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工业改良之研究（节选）

虚吾

其一　通论

工业足以培国脉，辟富源，苏民困，厚民力，夫人而知之矣。他如国势之盛衰，战争之胜败，皆与工业有密切之关系。征诸现今世界大势，其迹彰彰可考。英美富力甲于寰宇，德奥兵威震赫全欧，皆工业与有莫大之力。此固世人之所公认者也，即如东邻三岛国，小而民贫，甲午战争以前，富力远逊于吾。其后，生产事业日益发达，工厂林立，物无弃材，财政日裕，而国势因之以隆。据日政府二年前之调查报告，其民平均富力与我已成七与五之比矣。其向之仰给于我者，今且取我之原料精制之，而反输于我矣，我向之输于欧美者，今且夺吾之权利而代之矣。回顾祖国政府既不知提倡于前，人民亦无术补救于后，上下相习，苟且因循，拘守古先成法，毫无改善。

清末以降，外货激增，据海关调查，逐年增加以数倍计。延及今日通都大邑，僻远村乡，洋货陈设，在在皆是。政学各界、男妇大小，靡不惟外货之是求，国货低落，利权外溢，遂致民生凋敝，财政窘促，膏脂于焉，以尽国势因之以危。我与东邻适成一彼进我退之局，二十余年间即相悬若此。工业之足以左右国势于此可见其概矣。我国近年来民智渐进，国人咸感工业不良之苦，然处专制政体之下，嘉谋嘉猷终不得展，及清鼎既革，民国肇造，国人稍具常识者，莫不异口同声谓非振兴工业不足以救沉沦。然不图大盗当权，弁髦国法，凡所施为，利于窃国者，虽祸民而不惜。其内治不修，外交失败，军政废弛，教育摧残，诸大端固已罪大恶极，而密布爪牙，恶税繁兴，金融混乱，盗贼横行，影响于工商界者，其罪亦无可逭。中日交涉断送“满蒙”，国人忍垢含羞，卧薪尝胆，冀改良国货精炼武器，为强国根本之图。一时，热血志士大声疾呼储金救国，各省风从，乃巨款入囊，不数月而帝梦大作，筹安会发生，更图囊括储金献诸大盗。人民恐惧之念油然而生，未储之金于兹中断，既储之金纷纷索回，致使信用扫地，贻笑四邻。即此一端已足为工业前途莫大之障碍，况保护不力，倒行逆施，夺民利而拱手送诸外人，百端摧残，无所不用其极者乎。今者护国军兴，一致声讨大憝。巨猾鼠辈狐群必然俯首就戮，此可勿虑，所最当亟谋者则树立善良政府，实行共和政治，发达民权，保障自由，而经此改革创痛之余，民生必大穷困，欲恢复元气厚蓄民力，尤在振兴工业。故工业改良为今后致富致强重要问题之一。国人不可不先事研究者也。然欲研究工业之改良，必先考察工业上病根之所在，我国固有工业已呈陈腐之象，新式工业亦无成效之可言者，是果。何故欤？即工业不振之病源未去，而其利亦无从生也。医者治病，必先考其病源之所在而去之，然后施以适宜之药剂，以恢复其元气，则强健之精神、魁梧之体魄庶有望矣。我国工业亦犹是也。故此篇先述工业病根之所在，次及改良之意见，以与国人共研究焉。

其二　我国工业之病根

中国工业之病，流传甚远，积久不治，结毒已深，历历数之，笔不胜书。今择其最关重要者述之，以供改良工业之参考。试披往史，读其记载，类皆勇将忠臣之事绩，及帝王一家之政务，轻工之念，即自此始。为君主者，亦以为巩固子孙帝王之业，传之万世者，非忠臣勇将莫属，宜书之以励将来，垂为后世法。至工业之发明家，与帝业何与焉？缺之可也。君主相承，奉为圣训，设官分爵，以网罗天下豪杰之士。其他工商诸务，小民生活，置若罔闻，大小百官，仰承意旨，好恶取舍，惟君主之命是从。通文艺者率以录，业工商者不入官，小民无知，咸移其视线于仕宦荣达之一途。耻为百工技艺，愈流愈下，积成惯习，年代日久，遂种今日腐败之因。帝王专制历史陋习为工业之病根者一。

欧风东渐，思想更新，竞争潮流风云益急，外交政策由武装一变而为工商，于是明达之官，派遣学生出洋留学，蔚为国用，青年学子，亲见异邦政治文明，工业发达，羡慕倾心。回顾祖国政治、工业腐败不堪，意非大加改革，不足以立国于世。学者之用意诚善，而政府疑其怀有异图，学成返国，或饵之以爵禄，或置之于闲地，或设计以诬害，奇谋巧术，愈演愈精。学工业者，或命以作他官，学政法者，或移以督实业，使所用非所学，不得发展其所长。为君主者，以为巩固皇基之计，莫善於是，而腐败官僚自知专门学识莫可与新进者敌。设学子一旦得展其所长，一己必受天然之淘汰，为保持爵位计，遂不惜百端设计而倾陷之。上下猜疑人才埋没，为工业之病根者二。

