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退为进
相处日久,不过微微蹙眉,李旦便已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其实,无论你的态度如何,只要母后想更进一步,她都会做的。”
只一句话,便点破了幼安心中的疑惑,皇太后早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做前无古人的第一位女皇。可她迟迟未动,其实是在等着看众人的态度。她并不真的需要这些态度的支持,她只是想知道,究竟谁愿意成为她鞍前马后的仆从。
武家人显然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从那块刻着“圣母临人”的石头开始,他们便已经站在了皇太后的身后。而皇太后,自然也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武家子侄加官进爵、招摇过市,等到皇太后心愿达成的那一天,还会回报他们更多。
现在,皇太后特意把这个表达态度的机会,放在了自己面前……
幼安心念一转,眼中起先的慌乱与震惊散去,渐渐换成了深沉不见底的幽深沉稳:“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我应该牢牢地抓住它。”
根本无需言语来解释,李旦几乎是同时便明白了她的心意。皇太后已经觉察出,现在这个坐在皇位上的儿子,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顺从。如果幼安迫于形势,选择站在皇太后一边,就可以成为放在李旦身边的有力牵制。幼安正可以利用这次“屈从”换来的机会,代替李旦在朝局之中施加影响力。
李旦已经被彻底隔绝在政事之外,幼安争来的机会,将会至关重要。他抬手抚上幼安的侧脸,这就是他一眼便看中的女孩儿,无论境况有多么差,她就像被风摧折的野草一样,永远不会主动放弃。
“对不起,”李旦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孤娶了你,让你生下孩子,原本是希望能给你安稳的,现在却要……”
“不必说对不起,”幼安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你从前给我讲过,你随军出征时的旧事,可我总觉得那些事离我很远,觉得有那么一面的你,我无法了解。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我可以跟你同进同退,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就算走到这一生终结的那一天,只要想起有过这么一个时候,我都会觉得,不虚此生。”
李旦再说不出更多抱歉的话来,张开双臂圈住幼安。幼安倚在他胸口,听见他低沉有力的心跳声,如同出征前的战鼓。
不过片刻,李旦便已神色如常:“如果母后信任你,让你重新有机会参知政事,你该怎么做,你知道么?”
“守弱。”几乎是想都没想,幼安便吐出了这两个字。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守弱便没有错处,旁人自然也就无从攻讦。
李旦轻轻点头:“对,但是不能一味守弱。你已经是贵妃,如果一味守弱,不明就里的人只会认为皇室已经衰微到了可以任人欺凌的地步,反倒会彻底失去了希望。”
他郑而重之地说:“你要学会种。”
“什么?”幼安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李旦重复了一遍:“种,种植的种。就像农户种地一样,先挑选出合适的种子,辨别出哪些人是真正忠心于李唐正统的,然后把这些种子小心地养活,不让他们被风吹散。还要适时地用雨水浇灌,把那些太强的杂草,或是太弱无法发芽的种子,都剔除出去,只留下最好的。再然后,便是静静地等着这些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用来伐木为兵,击溃你的敌人。”
这还是幼安第一次,听到李旦如此详细认真地讲述他的行事之法,她便也十分认真地点头相应:“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李旦仍然握着她的手不松开:“无论你做什么,还有一点是最最重要的,保全自己,不要以身犯险。”
幼安再次入宫时,身上便带着已经绘制好的明宫修建草图。当图纸铺开在皇太后面前时,她明显地看到皇太后的眼中一亮,这座三层的明堂,即便仅仅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草图,也已经足够令人激动,既有殿宇的雄伟壮阔,也有亭台的瑰奇通透。
皇太后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张局部放大的分解图上,那里清楚地标示出,将在明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安置那块带有“圣母临人”字样的石头,按照惯例,那里本应放置属于皇帝的匾额。
手指朝着那里一指,皇太后开口发问:“这是什么意思?”
