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师傅文学人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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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微微闪亮的声音

我今天要聊的是小说《蝇王》。不过,我打算先聊点儿别的。

2002年,我去韩国看世界杯。韩国的接待条件很糟糕,有几个晚上就睡在情人酒店里,有两个晚上还是睡大通铺,屋子里就是榻榻米,一帮人睡在一起,也没法洗澡,臭脚丫子味儿很大。团里有一位四川老哥,出国前交了单人间的房价差,多花钱一人睡一个屋,所以有几个晚上,他就一个人睡在一个大通铺上。他跟我们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大家一起睡呢。有几个东北老哥,对住宿餐饮都不满意,于是要求旅行团退费。行程快结束的一天,我们坐上大巴,准备在首尔买东西,几位大哥说了,大巴先不要开,他们要跟旅行社派来的代表谈判,谈退费的事。大巴车上有一对文质彬彬的小夫妻,轻声说:“你们留在这里谈判,我们去逛街买东西。”几个老哥不高兴了,想,我们为咱全体团员争取利益,你们想逛街,你们这不是把我们当傻逼吗?谁都不许去逛街。旅行社不给我们退费,我们看球的时候,就扯一个横幅抗议。这场斗争的结果,是每个团员都退了一千美元。旅行费用两三万,退回来好几千块,也算不错的结果。

也是在2002年前后,我当时住的那个小区成立了业主委员会。业主委员会跟物业公司谈判的第一件事,就是车库的收费标准。那时候我们已经住了一段时间,车库刚修好,物业公司公布的收费标准大概是固定车位三百元,非固定车位两百五十元。业主委员会不同意,要求降价,如果物业公司不降价,我们的车就不停到车库里去,就在马路边或者小区里随便停。谈判处于胶着状态的时候,我有一次在小区里碰见业主委员会的几个人。我说,物业这个价格还算公道啊,我想把车先停进去。那几位说,可不能当叛徒啊,物业公司必须降到固定车位两百五十元,非固定车位一百八十元,不降到这个水平,谁也不能停进去。我走开之后,就听后面的那几位议论说,他们辛辛苦苦谈判,怎么就遇上叛徒呢。

以上这两件事,让我明白什么叫“代议制”:我们选出代表,去替我们商量一些事。我对政治、对公共事务的理解,就从这样的小事开始,再大的事儿我也没发言权了。

什么叫让渡自己的权利,什么叫代议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那一个社会该怎样制定规则,这就是政治生活。罗尔斯写过一本《正义论》,他说,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就是正义,要建立正义,大家就要放弃自己的偏见,好好商量,签订一个契约。他提出一个构想叫“无知之幕”:大家要站在无知之幕的后面,忘记自己的个人特征,忘记自己是富有还是贫穷,身体是好还是残疾,也不管自己的信仰是什么,受教育程度如何,运用自己的理性,商量出来一个对所有人都相对公平的契约来。站在无知之幕后面,人们就回到原初位置,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出一个社会制度,照此运行。

这就是我写在前面的一些废话,跟政治有关。我不懂政治,还是接着聊小说吧。

小说《蝇王》的故事很简单:未来,一场核战争之后,一架飞机在某个小岛上迫降,把一群孩子扔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岛上,大人都死了,就剩下一帮孩子了。故事开头,一个叫拉尔夫的孩子碰到了一个外号叫“猪崽子”的孩子。拉尔夫在海边捡到了一个海螺,猪崽子跟他说,海螺能当喇叭用,吹海螺放出声音,可以把岛上的孩子都召集来开会。拉尔夫吹响海螺,孩子们都聚拢过来,大家都把海螺当成一个权杖,很像是丐帮的打狗棒,看见海螺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信物。孩子们开会,主持人把海螺交到谁的手里,谁才可以发言,所以海螺又有点儿话语权的意思。岛上的孩子看见手拿海螺的拉尔夫,就把他视为领袖。但是,有一个男孩杰克已经组织起了自己的一拨人,杰克这拨人来和大家会合,看到拉尔夫占据了领袖地位,虽然有点儿不甘心,但也表示服从领导。

动物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啄序,啄食的顺序(peck order)——在群居动物中,那些等级高的动物有优先进食权,如果等级低的动物先去吃饭了,等级高的动物就会去咬他。小猪生出来,抢占出奶最多的奶头就要互相争斗一番,然后身强力壮的小猪抢占了最好的那个奶头;小猫生下来也是这样,要经历抢奶头大战,身体弱小的就要后喝奶。养一群鸡也是这样,等级最高的母鸡先吃食,占据鸡窝里最好的位置,等级低的母鸡不能去抢。有动物学家还给出数据:养一群鸡最好不要超过90只,90只鸡能建立明确的等级制度,超过90只,鸡的社会就有点儿混乱了。一群狗也是有啄食顺序的。一群人有没有啄食顺序呢?一群孩子有没有啄食顺序呢?

有一个儿童教育专家说,幼儿园里也有啄序,三岁孩子中就有小头目,有的是天生的领袖型,有的依靠暴力成为领袖型,还有比较弱势的孩子,欺负更为弱势的孩子,还有孤僻的孩子,想躲避这种秩序。我们看《小猪佩奇》,每次老师布置什么游戏,或者分配什么玩具,小猪佩奇都会举手说:“我,我,我!”她就是幼儿园里的领袖,当然也是动画片中的主角。《蝇王》这个故事里,拉尔夫和杰克是主角,也是这群孩子中的领袖,拉尔夫是天生领袖型的,杰克是暴力型的。岛上没什么危险,也有足够的野果子吃,但这群孩子还是建立了啄序。

