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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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回来了,在麦子开始泛黄的时节。

高跟鞋在傩村铺满枫叶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压抑的闷响。一袭红裙在傩村漫无边际的黄色里像一朵妖艳的蘑菇。

傩村的秋季很短,像个慌张的过客,行迹在山水间一晃就没了。还没等你把它打量清楚,第一拨秋霜就降临了。就因为这个,傩村的庄户人总是把秋尾巴盯得死死的,麦粒一收浆,刈麦的嚓嚓声就响成一片。此刻正是抢麦的前夕,天地寂然。安静只是表象,镰刀早就磨得明晃晃,挂在墙上,就等着麦粒们蒸腾掉身子里的水分,热闹就开始了。庄户人都是弦上的箭矢,一声激响,傩村就会上演一场奔命似的抢收。

女人走得很慢,虽然化了妆,还是没能掩盖住脸上的颓败。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间慌张地转换。脚步也显得格外凌乱,到底是昂首大步,还是俯身慢走,女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乱,脚步也就乱了,一个踉跄,幸亏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她才稳住了身形。靠着老树定定神,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女人咧嘴一笑,面上的颓然不见了。那笑逐渐拉开,嘴角开始上扬,眼神立时是满满当当的轻蔑和不屑。

既然敢回来,我怕个鬼。

其实一直没有回来的念头,梦想是把钱挣足后,就在那个能吹海风的城市过完一生。可从医生把诊断书递给她那天起,回家的念头就越发强烈了。她以前从来不明白落叶为什么要归根,等死之将至,她才慢慢悟出来了。

无边的安静让女人有些不安。记忆中的傩村总是人来人往。树木、花草、石头、远处的枯山和近处的瘦溪,是最近几年才成了记忆的主体。刚进城那些年,闲暇时想起傩村,全是熟悉的脸:爹妈的脸、姐妹的脸、姑爹姑妈的脸,甚至平素那些老旧皱皮的脸。甚至还在睡梦中见过傩神的脸:山王、判官、灵童、度关王母、减灾和尚。这些面孔,只在睡梦中才会活过来,在山间跳、坝子里跳、堂屋里跳。最玄乎的一次,她看见好多傩面在她的额头上跳。剧目是延寿傩,黑白无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

心思起起伏伏,脚步稳稳当当。稳当中有轻贱一切的成分。傩村人算啥?我吃过、穿过、玩过,横比竖比也比你们窝在这里一辈子强。折过一个弯,是一块斜坡,斜坡上开满了野秋菊。一头黄牛立在斜坡上啃着草,听见脚步声,慢悠悠抬起头往这边看。

“看啥看?我就回来了。”女人冲着黄牛说。

黄牛没搭理,低下头继续啃草。

女人黑着脸,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扔了过去。石头软绵绵落在牛背上,黄牛抖抖背,伸长脖子喊了一声哞。

终究是无趣,心情一下落到了地面。

“我一个要死的人!”女人对着牛说。话音一落,眼泪就下来了。

眼睛朝前面看了看,能见到自家房子,青砖瓦房,还有好看的翘檐。小姑娘那时候,在母亲的呼喊中从这片野菊地跑到家,也就一袋烟工夫。可现在,她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颜素容,你个砍脑壳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她还记得母亲的喊声,总是在黄昏,声音高亢明亮,震得远处的落日都跟着抖。

那牛又叫了,长声吆吆。

一下回过神,高跟鞋继续敲打老旧的石板路。

颜素容穿过秦安顺的青砖瓦房时,他正在院子里忙活。活儿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傩面中的谷神。原本神龛上有,前年和老太婆斗嘴,被她摔成了两半。就因这个,秦安顺一个月没理会老太婆。去年腊月还没过,老太婆就走了,急症,啥征兆没有,睡前还跟秦安顺唠叨过年的糯米面还没磕好,第二天就硬在了床上。寨人都安慰秦安顺。秦安顺却拍着老太婆棺材笑呵呵地说:走得干干净净,啥苦没受,不晓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羡妒她啊!

刻刀走走停停,木屑飘飘洒洒。七十多了,手老抖。稍一分心刻刀就四处乱逛。前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核桃木,眼看就要成了,眼一花,手一弹,傩面的鼻子就去了半边。谷神在诸多的傩面里头,算是个小角子。但在庄户人眼里,却比引兵土地啊勾愿判官啊这些实权派还重要。庄稼下种,有一场许愿傩;收割完毕后,还有一场还愿傩。酬恩缴愿,都是给谷神的。丰收歉收不能计较,想想,凡人哪能跟神仙算得一清二楚?

雕工完成后,接下来还要着须,上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把面具请上神龛,开了光,度了灵,才能算真正的傩面。没有神性的只能称为脸壳子,县城商店里头摆着出售的就是。开光度灵后的傩面就只能供奉在神龛上,傩戏开场前,还得请傩面,连请都得有一个简短的仪式。

日头开始偏西,阳光堆满了院子。秦安顺眼皮一炸,膝上的面具就模糊了。他停了下来,揉揉眼,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刚吐出一口烟,他就听见了皮鞋敲打石板路的声音。

抬手搭了一个凉棚,眯着眼往远处瞅了半天,秦安顺也没看清来人,只有一团红幽幽飘过来。

“安顺叔。”

喊声不太利索,像是嘴上蒙了一层罩子,还有些躲躲闪闪。

“谁啊?”

