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颜素容坐在自家屋檐下,套着一件印有小鹿的睡衣。父母都下地去了,母亲出门前给她煮了一碗荞麦肉末面。面条就在身边的凳子上,时间太久,坨了。一晚上没睡着,眼圈泛着淡黑,一只手靠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木木地看着远处。
出门几年了,这里仿佛没有一点点变化。远处那条暗褐色的驿路还在,驿路两旁低伏着的灌木还在,村子四周一摊一摊的荒凉也还在。甚至连阳光照落下来映在院墙上的那些斑块都还在。哪像如火如荼的城市啊!大街上攒动的人头里没一个熟悉的,房屋雨后的杂草样疯长,出门几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时间到了傩村仿佛就站住了,像是一个行进久了的旅人,到了这里决定坐下来歇一歇,于是,一切都静止了。至于那些细微的变化,你要用心才能捉得住它们。草青草黄,云卷云舒,雨停雪飞,生老病死,暗夜水塘里青蛙的纵身一跃,竹林里笋子的一次奋力拔节,都隐秘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颜素容终于知道好多事情都发生了。
比如自己。
双手环抱着膝盖,眼睛慢悠悠四下扫了一圈,她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堂屋正中应该有一口白色素棺。自己躺在里面,面色灰白,可能还会有些浮肿,对襟藏青长袍是万万不会穿的。临死前她会告诉母亲自己唯一的请求,她想穿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刚进城时买的,她还记得店铺的名字,叫达衣岩。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个儿高高的,笑起来有些腼腆。她那天试穿了好几件衣服,自己还算满意,老板却一直摇头。直到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上了身,老板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一拍巴掌,说就是它了。后来又去了店铺几次,知道男人姓唐。此后很长时间,她会经常想起他,当然,就是想想,也只能想想。
棺材周围会装点一些柏枝,不会太多,八十以上死去的才有权隆重。棺材的正面有个香案,案桌上会有自己的灵牌,叫作“颜素容之灵位”。要是嫁了人有了娃,那就该写作“某母颜氏老孺人之灵位”了。某母?想到这里,颜素容嘴角扯动了一下,两行泪就下来了。横起衣袖抹去泪水,她觉得给自己超度的法师最好是蛊镇的郑家,附近几班法师她都见过,最认真的就算郑家了。每一个程序都一丝不苟,最喜见的是“破地狱”那一出,师傅声音高亢洪亮,步伐沉稳有力。如果真有魂灵,能遇上这样的法事肯定能去得安稳些。
院子里定然一派忙碌,洗菜的、和煤的、生火的。父亲和母亲会倚靠在某个角落,四周围满了劝慰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人啊!都有定数,该走的八头牛也拽不住,要想开些。母亲自然听不进,号啕大哭是当然的。劝慰未必发自内心,母亲的号哭却一定真实。而且颜素容相信,自己的离开会让父母一生都浸泡在伤痛中不能自拔。
法事会持续三天。都是些最简单的程序,开路、过奈河桥、告罪、破地狱、登望乡台。一个早夭的人,哪有资格隆重,把你引去那头也就是了。
三天后的早晨,就是出殡的日子了。颜素容不知道自己会被葬在哪里,她也不想知道,哪里都一样,一堆黄土,几缕白纸,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葬礼结束后,最重要的一堂傩戏就会上演。日子在头七,傩师会在坟前唱一出离别傩。角色是灵官,他会告诉还活着的人,故去的去了哪里,是乘七色祥云登了仙界,还是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这场傩戏是傩村人自己的仪式,没有分别,胎死腹中的和年逾百岁的一个样。跳傩的自然是秦安顺,傩村最后一个傩师。
不过颜素容不信这些,人死如泥,哪还有这门那门。像傩戏这样的习俗,早该死去了才对。刚晓事的时候,村里大人细娃都喜欢追傩戏。哪里有场傩戏,人流就潮水样地往那里涌。慢慢长大了,从书本上晓得了这个世界是物质构成的,才发现这玩意儿的无聊。一个人穿身袍服,戴个面具煞有介事地跳来跳去,好好笑。
正东想西想,忽然院门外有人喊。
“素容,是你啊!啥时候回来的?”
来客是四婆,住村南,和素容妈走得最近,两家人时常相互帮衬,收麦刈稻,都会一起出活。素容刚学走路那阵,母亲要去赶个集粜个米,把闺女往四婆院里一扔,放放心心就去了。村里的女人,除了母亲,和颜素容最亲的就算四婆了。
看见四婆那张熟悉的脸,颜素容心头一热,刚想跑过去,喉头一紧,硬生生把自家按在了原地。抽抽鼻子,脸就上了霜。
“管我哪时候回来的。”脑袋一偏,傲慢得像财主家姑娘。
“说啥?”四婆以为自己耳背。
“我啥时候回来的关你啥事?”颜素容说。
四婆一句话没说,黑着脸折身走了。
四婆是老了,走路早没了年轻时候的迅捷,老迈的身躯半天都没挨过门前的弯道。颜素容定在原地,满心怅然。四婆对自己的好,三天都数不完。四岁那年,在村西的陡坡上摘覆盆子,不小心滚下了三丈高的陡坡。闻讯赶来的素容妈抱着满身血污一动不动的颜素容就软下去了。四婆跟着赶来,从素容妈怀里去抢颜素容。素容妈死活不放,号哭着说已经死了,你就别跟我抢了。四婆说死活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我松手。素容妈还是不放,四婆扬手响了一耳光,还骂:死婆娘,你这样犯浑,你姑娘才真是死定了。四婆下手重,打醒了,素容妈松了手。四婆接过颜素容,拼命往村南的赤脚医生家里跑。一路颠簸,怀里的女娃魂给颠回来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四婆奔跑时发出的喘气声,呼喝呼喝,温热的气流急促地往脖子里钻。醒来的颜素容看见了四婆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她就说:四婆,你快点,我好痛哟!
赤脚医生后来说,姑娘晚送去半截烟的时辰,就该垒坟挂纸了。
打那后,素容妈经常念叨这事,说我家姑娘的命就是四婆从阎王殿硬生生拽回来的。
不过四婆倒是从来不说,像是早忘了。
正午,爹妈回来了,老爹在牛圈门边给牛喂草;老娘在水缸边洗净满手的泥,两手交互在腋下擦着水,走过来看见木木的姑娘,又看看凳子上,两只苍蝇在面条碗里起起落落。伸手端起碗,老娘说:“不能吃了,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我不吃。”声音怪怪的。
“不吃?你神仙呀?”老娘咧嘴笑笑说。
猛一抬头,两眼寒光四射,颜素容说:“我—说—了,我—不—吃,你—聋—了?”
一字一顿,仿佛嚼碎了吐出来的。
老娘脸部一紧,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盯着姑娘看了好一会儿,脸皮才松弛下来,往后撤了一步,才说:“德平老祖过世了,我和你爸要去帮忙,你去不去?”
“他死不死干我卵事?我去干啥?”颜素容斜乜着眼说。
老娘还没来得及起火,牛圈那头有声音响箭般激射过来。
“你再说一遍,老子撕了你的嘴。”
颜素容两手一撑,起来绕过惊愕的老娘,钻屋里去了。
老爹把一捆草往地上一掼,又说:“这哪是我颜东生的姑娘,老子看她是撞了邪了。”
听到老爹的骂,里屋的颜素容不伤心,反而得意地笑了,她鼓励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坚持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