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步一危
上官婉儿看见幼安的手指伸向自己,脸上露出一转即逝的诧异神色。
皇太后并没立即回应幼安的请求,而是转头看向上官婉儿:“你怎么说?”
幼安垂下手臂,她知道皇太后的习惯,即使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还是会逐一问过每个人的想法。
上官婉儿开口说话时,带着与生俱来的书卷气质:“贵妃娘娘如此厚爱,是臣的荣幸,臣一定好好教导小皇子的。”
皇太后轻轻点头:“那就这样定了,用惯的奶娘和侍婢,也留下来,宫中再专门拨四名宫女,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幼安低头代替襁褓中的幼儿拜谢,心中一阵空荡荡的失落,好在不管怎样,孩子还是交在了上官婉儿手里。以她此时呼风唤雨的影响力,只要她想,她就一定有能力确保李隆基的安全。至于教导……她那样一个不服输的人,一定会照着最合格储君的标准来教导李隆基,好让幼安日后眼看着他们兄弟相争。可那是日后的事了……
返回府中时,李旦已经得知了消息,提早在正厅门前等着。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被廊下的灯照着,盐粒子一样的雪还在细细密密的飞舞。幼安脚下一滑,整个人便跌倒在地上,手臂重重地撑了一下地面,痛得她皱起了眉。
李旦快步走过来,直接半蹲下去,把她整个搂住。
带了两个孩子入宫去,回来却只带回了一个,幼安满心酸楚,直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要紧的,”李旦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你每月还要入宫去替母后抄书,入宫的时候,都可以看得见他。”
幼安眼角瞥见台阶转角处插着的一丛小小腊梅,想起早上出门前,那个幼小的孩子还攀着这枝花不肯走,还是奶娘剪了一丛下来,才哄着他出了门。眼泪滚滚而下,幼安哽咽出声:“我真不该……不该带他去……”
李旦合拢双眼,心中同样沉郁难当,可他尽力维持住心中最后一丝冷静:“不是你的错,即便你把他留在府中,如果母后定下了这件事,还是一样要送进宫去的。想想眼下的局面,也未必是坏事,成了五哥的继子,至少他轻易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触母后的逆鳞。至于你和我,只能忍,忍到我们能扭转这一切的那一天。”
因事情是突然之间定下的,过继李隆基做孝敬皇帝之子的正式诏书,过了些日子才拟好,同时定下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李成器作为李旦的嫡出长子,被立为皇太子。
李成器一向是个早慧的孩子,很清楚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得知自己被立为储君后,也毫无喜色,只是陪伴幼安的时间更多了。幼安的房里还摆放着李隆基用过的摇鼓,李成器见了,便悄悄叫下人取走,放在不那么显眼的地方。
到入宫抄书这一天,幼安果然又见着了李隆基,皇太后处决政事时,就抱了他在膝上听着。其实皇太后一直都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的女人,她自己的几个子女,都是交给宫人和奶娘带大的,至于孙辈,更是很少亲近。李隆基此刻的待遇,实际可以称得上是从未有过的殊荣了。
也是合该这个孩子有福气,李隆基在皇太后怀中,不哭不闹,遇上说到有趣的事情,就像真的能听懂一样,“咯叽”地笑上几声,时间长了,连前来禀奏事务的内弘文馆女官,也愿意多看他几眼,含凉殿中议事的气氛,竟然比从前轻松了不少。
自从过继子嗣的事发生以后,太平公主也比从前更加频繁地入宫,陪伴皇太后。事实已经清楚地向她昭示,整个帝国最高的权力,都握在她的母亲手中,无论她想改变什么,都必须先讨好她的母亲。
该议的政事都议完了,李隆基也被奶娘带下去休息,幼安也打算告退了,皇太后却揉着额角,叫其他人先退下,只对幼安一个人说:“你留下,陪哀家说几句话。”
连太平公主都被隔绝在留下的范围之外,幼安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静静站在原地。
女官鱼贯而出,把殿门悄无声息地合拢。殿内忽然变得异常寂静,甚至听得见皇太后稍显浑浊的呼吸声。
她真的已经不年轻了,幼安心里又涌起这个强烈的念头。事实上,就在方才议事的过程中,她已经发现,皇太后的思路,并不像从前那么敏锐了。她需要女官逐一提醒,才能够把两间相隔甚远的事情联系起来,看出他们背后微妙的联系。虽然皇太后仍旧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这两件事背后的主使,可是她真的老了。
幼安的思绪,被皇太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打断了:“哀家,想要修建一座明堂。”幼安一怔,并没有立刻明白皇太后的意思。
“将乾元殿拆除,就在那个位置,”皇太后的目光向窗外飘去,“修建一座明堂,用来朝会和议事。哀家想让你,先绘制一副草图来。”
这要求是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宫中向来有将作监,负责一切建造事务,她如今是皇妃,其实并不适合插手这些具体的琐事。工匠一职,在那些传统守旧的人眼中,仍然算是卑贱的行当,与皇妃的身份天差地别。
可是皇太后显然不这么想,她转回头说:“那些俗人绘制的图纸,看了只会让哀家生厌,哀家知道,你从珍娘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所以,哀家想看看,你绘制出来的明堂,会是什么样子。你,不会让哀家失望吧?”
