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之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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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三秦文脉的爱与知

熊召政

孩提时代,外祖父用古诗词为我发蒙,因此从小就牢牢记住了王维的两句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年龄稍长,有机会阅读外国文学作品了,有一部上下两册的《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曾一度使我迷恋不已,因此又记住了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一段话:“如果你想成为自己祖国和整个大地的真正儿子,成为知识渊博和心灵自由的人,成为勇敢、人道、劳动和坚强的人,成为创造崇高精神财富的人,那么你就忠于浪迹天涯的缪斯吧!在力所能及和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去漫游吧!然而,首先必须在自己的祖国旅行,因为我们对它至今还不甚了解……”

随着个人阅历、感受和经验的增长,我对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这段话,今天又有了新的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国,也都会有自己的故乡认同,那是我们每个人永远的乡思与乡愁。“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因此,每个人都应该先熟知自己的故土家园,熟悉自己故乡的历史、文化、人情、山川乃至一草一木、一牲一畜。曾经供奉过我们的祖先们生生死死的故土土地,曾经召唤过一代代人前赴后继,流泪、流汗、流血;春耕秋收、劳作不已,相亲相爱、无愧无悔。创造了我们自己史诗、文化和精神基因的故土山河,是我们每个人最后的乡愁、最后的家园和最后的栖息地。一个不熟悉自己故乡历史和文化,没有故乡认同感的人,很难说他会熟悉和深爱自己的祖国,当然,对于全世界他也必定是陌生的。

阿莹先生以自己多年来身体力行的访古、体察、感知和积累,完成了《大秦之道》这样一部厚实的地域历史散文著作。这不仅是一部文笔平实、深入浅出的历史题材的文学散文集,更是一部献给三秦大地的“小百科”式的文化之书、历史之书。也可以说,是一部向自己的乡土历史文化致敬之书。

西起乌鞘岭,东至太行山,北抵鄂尔多斯,南接关中大地的这片黄土高原,数千年来,苍凉与仁慈同在,贫穷与富足并存。伟大的黄土高原母亲,以深厚的、凝固成一片的茫茫山塬为怀,以珍贵的一点一滴的晶莹甘露为乳汁,滋育着三秦大地的一代代子嗣,让他们经受天地之间的雷、电、风、雨。在空旷的黄土层之上,他们耕种、相爱、歌舞,创建自己的文化和史诗;他们烧制陶罐,拥抱音乐,尽情地腾踏于自己的乡土,踏起烟尘,荡起腰鼓,展开双臂如大鹏迎风,让狂热的鼓点如震天动地的旱天之雷,倾吐着自己的欢乐与悲苦。贫瘠而昏黄的天空,破碎而干燥的土地,养育了炎黄子孙勇敢、强壮、行侠尚义的一群子民。正是他们,用一代代顽强的生命,书写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黄河两岸的历史:金戈铁马,凤旌龙旗,或仰天长啸,或唏嘘不已,或抗争,或叛逆,多少英雄舍生取义,多少帝王零落成泥……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华民族几乎所有的发生之谜、生存之谜、发展之谜以及腾飞之谜,正是隐藏在那深深的川道和层层的褶皱之中!

阿莹先生的故乡是陕西铜川,那正是《诗经》里描述过的“堇荼如饴”的黄土地,是中华民族黄河文明、农耕文明的发祥地。他是黄土地之子,是喝着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之水长大的一位乡土赤子。作为一位地方行政官员,从他的文字里我们能真切地感知到,他对自己的乡土爱得深沉而执着。诗人海涅曾说:“夜间,想到德国,睡眠便离我而去,我再也无法合眼,泪流满面。”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也写过几句谈论自己与故乡的关系的文字:“我回到我的故土,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显然,阿莹对自己的故土也是这样。他从对一个个最具体的遗迹、文物或事件的考辨、甄别、追索与发现出发,写出了对于故土大地上的历史、人情、文化、艺术、建筑、民俗、风物等等的爱与知,写出了三秦大地的文脉与精神,也就是他所说的“道”。

阿莹在谈到这部书的写作时,有这样的自述:“这些年分管的工作驱使我对文物考古关注起来,认识到‘让收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绝不是空泛的说辞,而是需要落实的黄钟大吕。那一处处风雨剥蚀的历史遗存,那一个个土坑里发掘出来的稀世珍宝,那一桩桩惊世发现背后的故事,都承载着厚重的人类文明,常常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尤其是参与和探寻文物发掘的过程,自己偶然的疑问获得了专家首肯,心里便激动难抑了。”(见本书《后记》)《大秦之道》里的每一篇文章,也正是如此。他对自己的乡土文化遗产、前辈乡贤的文化遗迹,尤其是对一些历经久远的岁月风雨而艰难地保存和流传至今的文化风习和地方文化种子,更是心存敬畏,尊崇有加而爱护备至。他的文字里留下了许多在三秦大地上遗迹拜谒、田野考察、文踪探访的记录。

