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站在台风里的爸爸
家住沿海,盛夏时节常有台风吹袭而至。
当我回想起小时候,好像很多故事都发生在台风天。龙眼树上的果实掉得满地都是,很多小孩跑出去捡,能捡满一麻袋回家;叔公赶着山羊回来,途中有几只不慎掉进山谷;山上水库放水,村里人兴冲冲赶到河边去捕大鲤鱼;家中的黄狗“飞龙”无故失踪……这些事都在风云莫测的光阴里发生着,然后等待台风过境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那时候,我家在观音路4号。那是一座很破的宅子,墙壁是用很大的石板立着围起来的,有很多缝隙,小虫子都喜欢往里钻。有一个后院,长方形,但是特别小,里面栽着一棵番石榴树、一棵栀子树和一地芦荟兰草。我在幼童时期世界只有这般大。
台风过境时,整个宅子有种被大风掀开的感觉。瓦片飞着,相互碰撞,掉到地上变成碎片,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都使劲摇晃着枝叶,好像一群被苦难折磨的人。父亲头戴橙色的安全帽,披着一件黑色雨衣,爬到屋顶上,用各种材料填补漏雨的地方。父亲那时很瘦,好像风再大一点就能把他吹走一样。但他只神情专注地加固屋顶,像枚图钉钉在艰难的日子里,拔也拔不下来。母亲也试图爬上去,被父亲吼退了。我们在底下看着,母亲两手抓在一起,神情紧张,不断喊着:“要小心啊,小心……”父亲在风中低头铺着被吹掉的瓦片,用锤子在木板上敲敲打打。
大风刮着他的身体,雨水湿了他的脸庞。
他忙完后下来,进屋脱下雨衣喝了一碗母亲熬的姜汤后,那张通红而紧绷的脸方才松弛下来。
屋檐滴落着雨水。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读高一那年奶奶也不在了。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在台风天。大风肆意地刮,大雨淋漓地下,父亲站在悲伤中没有眼泪,只想着扛起整个家迈向人生的下一步。
祖辈在世时,家族中的人聚在一个花梗上,各怀各的目的,佯装和睦。当风吹来,花瓣纷纷散落,表面平和的家族也就呈现出诸多问题,迅速解体。
奶奶离开的那个夏末傍晚,天空阴沉,黑暗弥漫。尚且年轻的父亲两鬓平添许多白发,一夜间老了。
因为家中拮据父亲不得已向大姑借了笔钱操办丧事,而大姑生性吝啬,在奶奶刚下葬不久就打来几通电话要钱。接电话的都是母亲,她拿起话筒没说一句话,最后用尽所有力气挂断了电话。在那个瞬间,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贫穷的可怕。
当晚台风过境,风雨大作,门前的番石榴树剧烈摇晃。父亲冒雨出门找工友借钱,深夜归来。我没睡着,见父亲开门时,月光和他疲倦的脚步一起迈进屋子。他一阵咳嗽,飞出的口沫在黑暗中同月光一样白亮。
第二天台风过去了,大姑和表哥来要债。父亲把钱还给他们后什么话也没说,进了屋。
金钱与时间铸造出一把透明却锋利的剪刀,将亲人之间的血缘纽带决绝地剪开,变成细屑,掉落满地。
本以为那些和台风相关的故事可以被时间淡化、消磨掉,直至有天退出我的记忆。但它们断点续传,一点点又连成了线,刀刻般清晰。
读初中以后,我家终于从观音路搬到了池头路。新家很大,是父亲买下家族地皮建的,因为积蓄有限,我们家还欠着叔叔地皮的钱。
入住新家后不久,一场夏天的台风就来了。那个漆黑的傍晚,乌云沉下来,远处山林中的树冠像巨浪一样掀着。叔叔喝醉酒后在自家女人教唆下来我家要钱,父亲说暂时没有。他便从身后亮出一把菜刀冲了过来。
父亲没有退缩。他推开母亲,赤手空拳迎了上去。父亲身手敏捷些,很快夺下叔叔手里的菜刀,一把扔到地上并对着叔叔和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群喊道:“你放心,我家不会赖别人一分钱!过些天就把钱还你。”
风刮乱了人们的头发。昏暗中,粗大的雨点密集坠落,像石子一样打在我们身上,地面溅起一片雾蒙蒙的水花,雨声响彻世界。
叔叔走了,人群散了。我们一家呆立在门口,像是配合这厄运演出了一幕触目惊心的话剧,落幕后再无一丝力气。窗外,滂沱雨势未曾减弱,柔软的花朵被打落在地,一瓣一瓣,像光阴的死者。
经过父母亲几年起早贪黑的努力,我们家的外债全都还清了。
后来我到重庆读书,这座终日水雾弥漫的城市没有海,也没有台风。这里道路崎岖,草木葱茏,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纱布,让人看不分明。
一天秋夜,刮起大风。我梦见了父亲。
梦境里的一切似乎还是小时候,父亲一点都不老,面带微笑,没有白头发,真年轻。他在旧家门口把我拦住,说台风天不准出门。我对他做了个鬼脸,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他竟然把我安在凤凰牌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把车骑得飞快,带我买了好多零食。我在车上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喊“爸爸!爸爸!”后来刮来一阵大风,我和父亲连同自行车一道飞了起来,越来越高,底下的房屋、马路、河流都变得很小很小,像玩具模型。
父亲好像骑着云,我坐在云上。我们不断被风推着前进,飘过了闽江,又过了台湾海峡,向着一个发光的出口飘去。
醒来后,我能想起来的只是其中支离破碎的片段,里面有远去的故乡,有父亲终日奔波的身影,有这个男人被时间吸完全部营养后的满头白发。这些都让我眼眶泛红。
我忍受不住思念的潮涌,打电话回家,正好是做工回来的父亲接的。
我说重庆起风的时候好像我们那边的台风。父亲在电话里说:“要记得多穿点衣服,平常要吃饱点,别太节省,家里不缺那点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话像母亲一样絮絮叨叨。我在电话这边点点头,应着“嗯,知道的,放心吧”。
末尾,父亲问起我回家的日期。我说大概一月七八号。父亲没听清又问了我几遍。“是一月,一月七八号!”我提高了音量,对他喊道。
父亲在电话那头小声说着:“哦哦,知道了,是一月,最近耳朵不太好了,听不清电话的声音……”
时间,它夺走了父亲年轻的身体,磨损了他的听觉、视觉,直至有天暂停他的心跳。然后父亲就开始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在幽深的林间,在黑暗紧闭的尘土之下,在一个冰冷透明的世界。
青春的沙漏翻来覆去计算着时间,我们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流连过无数景色,却总是忘记回头看看那道最初的风景。父亲在我的忽视中悄悄地老了。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生活在风、雨和飞鸟的心中。”
有些故事,风是吹不散的。
有些人,风是吹不走的。
我的父亲是活在风雨和飞鸟心中的人。
因为这个人,我知道了生命的韧性,明白了奋斗的可贵,懂得了一种属于男人的责任与爱。
隔着岁月经年,我也不会忘记曾经有个人站在台风深处,于黑暗中,为我擎起人生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