幼安回过神来,赶忙应声:“臣媳尽力一试,只是许久没有画过了,手上难免有些生疏,倘若有让母后不满意的地方,还请母后宽恕。”
皇太后轻轻点头:“那是自然,你只管胆子大一些,画你最想画的样子就好。”
幼安领了这个任务在身,心里却没有丝毫雀跃,拆除乾元殿,重新修建一座明堂,这本身就会是一件惹人非议的事情。可是皇太后根本不问任何人的意思,直接指了她来绘制草图,心里已经决定了一定要做。
她把这消息带给李旦时,李旦也颇觉意外,但他稍稍思量,很快便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母后一直在不断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削弱李唐皇室的实力,看样子,她已经在朝着最后一步走过去了。”
幼安也知道,建筑的更改,本身便带着破旧立新的意味,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交给她来画这副幅草图。如果是想要试探皇帝的意思,或者逼迫他们屈从,完全可以采取别的方式,比如,要求他们拿钱出来,顶替一部分本该国库支出的修建开销。
尽管想不通,幼安还是很快就动笔画了。其实明堂的称呼,自古便有,相传皇帝就曾经建造明堂,用于祭祀上苍。周礼之中,也有关于明堂的记载。
可是皇太后想要建造一处取代乾元殿的建筑,这里建成以后,会用来布政、祭祀、受贺、设宴,这座明堂就不能完全依照古制建造。
幼安冥思苦想了数日,终于动笔画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将明堂设计成了一座三层的建筑,最下层用于日常的议事和朝会,中层可以用于祭祀,最上层则是圆顶亭子,中间有贯穿上下的巨大木柱,整座建筑高大、通透、精美。人在其中,又会觉出沧海一粟的渺小与俯仰山河的豪情。
大体的结构绘好之后,还要给局部加上一些具体的设计,譬如,空旷的位置需要一些装饰……
幼安的手顿住,连续多日的伏案劳作,让她的脖颈和肩头一阵阵疼痛,可她只顾得上,思索那个刚刚跳入脑海中的问题,明堂之中,要用什么东西来装饰?
普通的宫室,可以用匾额,可以用字画,可是这座象征着皇太后无上权力的明堂,要用什么东西来装饰?或许,这才是皇太后让她绘制草图的真正用意。
这问题看似微小,其实却事关重大,幼安不敢自己冒冒失失地自作主张,便去跟李旦商量。
李旦拧着眉想了想,虽然不甘愿,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先前那块当作吉兆送上来的石头,用在这岂不是正合适?”
幼安略想一想,似乎的确是这样。
“只是,”李旦苦笑着说,“母后称那块石头为天授圣图,既然明堂里的东西都是天授的,明堂的主人又该是什么呢?”
幼安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皇太后真正的意思,她想要更进一步,眼下需要一块垫脚的基石。
李旦接过图纸:“母后毕竟还是很看重你,给了你机会,如果孤没猜错的话,她也会把同样的暗示给别人,可能是武三思,也可能是月儿,就看谁能先给出令她满意的答案。”
幼安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从纸面抚过,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如果她献出一个助皇太后更进一步的办法,又把李旦这个皇帝置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