了,谁能像你这么有品位……”
朱明明本能地想把手抽离,可又舍不得破坏这难得的亲昵气氛,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女人投来的嫉妒眼神,这大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毕竟张乃驰是如此英俊的一个男人,穿着和举止都温文得体,引人注目。最让朱明明心动的是,他用欣赏的目光温存地抚过她的全身,她完全能看透他的做作,却在这个将近岁末的寒冷傍晚,异常希望沉沦在他虚伪的情意之中,她实在是寂寞难耐了……
张乃驰又紧紧握了一下,才放开朱明明的手,叹息着说:“我俩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真应该相互多多安慰。”
朱明明转过头看窗外,张乃驰的唇边溢出一丝浅笑,对于接下去的谈话内容,他现在完全有信心了。
“Maggie,有件事情想问问你。”侍者端上头道意大利乡下浓汤时,张乃驰不经意地说。
“什么事?”
“就是大中华区三个业务部门调整的事。”
朱明明姿态优美地喝了口汤,拿餐巾按按嘴角,才说:“这是头头们定的事,我哪里知道呀。你干嘛不直接问William,还不都是他一手操控的吗?”
“唉呀,我的好Maggie,你又不是不知道,William这个人原则性太强……”
“噢?那我就是不顾原则的?再说了,我一个小小的人事经理,这么重要的决策怎么会透露给我?”
张乃驰似笑非笑地说:“公司的人事变动逃不过你这个小小的人事经理,就看你肯不肯,有没有诚意帮忙了?Maggie……”他恳求时的眼神是湿漉漉的,像乞食的小动物,叫人不忍心回绝。
朱明明叹了口气:“Richard,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塑料产品部这几年的业绩那么好,William和你又是多少年的死党,你这个总监的位置比谁都牢靠呢。”
“这么说真的没希望了……”张乃驰的俊脸扭曲了。
朱明明有些诧异:“Richard,化肥和农药部是个苦差事,这几年业务基本没有增长;有机/无机化工部一直都是William亲自兼任总监,业绩当然是最突出的,你的塑料产品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知足吧!”
“可是明年William要分管亚太区更多的业务,所以要任命一个新的有机/无机化工部总监。Maggie,说句心里话,就凭我这两年在塑料产品部的业绩,我最适合这个位置!”
朱明明当然知道,有机/无机化工部比其他两个业务部门要高一个级别,与亚太区的业务部门平级,所以张乃驰才会如此渴望这个总监的位置,但是……她的眼前浮现出关于这个人事任免的邮件,李威连在邮件里明确指出:张乃驰负责的塑料产品部业绩虽然突出,但主要是得益于这几年中国市场的大幅增长,张乃驰本人的管理能力有很大的局限性,缺少商业远见和运筹能力,不适合有机/无机化工部这个西岸化工的命脉部门。
“Maggie,”张乃驰哭丧着脸,“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定了谁当有机/无机化工部的总监?”
朱明明没有立即回答,她走神了,今天下午李威连离开时的背影摄走她的魂魄,令她再难遏制自己的想象——热烈、疯狂、不知羞耻的想象。想象中的情景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满怀怨愤地归咎于他。对于所谓的“私事”,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要求她做同盟,难道他看不见她在为他担忧、为他着迷、为他嫉妒、为他痴狂!
——对我,你就没有一点点怜悯之心吗?!
朱明明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对张乃驰说:“告诉你就告诉你。都是William提议的,让化肥和农药部的Mark来做有机/无机化工部的总监!”
“砰”的一声,张乃驰把刀叉扔进盘子,嘴唇发青。
朱明明意犹未尽,把头凑到张乃驰的面前:“人家可是很公正的哦。他的理由是:化肥和农药部在市场萎缩的情况下仍能取得目前的业绩,说明Mark的策划、管理和执行能力都非常强。而你嘛,对塑料产品部的市场推广和产品应用更加熟悉,和终端用户也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因此不同意将你调离塑料产品部。”
张乃驰闭起眼睛,他不想让朱明明看穿其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