这个啄序现象在幼儿园、在小学里是否存在呢?完全依赖于你的观察。我只能提供一点儿文学上的证据。杰克·吉尔伯特有一首诗《等待与发现》,诗里这样说的:他上幼儿园的时候,大家都抢着玩咚咚鼓,要想玩,就得跑过去。他不喜欢跑过去抢,所以就拿起三角铁。我们念一段这首诗——

如果你拿三角铁,你不算真正弄音乐。

你大多时候要等着,而铃鼓和咚咚鼓

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有一个信号,要所有

拿三角铁的人按那种方式击打。通常一次。

然后又是咚咚鼓,再等着。但他

记得的是三角铁的声音,一种完美的,

微微闪亮的声音,持续了他漫长的一生。

渐渐变弱,片刻后再次到来。迷惘,

等待它再次到来。等待意味着

没有东西。意味着爱有时渐渐消逝。

有时被剥夺。意味着它经常沉默地

居于世界的音乐中间。等待着

最好的再次到来。在等待时他开始

听见寂静。开始喜欢或许太多的寂静。

借用诗中的比喻,有些人天生就是要抢着去打鼓的,他们比较强势,发出巨大的声音。有的人就拿着三角铁,不出声,居于喧闹的世界中,比较弱势和孤僻。

回到《蝇王》这个小说。小说里有个男孩叫西蒙,比较神经质,有癫痫病,容易晕倒,原来他跟在杰克的队伍中,一直被杰克嘲笑。他肯定是属于弱势且孤僻的那一类孩子,在啄序中处于最末端,偏偏这个孩子有点儿先知的意味。孩子们讨论岛上有没有野兽,西蒙说,也许野兽就是我们自己。来看一下霸凌的定义:一个学生长时间并重复地暴露于一个或多个学生主导的负面行为之下,这就是霸凌。西蒙在岛上就死于霸凌行为。

在这座荒岛上,拉尔夫想确立文明与秩序。他要燃起一个火堆,向路过的船只报信,请求救援;他还要建窝棚,遮风挡雨;他还要孩子们保持洁净,到固定的地方去拉屎撒尿。爱干净,这是英国人强调的一种体面。杰克不想遵循拉尔夫的纪律,他想猎杀野猪,他涂上花脸,就是那种野蛮族群打仗时用来吓唬敌人用的花脸,带领孩子们高唱,杀野猪唷,割喉咙唷,放它的血唷。小说中,拉尔夫与杰克的第一次冲突,就是孩子们没有照看好那个报信用的火堆,都跑去打猎,火堆熄灭了。这就是岛上的路线之争:拉尔夫路线是文明与秩序,遇到问题就开会讨论,最重要的事是火堆;杰克路线是打猎、玩耍、吃肉。岛上的孩子就在两条路线中选择自己的阵营。

拉尔夫的坚定追随者是猪崽子,这是个知识分子形象:他的眼镜可以用来取火,他知道海市蜃楼、日晷这样的科学知识,他喜欢开会,总强调议事规则,规定谁拿着海螺,谁才能发言。拉尔夫与杰克斗争时心生倦意,说他不想当头儿了,猪崽子立刻说,拉尔夫不当头儿,就没人能保护西蒙了。这个猪崽子知道,只有讲文明的领袖才会照顾神经质的、情感细腻的、处于弱势地位的孩子,换作杰克来当领袖,西蒙就失去了庇护。然而,西蒙还是死掉了,在雷雨之中,被孩子们当成野兽给打死了。伟大领袖说得好,说政治就是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对手的人搞得少少的。杰克把自己的人搞得更多了,他利用的就是孩子们的恐惧。如果我们看纳粹德国的历史,德国在很短的时间内纳粹化,就是因为每个人都害怕——不成为那个群体里的一员,不支持那个群体,你就可能被消灭。恶被激发起来,就难以控制,很快猪崽子也被打死了,他所尊崇的议事程序成了笑话。杰克一群人又开始追杀拉尔夫,此时,有海军船只来到了岛上,营救了这帮孩子。这就是《蝇王》的故事。

英国小说《珊瑚岛》和《金银岛》,写的都是小孩子在海岛的冒险,小孩子都是小英雄。《蝇王》里的孩子可不是英雄。《蝇王》的作者戈尔丁,父亲是中学老师,戈尔丁自己也在中学里教书,“二战”中他在英国海军服役,他说过,德国的政治成果为何成为希特勒的独裁?人的贪欲以及与生俱来的残酷、自私才是政治包装下的真相。他说,《蝇王》这本小说的主题就是如何从人性的缺陷中找寻社会缺陷的根源。人性中的恶,可以践踏规则,可以毁坏文明秩序。

美国有一部纪录片《少年邦》,讲的是德州一千多高中生参加一个夏令营,搞模拟选举的故事。他们分成两党,推选州长候选人。有的候选人把政治当成一个一定要赢的游戏,熟知政治规则,会演讲,也会用一些下流手段抹黑对手。有的候选人真是有自己的良好愿望,想发出那种暴风雨中的宁静声音。我看这个纪录片,总是会想,在那一千多学生中,是不是会有几个人对政治压根儿就没什么兴趣呢?

现实生活中,会有西蒙那样敏感的孩子,只发出一点儿微微闪亮的声音。他会碰到杰克那样的人,可能会感到恐惧,可能会被排挤,可能会在权威、原则、暴力、霸凌之间挣扎着慢慢长大。长大成人之后,他还是会感知到这个社会无处不在的等级制度及啄食顺序,他遇到那种拉帮结派要把自己的人搞得更多的情况,还是会茫然失措。大学者布克哈特说过一段话:“我对自由和国家都没什么感觉。国家并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构成的。我会对人友善且有同情心。我会成为一个好的个体,一个有感情的朋友,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我对这一发展方向还是有一些天分,并且愿意成为这样的人。我对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做不了什么,我对它的态度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