他以整个三秦大地历史为舞台,以历代人事为对象,以相关文献为依据,举凡历史遗迹、名山古寺、帝王将相、文人学士,乃至宫闱深处的金枝玉叶……更不用说,还有遍及秦汉大地的千百年来的各种古代艺术名物了。他善于从小处着眼,一点一点地打捞起一些旧年往事的沉屑,“自将磨洗认前朝”,重新发现和破译着一方乡土上的沧桑史和文化生存之谜。他也驻足和徘徊在那些历经数代而旧颜未改的庙宇、老屋和断垣、残瓦之间,用自己的亲历亲见,去钩沉一些事件的来龙去脉,去发现一些人物的命运遭际,去探求一些文化风俗的转移秘密,当然,也不免生发一些有关历史沧桑和文化兴衰的慨叹、留恋与挽歌。行文之间,偶尔也做一点文献与掌故上的辨析与考证,也简洁不繁,呈现了作家宽阔、温暖的历史情怀。

罗斯金在《建筑的七盏灯》里这样说过:“那些带有历史传说或记录着真实事件的老屋旧宅,比所有富丽堂皇但却毫无意义的宅第更有考察的价值。”历史悠久而厚重的三秦大地上,老祖宗留下的遗迹和名物不可计数。然而,历朝历代的风雨毕竟也匆匆地、无情地涤荡过这一座座华丽不再的老建筑,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些老建筑仍然还高悬和屹立在那里,但繁华早已消逝,遗迹已经无言,多少馆阁楼台,都已迷失在岁月苍茫的烟雨之中。本书写到的许多建筑和名物,大都属于宝贵的历史文物、文化遗产或非物质文化遗产。阿莹先生身为行政官员,穿行在大秦土地之上那些古老的建筑群里,面对这些文物的前世今生,难免生发出对这片大地的政治、历史、经济、文化以及道德伦理、市井风尚的兴衰变迁的思索与追问。我想,他写这部书,实在也是在唤醒人们的文化自信心和乡土自豪感,唤醒人们的良知,自觉地去尊崇、敬仰、善待和保护这些珍贵的历史遗迹和不可复制的文化遗产。

例如,有一年,本地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而发掘了长安天坛。作者发现,那土质坛体所以能够完美保存至今,是因了曾经覆盖其上的那层厚土,因而又联想到了当年的覆土过程,实在悲怆得难以平复,因此对长安人勠力保护遗迹的拳拳之心感慨不已。

再如,有一年文物部门发掘开元丞相韩休墓,作者在欣赏壁画时,突发奇想:这韩休不是唐代绝世珍宝《五牛图》的作者韩滉之父吗?如果能在壁画上寻绎出两代天才的某种传承的笔意,那可能是一个惊世发现,论证下去也许会给人意外的收获。

还有一次,他在收集和整理三秦民歌的时候,渐渐发现,陕南的民歌多是歌颂生活之乐,陕北的民歌则是歌唱生命之韵,而关中的民歌,却常常是感叹生活之调……由此他更为真切地体会到了黄土高原上的民歌精髓。

阿莹的历史散文,既是乡土风物史传的片断,是乡土艺术的疏枝和散叶,也是对一方文脉的修复和疏通,是一种文化访古和文化追寻。再加上他平实、质朴、沉稳的语言表述,我们从他的文章里时常能感受到一种擦拭、发现和重返现场般的惊喜。

这也使我想到了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本名斯蒂芬·欧文),他在《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一书里说到过这样一个文化观点:我们应该注意到,那些历史往事的“来龙去脉”,也是一种事件秩序中的某些阶段,它们首先产生的是往事给人带来的心旌摇荡的“向往之情”;而要真正领悟过去,就不能不对文明的延续性有所反思,思考一下什么能够传递给后人,什么不能传递给后人,以及在传递过程中,什么是能够为人所知的。

阿莹写《大秦之道》这部书的“文心”,与宇文所安的观点一脉相承:每一个时代都会向过去探求,并在其中寻觅和发现自己的时代;每一个时代都念念不忘在它以前的、已经成为过去的时代,纵然是后起的时代,也渴望它的后代能记住它,给它以公正的评价。正如宇文所安所言:“正在对来自过去的典籍和遗物进行反思的、后起时代的回忆者,会在其中发现自己的影子。”

不久前,我在一次演讲中讲到,对待传统文化,也许需要采取一点适当的“保守主义”为好,唯其“保守”,我们才能守望住自己的精神家园。倘若我们的精神家园一日千变,那我们真的就会一夕数惊,越变你会越觉得恐慌和困惑,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没有根基的人。一个没有故乡、没有根基的人,那就是无依无靠的游子和浪子,他将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精气神,也就没有了自己的传统文化。我读阿莹先生的这部书,也隐约觉得,他或许不会反对我这个观点。

2016年 1月 4日于武昌闲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