“我啊!”轻轻咳嗽一声,那团模糊接着说,“我素容啊!”

秦安顺呵呵笑:“是素容啊!我这眼睛不太好使,进来坐。”

迟疑片刻,那团红才飘进院子。

拉条凳子在面前坐下来,秦安顺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不错的,村西颜东生的幺姑娘,看上去啥都变了,但眼角那颗黑痣还在。

“在城里好好的,咋回来了?”

“回来看看。”

“啥时候回去?”

“嗯!再说吧!”

把凳子往后挪了挪,颜素容眼睛四下扫了扫,问:“叔娘呢?”

手往远处的笔架山指了指,秦安顺说:“在那儿呢!”

“干活啊?”

扯着嘴笑笑,秦安顺说:“干啥活哟,享福去了。”

一咧嘴,颜素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说:“死了就死了嘛!享福?去到那头说不定铡刀油锅正伺候着呢。”声音没了刚才的温润,变得冰凉冷硬。秦安顺还是笑,把烟卷扔在地上踩灭,说:“姑娘说得对!那头的事情哪个说得清哟!”

女人没接话,摸出一盒烟,递一支给对面,对面摆摆手:“我刚丢,我刚丢。”

“来一支吧,这一支能抵你那一盒呢!”

秦安顺摆摆手,颜素容没再勉强,自顾点燃烟,悠然吐出口烟雾,眼睛死死盯着秦安顺,说:“你是不是觉得抽烟的女娃都不是好东西?”抬手抹了一把脸,秦安顺没说话。颜素容呵呵笑着说:“你嘴上不说,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我说得对不对?”

吐口气,秦安顺感觉是没话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傩面,右手掂起刻刀,刀还没动,颜素容一把把傩面抢了过去。

翻来翻去瞧了瞧,颜素容说:“是灵官?”

“谷神。”秦安顺说。

伸手弹了弹谷神的额头,噗一声轻响。颜素容笑笑,一甩手,面具在地上几个骨碌,滚得远远的。秦安顺身子一矬,嘴里发出一声哎,随即又坐定了,眼睛跟着面具去到了台阶下。

“都哪朝哪月了,还鼓捣这破烂货,”跷着指头把烟卷送到嘴里吸了一口,颜素容接着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汤喝?”

“闲着无事,整着玩。”秦安顺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娃娃。

指头一弹,烟卷在空中划了一道惨白的弧线,女人双手一撑站起来,捋了捋裙裾的褶皱,说:“好了,不和你说㞗了,该回家了。”语气放肆猖狂,刺耳的脏字还做了重音处理。

摇曳着走到院门边,颜素容回身对院中目瞪口呆的老头说:“干点正事吧!你鼓捣的那玩意儿离死不远㞗了。”

连续两个“㞗”,砸得秦安顺有些蒙。高跟鞋的声响消失了老半天,他都还没缓过神来。

泥塑样地坐了好久,秦安顺都不得要领。颜东生的幺姑娘不是这样子的,至于以前是啥样,秦安顺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头顶椿树巅上一只乌鸦唤醒了他,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呱呱喊了几声,翅膀一扑又飞走了。撑着腰站起来,秦安顺挪过去捡起地上的面具,凑近看了看,满是灰迹,噗噗吹掉,回身坐下来想继续,才发现黄昏上来了。

这就是傩村的黄昏,惨红在天边肆意铺展,仿佛一摊无际的血湖。那红随着日头的退隐越发深沉,傩村就这样被血黑主宰了。

颜素容蹲在院墙根下,盯着天际那摊逐渐隐去的惨红色。老娘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喏喏喏,快来吃,快来吃。还有猪的哼哼和铁瓢敲击猪槽的声音。抽抽鼻子,颜素容闻到了饭食的香味。酸酸的,辣辣的,应该是糟辣椒炒腊肉,味道极好,因为腊肉是老娘自己喂养的肥猪做成的,这种味道城里头吃不到。

转进院子,老娘正好提着木桶折过身,没看清背着漫天血红的女儿。脑袋伸过去瞅了半天,才惊讶着高喊:“哎呀呀,我家幺姑娘回来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撂,冲着屋里喊:“颜东生,快来看,素容回来了。”喉咙一硬,颜素容差点儿落了泪。咬咬牙忍住了,几步跨过院子,才冷冰冰地说:“回来就回来了,鬼吼鬼叫啥?”老娘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跟了上去,慌张着去接女儿手里的旅行包。粗暴地格开老娘的手,颜素容瞪着眼说:“我自家又不是没得手。”

晚饭桌上,爹妈都看出了异样,不敢说也不敢问,三个人自顾端着碗刨饭。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屋子里,老娘把凳子朝姑娘边上挪了挪,刚想说话,颜素容站起来说:“我累了,先睡了。”

和衣躺在床上,颜素容眼泪就下来了。有月光从窗户淌进来,在屋子里圈成一摊不规则的惨白。能看见月亮,已经饱满,冷清孤寂挂在天上,面无表情。整晚,颜素容都仿佛掉进了米汤的蚊虫,挣扎了一夜,都没有踏实睡过去。早先一闭眼,能见到无数斑斓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儿在一个硕大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天光泛白时,连眼都不敢闭上了,合了眼只有一个黑洞,见不到底,身体呼啦啦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见底。