“母后,”幼安几步上前,站在她身侧,“臣媳画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觉得把这块天授圣图放在这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先前母后虽说已经下旨,要建造一座高塔存放,可是安放在明堂之中,可以时时看到不说,还能省去建造高塔的开销,一举两得。”
皇太后不置可否地继续发问:“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幼安略带惊诧地抬头,接着便遮掩过去:“臣媳自从领命绘制这幅草图,就只想着早日替母后完成这件事,陛下他对绘制草图并不感兴趣,臣媳也就没拿这种琐事烦他。”
听到这番近似于剖白的话语,皇太后唇角,悄无声息地稍稍舒展:“你画得很好,哀家该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幼安正要说话,有宫女匆匆进入,在皇太后耳边低声禀告:“来俊臣大人有事求见。”
听见这名字,幼安便下意识地集中了注意力,可是含凉殿里的宫女,都已经被训练得极其近谨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出口。幼安乖觉地起身告退,不料皇太后却说:“你先不必走,待会儿奶娘就该带永郎过来了。”
永郎便是李隆基,因正式的名字太过端方老成,皇太后便自己取了这个乳名叫他。
幼安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到侧面平日女官侍奉笔墨的书案后面,心里完全没想到,皇太后的态度转换,会如此之快。先前虽然每月都来抄书,可抄的始终都是些边边角角、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被允许旁听皇太后与来俊臣的对话,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来俊臣这名字,其实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当初贺锦书与天后意见相悖,就与重用此人有关,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进京,也没有做上如今御史的位置。
据说他年少的时候,就曾经因为品行不端而入狱,在狱中便不断地向狱卒秘密报告其他囚犯的“罪行”。狱卒起先还听了他的话去查证,可是十次里有九次都是捕风捉影,时间长了,便对他厌烦得很,最终当地的刺史忍无可忍,将他杖责一顿。
谁料世事无常,那位刺史,后来也犯了事。来俊臣抓住机会,直接写了告密信,罗列刺史的罪状,还把自己被他杖责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大书特书了一番。也是机缘凑巧,那时皇太后正好设置了四个铜匦,任何人都可以投书其中,来俊臣就是走了这条门路,把信直接送进了皇太后手中。
刺史自然是被处死了,来俊臣却从此进入了官场,得到了皇太后的信任。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的确没有令皇太后失望,凡是皇太后想要除去的人,他都会想方设法罗织罪名,替皇太后斩草除根。京中百官提起这个人名,简直像提起了活阎王一样。
可听说归听说,这位本尊,幼安还从没见过。
没多久,宫女便引着来俊臣到了内殿门口,停在门口,示意他可以直接进去。来俊臣快步朝着皇太后走过去,经过幼安身前时,接连回头看了两眼,脚步却丝毫未停顿,用十分夸张的姿势,匍匐在皇太后面前。
原以为那么恶名昭著的人,多半会生得青面獠牙一般凶恶,可是来的人却生得面色极白,像极了多年伏案的书生,身形也并不高大,只比幼安略高出一头而已。
来俊臣行过大礼之后,仍旧不起身,直接跪着便向皇太后禀告:“琅琊王父子谋反的事情,臣已经审问过了,与逆贼私下联络的人员名单,臣也已经抄录好了,随时都可以呈上来,只是眼下有件为难的事,想请皇太后示下。”
他稍顿一顿,见皇太后并无反应,讪笑一声便自己说下去:“臣已经查明,琅琊王起事之前,曾经写信给薛顗,约定一起起事。薛顗把这事告诉了自家的兄弟,暗地里招兵买马,人证物证都有。薛家几个兄弟,虽说都是城阳公主所出,不过这也没什么,只是薛顗有个弟弟薛绍,娶的是金枝玉叶的太平公主殿下。这……”
皇太后冷淡地反问:“难道太平公主也参与其中了?”
来俊臣赶忙诚惶诚恐地应声:“那倒没有,那倒没有。公主殿下端庄持重,哪里会跟这些大逆不道之人搅和在一起。”
“既然没有,这事情有什么难以决断的?”皇太后忽然转头看向幼安,“窦贵妃,不如你教教他,这件事该怎么做,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