政府阴怀猜疑之念，而外犹托维新之名，于是令各省兴办实业学校，建设工厂，购办机械，招聘技师，其投资之丰富，规模之宏大，似无异于东西各国之经营实业者。然猜疑成性，措施失宜，校长督办各职，充以候补官僚，官僚亲友，乘机攀引钻营，滥竽充职其间。学校办理之善否，非所问也。工厂、建筑之合法与否，管理之周密与否，非所计也。机械则择人之废弃者购之，技师则以不学无术之徒充之。徒费资财，毫无实效。引用私人，办理不法，为工业之病根者三。

工业学子，既不见信于政府，于是独自经营者有之，受聘于资本家者有之，欧美诸国法律完善，凡工商业多由人民私自经营，而私营之成效，远驾官营而上之。我国政府既无补助资财之奖励，复无保护之专章，稍遇风波，即濒于危。私营工业类此而倒闭者不知几何。加以暴敛横征，卡厘恶课，而海关税制又不采保护政策。凡所设施，无一不使工业家负担加重，成本既重，售价自昂，以价高工拙之品与价廉物美之外货比较，社会嗜好，何舍何从，不难立喻。制品行销不多，资金周转不灵，公司类此而倒闭者又不知几何。倒闭频因，其害较战败为尤烈。国民经济耗损无形，兴业资本家视为畏途，近年来旧有工业不振，新兴工业亦属寥寥，职是故也。民国成立而后，对于工业虽订有特许专卖之条文，各省商会有裁厘加赋之请，然因豺狼当道，国体根本尚在风雨飘摇之中，元气未复，乱事丛生，且官僚因循成性，徒托空言，虽有专章，亦与无等。法律不良，保护无力，为工业之病根者四。

我国社会经历代君主抑压之余，重儒轻工之念深入脑海。子弟求学，勉以造成官吏，耻学农工。家有积蓄即拘守以购田园留遗子孙，不作生产事业之用。利己之心厚，团结之力弱，道德信用荡然无存，且奔竞成风，非交好长官不足以立足于社会。故经营工业者，不问学识之有无，苟能善结官僚以为后援，虽窃揽公司全权，左右股东，侵吞货财，群指以为非法，而自处之裕如也。其非然者，集资兴业辄遭失败，以有用之时间作无益之事业，工程整饬，全不为怀。如此欲工业之收实效，不亦难乎。智识浅陋、道德堕落，为工业之病根者五。

我国工业学子深染社会喜逸恶劳之恶习，知业工之不如营官之安逸也。于是不惜弃所学以求入宦途，而腐败官僚利用其弱点，从而饵之以爵禄。故各省工业学校及海外学习工业者虽众，而工业界所收实效仍不多觏也。间有从事于工业者，类多沾染官僚积习，不失之奢侈即失之骄惰。而欲求其得乎中道，出其诚心毅力，认真办理工业事务者，十不得一焉。夫奢侈、骄惰为工业家之大忌。我国工业之不振，新进之士，不见信于社会者，莫非为此所误也。重官轻工、恶劳喜逸，为工业之病根者六。

上述六端，是病根之最大者。有其一端，即足以阻工业之进步，碍经济之发达。我国兼而有之，国人岂可不速醒述梦，革面洗心，一举而尽去之乎？上举诸病，政府居其四，人民及工业家各居其一。今而后欲工业之改良，我政府及工业界、教育界当分负其责，尽心力而为之，则工业之进步庶几可期，不然，列强经济侵略政策吸我菁华于无形，诚为我国前途莫大之隐忧也。今请将政府及工业界、教育界之责任说明于下。

其三　工业改良之责任

政府责任既如前述，今请以教育界之责任言之。夫近世工业全恃学理之应用，以毕其能，神其技。比年来，欧美诸国，咸因国民经济之状态以立儿童教育之方针，匪惟授之以读书习字习算已耳。其教科之内容与精神，必以与日常生活有密切关系之智识为主而教育之，此普通教育然也。至论实业教育，尤能合国民经济之状态，供社会之要求，务养成学者有解决经济问题之实力。大之如河海工程、森林、水产诸业，小之如一线一钉之微，无不分门别类，精密研求，以教授青年，使所学即所用，所用即所学。是以学校无不用之人才，社会无不学之技艺，国无不教之民，民无不乐之业，物无弃材，野无旷土，肆无窳器，民无饥寒，社会于焉以宁，国势于物以兴，美之致富，德之致强，揆厥所由，实在斯焉。回顾我国，饿莩载涂，盗匪遍地，谁为为之，实教育之不合国民经济状态，有以致之也。普通教育之不合实用，固无论矣，即各种实业教育，亦徒拥虚名，功课与实际大相悬殊，办学者固不专心调查，相地方之需要，以设科授课，使合社会分业之供求，而学者亦往往偏重理论而轻实习，故造成人才均不适用于实业界。诚如是而欲求实业之进步，不其难乎？环考世界工业之趋势，细察我国之国情，欲图工业之改良，非从教育之整顿，其道莫由。今以管见所及，略举之于下，以与我国教育界诸君子一商榷之。

（一）教育系统内添入补习教育，定为义务教育。

（二）普通教育务合国民经济之状态，授以生活必须之技能。

（三）小学毕业而不能升学者，至少须令受补习教育二年以上，授以低级之技术以应社会分业之需要。

我国实业界雇用职工，类多无教之民，以致百弊丛生，诸业弗举。若能从小学出身者中授以补习教育养成此项人才，既可减少社会之浪人，复可发达国中之产业。一举两益，莫善于此。

（四）中学毕业不能升学者，亦令受相当之补习教育，授以高级之技术，以应社会各种专业之分配。

东西各国以中等教育造成国民为社会之中坚，我国则不然。曾受中等教育而不能升学者，则成社会失业之游民，此辈青年若加以相当之补习教育，则为国民重要之分子。实业界用之，则业无不兴，事无不利。

（五）各实业专修学校须详细调查地方之物产及社会之应需以分科，不必拘于系统名称。惟求实用，务使学者注重实习，轻理论，戒安闲。

国中仿办新式工业，历有年矣。大率屡起屡仆，鲜收实效，其故何耶？即缺乏专门人才与专长之技术故也。常闻有毕业农学者，其技术经验不及一老农；毕业银行专科者，其智识不及钱号之老商。办学之不得人，而求学者之不注重实习，如此可见矣。

上之五者，为现今教育界应速解决之问题，与工业有莫大之关系。我国民苟能从此觉醒迷梦，教育界负此改良之责，则工业之勃兴，国产之发达，国富兵强，当不让欧美诸邦，独步前趋也。

政府及教育界既负工业间接改良之责任，余如原料之调查，学理技术之研究，工业家应守之信用，改善固有工业品使合社会之嗜好，仿造西式工业品，以杜外货之内侵，精制吾华之天产，以应欧美之要求等直接改良之责任。惟望工业界出其热诚毅力以负之，尤有进者。工业之发达，全恃乎良善之工厂。欲求工厂办理之良善，其最要而最难者，厥惟管理与监督，但以吾华土地之广，人口之众，民性各有不同，生活状态亦各异，是管理与监督之法不可不切实研究，俾合社会情形而收工业之实效，今将我国各地情形略述如次，以备留心管理与监督者之参考焉。

（一）须视各地工人之性质体力能率以为职业上之分类。中国北部之工人，类多思想简单，柔顺正直，服从性最富，体魄魁梧而富有强大之力，纯用体力之工程，最为适宜。大江附近一带之工人，头脑灵活，狡猾善怒，驾驭稍难，而体质多弱，宜于用脑力之役而不适于强大劳力之工。惟粤人性格与各地特殊，体强智富，复杂之机械能运用之裕如者，在在皆是。浙江省中一部之工人，亦富有运用复杂机械之脑力，惟体力远逊于粤人，是其所短要之。需用智力之工，江以南为多；需用体力之工，江以北为众。若北方诸省之工人，加以工业之教育，南方诸省之工人，加以体魄之锻炼及工业之智识，则我国劳动界之供给诚为世界无尽之宝藏也。

（二）应视地方生活程度之高下以定工资之多寡，且工厂雇工其工资须比他处为优。人民生活程度大抵富饶之区，高于贫瘠之域，通都大埠优于僻远乡村。中国工人之劳资，南方沿海各省为高，大江以北以次而渐低，至东三省又复上昂，都市之最高者，则为广州、上海、汉口、天津、奉天等处。据清末工商部之调查，全国劳动工资之平均，男工银元二角至二角四分，女工一角二分至一角八分，工作时间平均十小时至十二小时云云。今将我政府经营诸业工资之最高与最低额及各省主要工人劳资之平均，举其二三，列表于下。

我国工人利己心重于义务心，转业性大于持久性，二者均大不利于工场。欲矫正斯弊，非一朝一夕所能奏功，惟有稍厚其工资，亦为缓和之一法。

（三）契约之工须与零雇之工交互间插以防止其怠惰。

（四）国人通性，同乡之团结力最强，凡工厂内须杂招各地工人，以防止其同盟罢工。

（五）未受教育之工人，出入须严密检查。

（六）须注意卫生上之设施，以补救工率之减下。

以上六端为管理监督者不可忽略之处，故条举之。其余工业界应负改良之责，不遑枚举。惟望有志工业者纠合海内同志，时加研求，时加调查，以其结果公表于社会，俾国人时有触于目而感于脑，庶神州大陆，将见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齐照耀于世界，而与日月同辉矣。

摘自《民铎杂志》1916年第1期、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